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七月,陝西遭受天災,大風大雪逾月不止,災民逾萬,陝西布政使司急調庫存賑濟糧安置災民;山東濟南又有飛蝗蔽天,秋禾**盡。是年大饑,致人相食。北方災民口口相傳,此乃亂世之象。
同月,楊漣、左光鬥等東林士子聯名上書,彈劾魏忠賢專權跋扈。魏忠賢旋即向天啟帝告老請退,被天啟帝婉拒。閹黨黨羽隨即震怒,以內閣中書汪文言之口供為證,斥責東林黨與前遼東經略熊廷弼密謀出賣軍情,將以楊、左為首東林黨眾人治罪入獄,記有楊漣、左光鬥、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
同月中旬,京師東林黨式微,可民間支持楊、左之聲振聾發聵。民怨沸騰,閹黨一時對獄中東林罪臣無計可施。可負責會審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僉事許顯純早已將針對東林高官的罪狀羅織完畢,隻待幕後主謀一聲令下,便可正式將東林黨人定罪。對此一無所知的東林士子則開始籌備新一輪上書,而閹黨內部實則已然磨好了屠刀,隻待手起刀落的時刻到來。
然而,在這風雲變幻之際,京師的日落竟尤為動人。
此刻,左國材倚在木欄邊,眺望遠方金色的雲層。晚霞為長空染上了一層柔和的玫紅色,像是肆意綻放的花束。風起的時候,雲間似有萬馬奔騰,帶著開天辟地的姿態鋪滿了天際,不由叫人看的入迷了。
左國材默默收回目光,眼底的霞光和流雲便也一同消散了。
秦子成在他身後上上下下地忙活,收拾被褥,開窗通風。京師氣候近來越發悶熱,坊間又有時疫流行,被褥須得勤洗勤換,不然讓客人染了病就不妙了。
忙活完手裏的事,秦子成擦了擦汗,好奇地打量著麵前這個和他年紀相仿,卻又沉默寡言的公子。秦子成還記得,麵前這個神秘的公子,是半月前的一個雨夜來到甲一貨棧的。隨他一同闖入的還有另一個相貌相仿,性子急躁的公子,以及一個步伐穩健的老人。老人出示了蓋有墨家掌門印記的字條,那是墨家內部規格最高的印記,凡墨家子弟,見此印記如若麵見掌門本人。那時在貨棧大堂內值守的墨家子弟正是秦子成,他迅速為一行人收拾出了幾間客房,並詢問需不需要為他們喊來郎中,因為兩位公子的臉色蒼白憔悴,分明像是身負重傷的模樣。
“他們不需要郎中。”老人麵無表情地回答:“他們隻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明白了。”秦子成怯怯地點了點頭。老人的氣息不似普通人,談吐之間的威嚴不言具足,這讓秦子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恍惚,恍若看見掌門站在自己麵前,盡管二人相貌分明全無相似之處。
那日起,一行人就在貨棧內住了下來。老人隻在那個夜晚出現過一次,次日一早便不見了蹤跡神出鬼沒,這點倒也同掌門一個樣。
兩位公子對於老人的不辭而別似乎也沒有特別的反應,隻終日悶在房間裏,足不出戶,甚至極少與人交談。唯一的例外,是在甲一貨棧內的墨家子弟召開會議時,那時兩位公子總是顯得格外積極。
每三日一次的議事會,是甲一貨棧的老傳統了。議事會上,執掌貨棧的分舵主會向站內子弟通報京師內各方勢力的最新動向,發布墨家掌門對下一步行動的指示。而近來的幾次議事會上,秦子成能明顯感受到,京師上空好似有一道無形的帷幕在緩緩墜落,臨戰的陰影越發濃厚,空氣中似乎都隱約彌漫著刀劍的腥味。
每當這時,秦子成和一眾年輕的墨家弟子總會格外興奮,因為舞刀弄槍便是他們的專長。能獲選潛伏在京師內部的墨家子弟,無不自幼便經受嚴格的武學訓練,機關術的天分也屬上乘。可自從年初在京師落腳,秦子成目力所及處皆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華氣象,一身的功夫忽然毫無用武之地了。盡管秦子成深知,墨家的理念便是要維護這一方平和,可平和之下,秦子成每日在貨棧內的任務便隻剩無休無止地維護貨棧上下幹淨整潔。維持整潔並不能擊敗閹黨,也不能給他揚名天下的舞台,所以秦子成時常會拄著掃帚垂頭喪氣。
不過旁聽議事會的兩位公子的反應顯然與眾人截然不同。秦子成注意到,當分舵主提及楊漣、左光鬥幾位東林大人被治罪入獄一事時,兩位公子麵如死灰,連著幾日茶飯不思,甚至想要連夜出走。而秦子成早已得了分舵主的指示,嚴密保護兩位公子,不能讓他們踏出貨棧一步。麵對秦子成的阻攔,年長的公子顯得有分寸一些,會客氣地轉身離去;而年幼的公子則暴躁許多,不知從何處抄來一支木劍,一麵揮舞一麵大喊:“戴夫子傳授了我劍術奧義,今日便讓爾等宵小領教一番!”
