這幾日雖下雨,可老天爺一點也沒客氣,依舊熱得厲害,加起來就是潮悶燙的澡堂子。

最早的那具屍體都快七天了,即便屍身經過清潔熏香,甚至拿冰塊鎮著,屍臭也已經蔓延開來了。

饒是江星闊人前一貫冷肅,乍然進入存放屍體的冰窟時,也被氣味熏得呆了一瞬,奪門而出。

泉九手下的阿田、阿山更是倒黴,一跤摔進融化的冰水裏了,可謂浸透泡透。

他們回來之後除了一身衣裳,又用香籠熏蒸了半日,總算沒有異味。

還是仵作精乖,說反正都叫蕃長收殮過了,現場也無證據,不如直接拉回來,省得他去,便在仵作房裏一通熏香,掩鼻蒙口,嚴陣以待。

礙於蕃人喪事風俗多有講究,蕃長又不肯托給替大理寺做髒活的幫工,隻能可憐了幾個小的。

其實也隻不過比他們多待了半盞茶的功夫,竟就醃入味了。

幾個大男人泡了半個時辰的香湯,不知味道去了沒有。

嗚呼哀哉!泉九搖搖頭,美滋滋的夾起最後一個餃子,大快朵頤。

老天爺也似乎覺得自己太過分,雨絲漸漸變得飄忽,最後成了蒙蒙水霧,籠罩著臨安。

月亮在夜空中時隱時現,街麵上總算是熱鬧起來了。

蕃坊之中出人命案子的事已傳開了,百姓心中難免惴惴,蕃人腦子也是活絡,即刻就用煙花戲法來籠絡人了。

被雨關了那麽多日,實在心癢,再一想,那些人也不全是死在蕃坊裏的,況且死的又全是外來的蕃人,與我何幹呐!?便都去了。

阿囡也關不住,她這個年歲的孩子最是貪玩了,白日裏睡得足,此時精神頭正好,眼睛亮得像貓!

不怪阿囡想出去玩,喬阿姐昨夜就去看過煙花戲法,說是如夢似幻,仙人醉夢,岑開致自己都心癢。

“我聽客人說,蕃市上有家茶館,賣一種薔花蜜羹,很是香濃甜蜜,糕點雖也是米麵一類做的,卻同咱們的口味很不一樣。我帶阿囡去嚐嚐滋味,遠遠的看一眼煙花就成,不在人堆裏亂擠。”

錢阿姥心疼花費,但又實在無力陪阿囡折騰,就同意了。

看著岑開致用紅綢係住自己和阿囡的手腕,錢阿姥鬆快的笑了笑,她是全然信賴岑開致的。

隻是兩人臨出門了,她忽想起一事,悄聲說:“你可看仔細了。莫要進那‘花茶館’裏去了!”

岑開致哭笑不得,“阿姥,即便我昏頭撞進去了,人家難道不曉得攔嗎?”

阿囡其實算是很懂事的小孩了,你以為她無知無覺,但岑開致好幾回聽見她夜裏哭泣喊娘。

喬阿姐的夫君從書塾裏領了兒子下學,又來鋪子裏接她回家時,阿囡就坐在門檻邊看這一家三口的背影。

小小一個人,也不說話,喊她便仰起臉笑,沒事人一樣,倒把岑開致弄哭了幾回。

不過此時她笑得露出一口糯米牙,欄杆外白光衝天炸成一輪圓月,隨即化作碎星墜落,映在稚童烏黑澄澈的眸子裏,又是一番奇異夜色。

單開了雅座什麽都還沒吃就得二錢銀子,不過看著底下人頭躦動,汗味頭油味熏得人憋悶,倒是也值。

小二也是熱心,擱下蜜羹還給她們講解。

“娘子,這叫月光光。”他話音未落,半空中嘩然綻開潔白梨花一叢,又複紅粉桃花一捧,“花兒戲呦!”

花瓣火光墜落,瞬間引燃了地上一個碩大燈花。

岑開致本還以為是個擺設,卻沒想到那燈花飛速旋轉起來,如個火球般駭人。

嚇得阿囡爬過桌子,鑽進岑開致懷裏,又害怕又興奮的盯著瞧。

火球漸小,卻又‘砰’一聲炸了開來,四散的火星點點很快湮滅,台上變出個女人,身上還沾著火星子呢!

人群霎時間爆發出一陣狂熱的叫好聲,岑開致卻怔住,這女人不就是公孫三娘嗎?

公孫三娘周身灰煙不散,一把抓住長杆,幾個點足就攀了上去,單手抓著長杆,旋了個周身,張口噴出一團藍火。

這戲法並不稀罕,隻是岑開致從沒見女人耍過,而且還耍得這麽漂亮,不由得連連鼓掌叫好,連糕點都忘了吃。

公孫三娘在杆上表演時,台下又布置起了一樽竹架紙糊成的大炮,雖是假模假樣的,但也十分碩大。

岑開致預感到這個煙花會響得厲害,就捂住了阿囡的耳朵,哄道:“這個太嚇人了,咱們吃塊點心吧。”

阿囡不逞強,縮進岑開致懷裏,聽話的吃起糕點來。

蜜羹熱吃才絲滑,岑開致也拿起勺子嚐了一口,隻覺口感十分香濃黏口,雖好吃,卻過分甜膩了些,吃過隻怕要喝盞清茶壓一壓。

百姓們都在翹首以盼,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

岑開致恍惚間聽見引線滋滋作響,抬眼望去,就見炮筒裏冒出一陣陣黢黑的濃煙,半天沒有響動。

“該不是個啞炮吧。”

似乎是叫這句話給氣得,‘砰’的一聲,劇烈得岑開致腦袋都有些昏。濃濃煙霧中噴了一堆零碎出來,灰撲撲的揚塵漫天,沒有半點美感。

“這算是個什麽把戲。”

岑開致正納悶的想著,就聽見‘咚’一聲,手邊金絲碗盞裏落進來一個小東西,她下意識捏起勺子一看,就見是一截尾指,還戴著一枚金環!

