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綸雖還未下獄, 可被軟禁著,也隻差一步之遙。

江海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施綸先是喊冤, 又裝糊塗, 後默不作聲, 最後看著江海雲笑, “賢婿真想知道?”

江海雲點了頭才覺得他這笑容詭異, 施綸撣了撣衣袍坐下,道:“我要招供, 就不得不提咱兩家的大媒人了。”

江海雲之所以會娶施明依,明麵上的媒人不作數,實際上是江風林做的媒。

“等等。”江海雲忽然出聲, 施綸還以為他怕了, 嘴角還未勾起, 就聽江海雲板著臉道:“堂上再交代!”

施綸猛地起身貼到江海雲跟前,怒道:“你的腦子莫不是叫驢給踹了?!江風晚怎麽生出你這麽個不明就裏的玩意!連幾個蕃商都安撫不好, 把這案子鬧大, 使我下了獄, 到底於你有什麽好處。”

江海雲聽得火大, 也生氣, 道:“這是幾個蕃商的事兒嗎?周錦錄死了!他是周家嫡出一脈的子孫,這事兒能叫我來查已是走運了,我此番輕飄飄揭過,一味粉飾太平, 周家能肯?你落到他們手裏, 判個流放都未必有命去瓊州吃荔枝!”

施綸額上密密是汗, 重新跌坐回椅上,頹然又譏諷的道:“周錦錄善做官,抓小放大,敲打敲打,拿底下的小官做個文章,走個過場,這樣的好官,我得了失心瘋了才會殺他。”

“那他到底怎麽死的?”江海雲問。

施綸無語的說:“說了沒有千遍也有百遍了,今年雨水多,江河水位上漲,水中暗旋激烈,加上船破進水……

江海雲冷笑,道:“天下就沒有這麽巧的事!”

江星闊去見江海雲時,他已經脫去了官袍,穿著便衣坐在廨舍書桌前,看到江星闊,他長籲一口氣,道:“你可來了,我多擔心周家不允你來。”

斡雷謀那案子,最終還是江星闊同臨安府一行人去中都擺平的,此時後周府尹待江星闊也算有幾分賞識。

“還要多謝你爹去大理寺大鬧一場。”江星闊淡淡道。

江海雲苦笑,就聽江星闊稍稍猶豫了一下,道:“可知你夫人產子?”

看江海雲驚訝先於歡喜的表情,江家顯然不曾告訴他。

“施綸破罐破摔,將江風林等多個商賈都供了出來,眼下要多地一同審查此案,且有的煩呢。”江星闊揉了揉眉心,道。

夏夜熱鬧,鳥吟蟲鳴不斷,高姨守著小爐子打著盹,岑開致推醒了她,叫她去睡。

她院裏有一架很大的秋千架,因長久沒有人玩,原本被磨掉的兩圈樹皮都已經長回來了,岑伯新使人換了繩索,銅環也抹了油。

江星闊有些新奇,縱了力道**到半空之中,道:“這秋千板都有榻那麽大了,不錯,咱們新宅裏也好紮一個。”

岑開致腳尖懸空輕晃,她也不怕,神情怡然自得,披帛在夜風中一**一**,飄飄如化風而去。

聞言,她狐疑的看著江星闊,道:“大就大吧,非得說似榻那般大,總覺得有什麽壞心眼呢。”

江星闊笑道:“原來夫人是同我想到一處去了。”

岑開致掐住他的腮幫,道:“胡講,秋千上如何行事?”

江星闊湊過去親她,輕道:“一試便知。”

岑開致自是不肯的,這院裏還住了高姨呢,叫人窺見了多難為情,隻親了親他。

高姨初見江星闊,心裏有些怕,不過一見岑開致同他相處的模樣,輕鬆隨性,便知兩人是極好的。她見過當年岑父待柳氏的體貼,再看江星闊,便知他也是疼夫人的威武兒郎。

想到岑父和柳氏,高姨歎了口氣。

岑開致正倚在車廂中假寐,聞聲撩開眼皮看她,道:“高姨怎麽了?”施綸已下獄,明州府已經遣人將施家圍了,岑開致此番去見柳氏,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個什麽感受。

高姨不想惹得岑開致難過,搖了搖頭道:“夫人臨盆隻在這一兩日,娘子,我知道你對夫人有怨,不過眼下還是顧念點她的身子。”

岑開致點點頭,道:“我知道。”

到了施家,仆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隻有管事還算靈便,賠笑將岑開致引進了內院。

柳氏院裏卻一片忙亂,岑開致一進去,就見個小丫鬟打翻了銅盆,水從台階上潑下來,盆也砸下來,叮叮咣咣一陣響。

顯然沒個主事的人。

岑開致揪住個丫鬟一問,才知柳氏正在生呢!

這可真是趕上了!

岑開致提著裙子跑進產室,就見柳氏正麵無人色的趴站在一個木架上,穩婆鑽在她裙底下一個勁的叫她用力。

“致兒?”柳氏虛弱的喚,她眼睛叫汗水淚水漬得發疼,看不清人,還以為是幻覺,直到岑開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用衣袖擦了擦她的汗。

“你來了!為娘可受罪了!”柳氏痛苦的□□起來,她緩過一陣,將一直攥在手心裏的一串鑰匙遞給了岑開致,道:“走,我床下暗格裏的東西,先去,拿,快去!”

