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開致沒頭沒尾的關心起泉九來, 江星闊有些不解,道:“他能有什麽不舒服?就是近來瞧著眼下青黑,我聽秦寺正打趣他腎氣可能不足,兩人還交流了幾番補腎益氣的養生心得。”

岑開致也覺自己這一問荒謬, 難道泉九還真能揣個孩子不成, 她又冒著傻氣去問了瞿青容。

瞿青容見她一臉認真, 有些好笑, 道:“你怎麽跟我爹娘似得, 我前才完了小日子。”

那夢就是個全無道理的混沌夢,不作數的。

岑開致從瞿家出來, 雨又下了起來,趙嬸子遞給她一把傘,岑開致腳尖踏著一塊塊青磚, 輕巧的往回走。

食肆門外, 公孫三娘正在摘燈籠, 這時身後有人一問,“這是岑家食肆嗎?”

岑開致遠遠見公孫三娘同個小吏打扮的人說話, 還抬手接了個物件。

等她走近時, 那小吏已經忙不迭的趕騾子走了, 約莫是最後一份差事, 緊著回家歇著呢。

公孫三娘將手伸了過來, 岑開致一瞧,又是一封信。

這是今日裏遞給岑開致的第二封信了,見她不接,公孫三娘不解道:“怎麽了?我瞧著是個岑字啊。難道送錯了?”

公孫三娘陸陸續續也跟著阿囡學了些字, 隻是沒什麽底氣。

岑開致捏著信怔了一會, 見她拆信, 公孫三娘燈籠提高了些。

晚風吹得發動裙動,隻有這燭光包在燈籠裏,穩穩不晃。

岑開致借著這朦朧的燈光,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她閉了閉有些發酸的眼睛,對公孫三娘道:“我娘的信。”

公孫三娘恍然,以她的性子不會多問,隻道:“咱們進去吧。”

岑開致同公孫三娘上好了門板,將前頭的燈籠拿到後院來掛好。院裏還熱鬧呢,阿囡坐在簷下看書,阿娣挨在她邊上舂茶,原本兩人邊上就一盞小油燈,多了燈籠,頓時明亮不少。

喬阿姐還在醃肉,差不多弄妥當了,將肉倒進桶,吊進井中,荷葉虛掩上井口。

錢阿姥正坐在小矮幾上苦惱,苦瓜結的太多,這幾日又沒太陽不好曬幹了存放,岑開致的做法是好吃,可惜又是冰又是蜜,本錢太高,就算是留幾個在藤上曬黃了皮,留著一肚子赤膽紅籽,釀苦成甜,阿囡倒是高興了,可她哪吃得了那麽好些?

這件事叫阿姥很是煩擾,扭臉瞧見岑開致正垂眸看著阿囡遞過來的賬冊,眼神虛飄飄的,不知在想什麽。

錢阿姥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隻覺涼涼的,不似喝了酒那樣發燙。

岑開致轉過臉笑,“怎麽了阿姥?”

“今日沒喝酒?”錢阿姥道。

岑開致搖搖頭,道:“酒易致夢,不喝了。”

錢阿姥覺得她好像有點不高興,問:“同江大人吵嘴了?”

岑開致輕笑,“我倆什麽時候吵過嘴?”

錢阿姥笑皺一張老臉,道:“這倒是。那可是乏了?”

岑開致沒說話,望著屋簷下的雨簾出神,雨小了些,落下來慢了些,像一副斷了又未斷的珠簾。

“阿姥,你說我阿娘這年歲產子,是否凶險?”岑開致卷起賬本,她根本無心在看。

錢阿姥盼著岑開致順順當當的成婚生子,就如盼著自己的親閨女親孫女是一樣的,聽得她這樣問,心頭一跳,暗道:“果然又是這個娘有事。”

她心裏不定自己該怎麽回話,過了半晌才道:“自然了。你阿娘本就不是個好生養的身段,細細的一個人,我那時候也聽你家幾個老婆子嚼舌根,聽說她當初生你時那鬼吼鬼叫的將力氣都用完了,若不是幹嚼了一隻老山參吊住元氣,你差點下不來。我也是鬧不明白她這人,如今都這年歲了,還懷孩子做什麽?不過麽,咱們說話也厚道些,孩子來不來,也不是為娘的說了算,這世上有的是人想懷懷不上,不想懷的,卻一個個的生。”

岑開致聽了沒說話,那信雖不是柳氏的筆記,卻是她的口吻,說自己將臨盆,手軟無力,請人代筆,更言自己心生畏懼,希望岑開致能去陪她。

錢阿姥警惕的問:“怎的?叫你去陪她?”

岑開致袖口露出一角信,錢阿姥把個臉板得難看極了,道:“你又不是穩婆,又不懂醫,去了作甚?也不看看這老天爺心裏苦,眼淚汪汪倒不完,姑娘家家,難道風裏來雨裏去的就為了陪她生個孩子?做娘的半點不知心疼。那,那什麽大人的事情,聽了我還心慌呢。再說了,她眼瞧著就要生,那你腳一邁又收不回來,瓜熟蒂落,你到明州就趕上娃娃洗三,你一去,往哪站?”