那更多的肢塊砸進人堆裏,唯有腦顱堅實,沒有徹底碎裂,同胳膊腿的碎塊一起擠在炮筒口,眼珠子脫了眶,連著一點血肉掛著晃**。

岑開致被攝住了魂,愣愣的盯著,直到眼珠不堪重負的墜落,咕咕嚕嚕的滾到台下,正掉進一個人的脖頸窩裏,嚇得那人癲狂大叫起來。

魂魄像是被這聲叫給逼了回來,五感歸位,岑開致隻覺寒毛卓立,額上冷汗涔涔,她立刻丟開勺子,低頭看阿囡。

阿囡還乖乖的捂著耳朵,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嚼吃著糕點,滿口都是核桃和胡榛子的香氣。

樓下人群中爆發出各種尖銳驚惶的叫聲,好似水滴入油鍋,一下就亂沸起來。

不管眼前是老人還是小孩,一個勁的推搡著,擠壓著,衝撞著;

不管腳底下踩著的是腦袋還是胸口,隻管踩上去,踏上去,輾上去。

怎麽都好,隻要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人已化獸。

“嗯?”阿囡不解的想要回頭看,眼皮上卻覆上一片冰冷濕潤的黑。

“阿囡乖,下麵好像有人受傷了,咱們先不看。”

岑開致竭力鎮定,可聲音還是不由自主的發著顫,阿囡也感覺到不安,緊緊環抱著她的腰。

就在這時,半空中飛起一人,立在方才的長杆上,扔了一個響炮上天。

底下人群一震,動作微滯,隨即又是一聲帶些內力的暴嗬。

“止!大理寺在此!都給我蹲下!”

像是羊群被狼所恫嚇,人群凝住了,呼痛聲浮了上來。

泉九帶著幾個手下將傷者老弱扛出人群,他方才為了救一個娃娃,臉上挨了好幾巴掌,腰也叫人踹了。

男人的腰多要緊啊!他臭著臉將棍棒呼在一個還不安分的男子背上。

“給老子蹲下來!”

江星闊在杆頂望了過來,他剛才在下邊就聽見岑開致的叫好聲了,知道她在這茶館裏,隻是沒想到還帶著阿囡。

見她小臉煞白一張,襯得一雙眼眸黑潤潤的。

江星闊用手點了點她,示意坐定不要動。

本也沒指望岑開致能看懂他的手勢,她卻咬著唇點點頭,唇瓣上都沒多少血色。

江星闊落到台上,檢查炮筒裏殘餘的肢塊和頭顱。

五官像被揉爛,雖膚發瞧著與漢人沒什麽太大區別,但他額上有些黃白色的粉末,是暹羅人夏日裏會抹在臉上的香楝粉。

“殺人者倒是不拘國度。”

江星闊回想著幾個死者的故鄉,發現並沒什麽規律,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的國家都有。

這個煙花戲班的人已經被捉事人捆了手腳,江星闊讓茶館清了一樓,就地先簡單的盤查一番。

泉九就比較倒黴了,在地上鋪了白布,將肢塊一點點搜集起來。

有些肢塊落在人身上,掉進衣領裏,他們不敢碰,隻得泉九上手用簽子去夾,跟夾菜似得,苦得他臉像個老倭瓜。

幾個小的打著燈籠撅著腚在地上找碎塊,不過好歹還有個火鉗使呢!

“泉九,泉九。”

他聞聲抬頭,就見岑開致和阿囡探出一大一小兩個腦袋,隻是阿囡的眼睛被紅綢蒙著。

“你們怎麽在這!?”

“湊這鬼熱鬧。”岑開致有些懊喪,還好阿囡沒嚇著,“我這也有一截呢。”

泉九扭臉看江星闊,江星闊一擺手示意泉九拿去,吩咐道:“你讓人送她們先回去吧。”

“大人,我們真不認識這蕃商,而且我們從前也不在蕃坊裏表演,這生意是三娘談下來的,你問問她。”

一個瘦兮兮,滿口爛牙,頭發油膩黏灰的男人道。

雖都是實話,但總是推諉之語。

公孫三娘斜了那人一眼,又覷了江星闊一眼。

她獨身在街麵上討生活多年,雖然性子冷硬強勢,但對上江星闊這張臉,這動不動就要喊打喊殺的氣勢,還是難免有些發怵。

“這真跟我們沒關係,誰殺了人還壞自家買賣啊!”

說話間,岑開致小心翼翼的抱著阿囡下樓。

公孫三娘見她對自己頷首,板著一張被煙塵熏得灰黑的臉,沒給什麽反應,江星闊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來回。

岑開致盛出那根尾指,倒在泉九遞過來的一個瓷碟上,尾指上的金環磕出一聲脆響。

公孫三娘循聲瞥了一眼,瞬間,驚愕之色鋪滿眼底,掩都掩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