暗格裏的東西自然是柳氏的私房,岑開致捧著匣子覺得哪裏不對勁,索性打開來看了看,就見裏頭隻有船塢和茶莊的契書。

柳氏的妝奩裏隻有幾支素簪,底下一層也隻滾著幾粒碎銀子。

岑開致正出神,就聽見孩子哭聲,她忙過去一看,就見柳氏從架子上被人抬到**,也真是奇怪,孩子落地,她倒精神了些。

柳氏也沒了顧忌,岔著腿讓穩婆給她上藥,又從枕頭下摸出一瓶丸藥和著紅參湯吞下去半瓶,一看就是早就準備妥當了。

高姨抱著孩子給岑開致看,是個女娃,小小的,瘦瘦的,黑黢黢的,同施明依的兒子沒法比。

柳氏看起來倒比施明依好些,衝岑開致招招手,叫她到床邊來。

聽岑開致說她妝奩裏沒東西了,柳氏似沒聽見,隻把船塢的契書遞給岑開致,道:“不管你是看了信來的,還是鄒家人請你來的,來了就好。眼下娘能信的人就隻有你。鄒家也真是小氣,都用孫家來激了,還不肯掏銀子,算了,這船塢你爹本就要給你,呶,拿著吧。不過茶莊我是要賣的,價錢已經談好了,我眼下出不去,你幫我去談。”

岑開致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半晌又看了看高姨手裏的繈褓,道:“孩子怎麽那麽小?”

柳氏瞥了那繈褓一眼,冷笑道:“前幾個月被施家的婆子補得太過,孩子長得快,施綸這心思以為我看不出呢,嗬嗬,後來我就隻喝些花露了。”岑開致啞口無聲,低頭看了看柳氏搭在她腕子上的手。

“你夫君可來了?”

“婚期在秋日裏。”岑開致摩挲了一下船塢的契書,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

“定了親,又沒喊錯。”柳氏倒在軟枕上,到底還是有些虛弱,但也難掩殷切,“你可得護著點娘,不能叫施綸連累了我,我寫了一份和離書,可他不肯簽。”

岑開致又看了眼繈褓,蹙眉道:“還沒定罪,盡早和離為好。”

柳氏仔細留意她的眼神,忙道:“孩子,孩子抱來叫我瞧瞧。”

高姨蹲下身讓柳氏看孩子,柳氏指尖勾著繈褓,笑道:“到底是你親妹子,瞧著有些像呢。”

見岑開致嘴角輕撇,她道:“你剛出生時比這也好不了多少,長長就好了。”

岑開致看著小娃,道:“拿了和離書,你同妹妹再去明州府辦一個女戶,日後生活也便利些。”

‘這意思叫我養著了?不還有個施明陽麽。’柳氏的眼睛在繈褓上轉了一圈,見岑開致抬眸,忙稱好,試探道:“是不是在臨安府辦,叫你夫君更順手些?”

岑開致看著柳氏,直看得她避開視線,才道:“娘,遠香近臭這個道理,您不會不懂吧?”

柳氏被她堵得沒說話,岑開致瞧著手中薄薄的契書道:“那些鋪麵呢?您都……

她想了想,沒再追問,道:“罷了,您為自己盤營著,總比為個沒幾兩真心的男人打算要好。女娘這一輩子,隻為自己活的少見,我從前對娘多有怨懟,但如今想來,我若生養了個女兒,寧可教得她自私一些,也好過做個冤大頭。”

柳氏初聽覺得岑開致在諷刺,隻是她口吻平靜,眼神淡然,還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柳氏卸了力氣,身子軟在枕上,道:“你把人心看透,卻是個呆的,我教你不多,且聽著!成婚後,也莫把自己的心思和私房都叫那姓江的知曉。”

岑開致沒說話,柳氏畢竟剛生產,真是有些累了,低低的說了句,“既要養著這孩子,那就給你妹妹取個名字吧。不姓施,姓岑說不過去,姓柳吧。”

楊柳依依,隨風而擺。柳姓女總叫人覺得羸弱,岑開致沒怎麽想就道:“柳竹。”

“真是荒謬!”施明陽氣勢洶洶的走進來,門外的仆婦根本不敢攔阻,就聽他大喝一聲,怒道:“我施家的血脈憑什麽姓柳?你這賤婦,我爹還沒死,你就想著逃了!?”

突逢大變,施明陽須發淩亂,整個人沒有從前半分模樣。

柳氏有些慌亂的藏進床裏,孩子嚇得一抖,倒是沒哭。

岑開致對高姨道:“先把孩子抱下去叫乳母喂。”

施明陽有些警惕的瞧著,但沒有攔阻。

岑開致覺得他還有理智,鬆了口氣,輕道:“明陽?你來得正好,我這有一封你阿姐的信呢。”

施明陽眉頭緊皺,道:“你同我阿姐又不好,她怎麽會叫你帶信。”

岑開致就將施明依如何來求情,把孩子生在江家的事情說了。

施明陽聽罷沉默著良久,接過施明依的信還沒看幾行,就被聞風而至的荀海一把按在了地上。

“別傷了他,隻叫他安生待著等塵埃落定,”岑開致擺擺手,道:“我知道沒爹撐著的滋味,就像是天塌了。可天塌了,難過一時,其實自己也撐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