‘嘩啦’一聲,公孫三娘將一袋綠豆倒進盆裏浸水,蹦出來幾粒,錢阿姥趕緊去撿,三娘的眼睛往岑開致身上一睃,呐呐道:“可這回是她來信請,總不至於冷落致娘。”

綠豆糕雖尋常,可花樣模子精巧一些,岑開致又添了些薄荷,很是清口醒酒,溫嬈酒肆的客人十分買賬。這一大盆,就是明日要賣的份量。

“我看難講得很。”錢阿姥道。

喬阿姐正在洗手,猶豫了一下,道:“這老天爺陰晴不定的,的確不是個遠行的好時候。”

阿囡這一頁的字都寫不好,偷偷側眸覷了岑開致一眼,起身從冰盆裏拿出岑開致午後一份新試做的酪點,因用的是貴價的綠仁果,她隻做了一盅。

阿娣把舂細的茶粉掃出來遞給阿囡,她依著岑開致的吩咐又篩到酪點上。

大家似乎都在忙碌,但又都擔心著岑開致。

“致姨,吃酪。”阿囡半蹲下身,將一盅濃綠疊翠綠的酪點奉給她。

岑開致勾了張小杌子叫她坐了,先是看了看茶粉細密,點一點頭,聞見綠仁果特有的香氣與乳香茶香融得極妙,又點一點頭。

岑開致含了一小勺,挑挑眉,將小盅遞給阿囡。

阿娣在旁瞧著也有些忐忑,阿囡記賬時她看見了,自然知道這綠仁果可貴,莫不是娘子做壞了?

她正胡思亂想,忽然嘴裏就湧進一種冰涼細膩,陌生又極其美味的味道。阿娣傻傻的舔了舔唇,道:“難怪這麽貴,真是好吃。”

阿囡見狀又喂了她第二勺,阿娣細細的品,入口是茶粉的苦,因嚐了這點子苦,後邊酪的濃鬱,綠仁果的奇幻滋味都顯得格外出挑。

“好吃啊。”見阿囡還要喂她,阿娣躲了躲,道:“你吃,我不吃。”

阿囡笑道:“一塊吃,你吃會了,以後我自己犯懶,還能央你來做。”

“就你鬼靈精,還沒學會就想著躲懶了。”錢阿姥道。

阿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輕聲問:“我笨,做不了這個。我替你磨果仁,舂茶粉就好了。”

阿好有什麽心思,喬阿姐早就同岑開致說過了。

岑開致道:“做一份隻養家糊口的買賣,手藝最要緊。可要做一場掙大錢的生意,手藝卻不是最要緊的。”

阿娣凝神聽著,岑開致卻隻道:“你不笨,學得會,也想得明白。”

餘下半盅綠仁果酪,大家各分了一口吃了,說了會子閑話,便都各自安置了。

聽得岑開致房門一關,錢阿姥忽然轉過身來,院裏熟悉的一切在雨和夜色中都變成了一副被湮濕的墨畫。

“阿姥,怎麽了?”阿囡問。

錢阿姥有些憂心忡忡,道:“你致姨還沒說自己去不去呢。唉,這事兒!”

岑開致脫去外衫外裙,對著銅鏡擦拭出了薄汗的身子,自施家柳氏而來的信就擱在臉盆架邊上,不可避免的被濺上了幾滴水。她刻意不去看,落了帷帳歇了。

這一夜倒是無夢,岑開致自覺算個沒良心的,食肆的生意好,今日好些貨都不全了,晨起一忙,還真把信拋腦後了。新米陳醃、北棗南荔、油鹽醬醋,樣樣都要添補。

聽人叫了一上午的岑娘子,忽然聽了一聲岑妹妹,岑開致一愣,轉身就見佘博文立在她身後,淺笑看著她。

他身後是聚明商行的夥計,岑開致訂了好些明州的海貨,眼下也該是送來的時候。

“岑妹妹也不早說,日後你若要我家的貨,都叫他們平進平出給你。”佘博文笑道。

文豆喜笑顏開,不過見岑開致沒應,不敢接話。

“那就多謝阿兄了。”岑開致笑道。

文豆忙叫人去卸貨算賬,這實惠勢必今日就要用上。

“阿兄今日是來告別的?”岑開致引他入內,問。

佘博文笑道:“不是,岑妹妹這就想我走了?”

“阿兄說的這叫什麽話。”岑開致道:“難道專給我押貨來的?”

佘博文想了想,決定不繞彎子了,就道:“岑妹妹可還願勞動一番,去趟明州?”

此言一出,岑開致不由得想起柳氏的信,心道:“我娘斷請不了佘家人做說客,可怎麽如此湊巧,佘家阿兄也叫我回明州。”

佘博文見她不語,苦笑道:“我知明州是你故土,也你的傷心地,隻是你可知,施夫人近來有變賣岑家產業之舉。”

岑開致登時便想到江星闊昨夜給她看的那封信,道:“她有什麽地方急著用錢?”

“說是替施通判打點,這其中,呃,江大人未與你提及嗎?”

替他打點。

岑開致聽不見佘博文後頭的話,隻覺心中有一團虛空的恨意湧動,當年她下獄,怎麽沒見柳氏散了家財打點?

岑開致閉了閉眼,隻道:“她想賣什麽?”

“與佘、鄒兩家共有的船塢和茶莊。”

岑開致咂摸出幾分佘博文的意思,道:“她賣不掉?”

作者有話說:

綠仁果(開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