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儀鳳門外東南。

龍江都。

永樂元年二月始,鄭和奉旨在龍江都船坊基礎上,擴建龍江寶船廠。

從龍江都向南,越過秦淮河,包含下保、中保、上報村以及三汊河地區。

占地巨大。

龍江寶船廠內設提舉司、作房,分司、篷廠、指揮司等機構衙門。

並建有明確分工、造船流程,和嚴格規章製度。

從江浙,江西,湖廣,閩江,南直隸的鬆江府等地遷至匠工(連家眷)三千餘人。

這裏有鐵匠,木匠,纜匠,櫓匠,帆篷匠等,分編成四廂,隸屬提舉司。

又從長江水軍調來二千官兵。

還有不少雜工數百近人。

鄭和為龍江寶船廠廠督,隸屬五軍都督府,正二品武職。

五月底的這天清晨。

寶船廠巨型大校場,官兵們正在列隊出操。

東南角練武台上。

一位身高八尺,腰闊十圍,年約三十五左右的彪形壯漢,光著膀子隻穿一條褲衩,正在台上習拳練功。

場邊,他的馬弁牽著一匹西域產的豹花紋戰馬候著。

馬鞍左右掛著一對六十斤的熟銅大錘,叫瓜棱錘。

這一幕景象,數月間風雨無阻。

寶船廠內的人們都已熟悉,早就習已為常。

不用近看或猜測,就知道那是廠督鄭大人。

鄭和是一名太監,現搖身一變成了二品武官,相當於大將軍之職。

寶船廠是個準軍事機構。

軍營裏主官的威望,來自於兩‘功’。

除了軍功,還要武功,才能讓官兵臣服。

否則,任你是誰都不好使。

鄭和是位靖難功臣,他與朱能丘福等人一樣,是陣前不可多得的猛將。

**豹花馬,掌中瓜棱錘,所向披靡。

著名的‘北平城保衛戰’,他輔佐王妃世子守城。

在張掖門即將攻破時,鄭和單騎突出衝入敵營,一對瓜棱錘勢不可當,打得李景隆的南軍魂飛魄散,陣腳大亂。

為燕軍成功堵住缺口,贏得了寶貴時間。

可再怎麽榮立軍功,他還是不可能像丘福朱能那樣,可以封侯爵,仰首望天。

他隻是個閹人,走到哪裏,旁人總是會用一種異樣眼光看他。

這讓他每每感覺芒刺在背。

他必須得改變這一切。

要讓所有人用一種敬畏目光看他,當他就是位出色的大將軍,從心底裏尊重他,服從他。

所以,他在寶船廠裏興起‘練武、比武’之風,經常性地弓馬步戰。

他呢,自然是打遍天下無對手。

每天早晨,他自己都來大較場練武,彰顯武威。

從此,他逐漸找回了應有的尊重。

人們漸漸忘記了他是閹人,而是英雄好漢,一位出色的將官。

“稟廠督大人,有位姓徐的大人,進來說要私訪您。”

一位值日百戶跑過來稟報。

“姓徐的大人?”

鄭和聞聲停了下來,自言自語地嘟嚕。

從馬弁手裏接過大條毛巾,擦去臉上和身上的汗水。

他來到這裏四個多月,除了正常的公務往來,與各衙門沒有私下聚會。

也從來沒有哪位將軍或官員,私訪到這裏。

還是因為他是個閹人。

在這世人、尤其是廣大士大夫眼裏,他再怎麽粉飾,本質還是個下賤人,異類奴才。

跟這種人坐在同一張桌子,或是一條板凳上,那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用屁股都能想明白,凡太監者不是罪臣子孫,就是活不下去的盲流子孫。

正常人家,誰願意特麽的在子孫根部挨上一刀,不男不女地進宮去侍候主子?

所以,鄭和的生活圈子極小,宮裏除了師傅姚廣孝,就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第二人。

徐大人,是否就是魏國公世子,徐欽。

“請徐大人到衙門偏堂稍坐片刻,本督去換洗一下,就過去。”

“遵命。”

值日百戶複命去了。

當鄭和換上一身幹淨便服,急匆匆進入偏堂時,那位八仙椅上坐著的,正是徐欽。

“見過徐公子,是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偏僻地方來了。”

鄭和抱拳,微笑道。

他一如既往,稱他為徐公子。

“小弟見過三寶師兄,沒有風吹,是自己騎馬飛奔而至,實在是想念師兄。”

徐欽起身抱拳回禮。

鄭和聽罷怔了怔,立馬笑了。

他在正月間才正式算皈依佛門,成為姚廣孝的關門弟子,法名福吉祥。

而徐欽呢,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但與道衍大師情同師徒。

現在,徐欽叫鄭和為三寶師兄,也不無道理,倒顯得兩人關係親密無間。

“師兄啊,這個地盤很大哦,我們倆跑進來半天仍舊找不到北,詢問了好幾個人,才知寶船廠的廠督衙門在這裏。”

徐欽像是個話嘮,一見麵就熱絡上了。

“大是大,就是太偏僻太荒涼,難為公子專程尋過來找到這裏,不容易啊,嘿嘿…”

見到徐欽,鄭和顯得非常開心,難得一笑。

鄭和笑起來麵目猙獰,比哭還難看。

那是因為他在靖難東昌之戰中,被火銃擊中麵部,傷愈後留下黑麻點不說,麵部神經挫傷,笑起來嘴歪臉斜,十分猙獰。

所以,他在宮中主子和眾人麵前,做到盡量不笑,神色始終肅穆。

可今日與徐欽見麵,就像是自己親兄弟一般,也就放鬆下來,難得一笑。

“聽說徐公子這幾個月政績斐然,又為陛下立下不世之功也,愚兄恭喜了。”

鄭和站起來,恭敬地拱手行禮。

他稱謂上有些不倫不類。

繼續尊稱徐公子,又自稱愚兄,足見其還是很自卑。

徐欽當然沒去理會這些,他開口道:

“師兄客氣了,我做的可都是舉手之功,不費多少力氣,倒是師兄眼下之事,才是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

“什麽?公子說笑了吧。”

鄭和聽罷啞然失笑。

現在的他,自然無法知曉他將要‘七下西洋’,把自己餘生,幾十年時光都奉獻給了浩瀚無涯的海洋。

“小弟並沒有說笑,建造寶船之目的,就是為了浩瀚海洋,征服海外諸島國,將我大明疆土擴張到大洋彼岸去,獲得更多更豐富的物產,擴大商貿等。”

徐欽連忙解釋。

“這些估計現在還做不到吧,愚兄建造船隻,主要是替陛下去尋…”

鄭和茫然不解,差點把朱棣給他下達的密詔,尋找朱允炆下落給吐露了出來。

徐欽當然知道朱棣勞民傷財,興師動眾地大搞寶船出洋,說是給周圍諸島帶去大明皇帝恩澤。

這都是扯淡,特麽的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