秦子成從來不認識什麽“戴夫子”,想來大約是某位蹩腳的劍術師傅吧,因為他教出的這位徒弟委實。實力孱弱。秦子成不消兩個來回便能將他擊倒。不過麻煩的是小公子耐力驚人,一次被擊倒了還會再衝第二次,隨後還有第三次。直到兩個男孩皆氣喘籲籲地倒在門前,或年長的公子前來勸阻,小公子才會選擇收手。
真是憋屈,分明是勝了,卻像是求著敵手退兵一般。秦子成會在心底嘀咕。
而在下一次議事會召開時,分舵主又講解了京師局勢的新動向,重點提及了民間對保護獄中東林君子的呼聲,又強調朝中剩下的東林大人們也在積極籌備反擊,兩位公子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不少。對於秦子成而言,這樣的變故則意味著,原本近在咫尺的開戰時刻又能夠往後拖延了一些時日了。推後也好,他本也不是喜愛殺伐之人,可他也明了,世上殺伐之事從來不是由一方說了算的。隻要閹黨及其背後的公輸家還在與墨家對立,殺伐時刻便隨時會降臨。
不過,有趣的變化是,那名小公子開始不時找他來請教劍術了。兩人會約在屯放米糧的地窖內對練。一開始,小公子多少還端著些世家子弟的架子,言行之間仿佛帶著莫名的驕傲。可被秦子成擊敗的次數多了,小公子便老實了許多,求學的態度也誠懇了不少。
“誒,小公子,你這麽拚命練劍,所求為何?”秦子成感到好奇時會這樣問他。
“為了斬盡所有攔在哥哥和父親麵前的敵人!”小公子惡狠狠地回話。
“唉,這樣是不對的!”秦子成長歎一口氣,盡管有時他自己的想法都多少與小公子有些相近:“你既然依附於我墨家門下,就應當學習我墨家的理念。聽好啊,不爭,兼愛,非公,守衛天下萬民,乃是我墨家恪守的信條。”
“和父親說的話一樣。”小公子惡狠狠地揮劍,打斷了秦子成的教學。
“那是自然,東林士子的信條與我墨家隱隱相合,如若不然,兩家也不會選擇聯手了。”秦子成愣了愣。
“可是我不信!”小公子再揮出一劍:“父親說要為萬民開創盛世,左也是為萬民,右也是為萬民,可萬民之中,又有誰會記得他?又有誰會站出來說要守護他?”
“荒謬,如若是要求得回報,何苦要以聖人標準要求自己?”秦子成哭笑不得:“而且近來坊間民聲不是皆在保你們父親麽?如果我所料不錯,獄中的左光鬥大人,便是二位公子的父親吧?”
“那樣的保護能算什麽?”左國棅揮劍的力度越發淩厲:“唯有掌握了真正的權與力,才有資格談真正的保護!你以為閹豎真的會懼怕萬民的請願麽?他們隻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罪名罷了。他們手裏有真正的權與力,因此他們才能對任何事都毫不在意!”
“放肆!”秦子成不由揮劍打斷左國棅的胡言亂語,木劍呼嘯,凶狠地斬裂了空氣。
左國棅氣喘籲籲地提起木劍:“我的手裏沒有權,便隻能掌握力了!”
說罷,他腳尖輕點,身形一閃,劍鋒朝秦子成突刺而來。秦子成舉劍格擋,卻在電光火石間意識到自己被對方的假動作迷惑了。直刺來的劍鋒隻是虛晃一槍,在抵進秦子成的瞬間,劍鋒驟然轉向,刺向了秦子成毫無防備的下盤。秦子成福至心靈,沒有選擇穩固下盤防禦,而就勢一躍而起,卷起一陣狂風,雙手同時蓄起全部力量,自半空劈砍而下。左國棅防備不及,被秦子成的劍鋒突破了防禦。縱使是木劍,那一刻在秦子成的手中也宛如開鋒的鐵劍一般銳利。
左國棅下意識閉緊了雙眼。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隻感到肩膀一沉,秦子成的木劍穩穩地搭在了左國棅的肩上。
“這就是你所信奉的力量?”秦子成收起木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隻有殺伐,美其名曰權與力,這樣的力量縱使強大於一時,於長遠,終究是脆弱的!”
說罷,他轉身便走,將滿臉憤慨的左國棅留在了原地:“左公子,我敬佩你的父親,可對你而言,墨家的理念也許並不適合你,也請恕我不能再傳授你劍術了!”
地窖大門轟然閉合,發出空空回響。
“子成兄?”耳畔處有人輕聲呼喚,秦子成一怔,旋即回過神來。
他這才注意到,方才倚在木欄邊遠眺的左國材此刻正坐在他麵前,兩人之間隔著一方木桌,桌上放著兩杯溫潤的茶水。
“方才見子成兄似有心事,在下特別泡了一壺綠茶,給子成兄掃去憂愁。”左國材淡淡地笑著:“近來京師氣候悶熱,人心也不由浮躁起來,子成兄還請多多體諒。”
“好說好說,左公子客氣了。”秦子成愣了半晌才意識到,左國材大概是在為早些時候自己弟弟的魯莽道歉。
“兄弟倆還真是完全不像。”秦子成抿著茶水在心底想:“弟弟是把什麽話都寫在臉上了,哥哥卻怎麽也看不透。”
“小弟生性桀驁,可他並沒有惡意。父親入獄一事,對他的打擊也很大。”左國材為秦子成添著茶水,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人之常情,在下理解。”秦子成縮了縮腦袋,意識到今日自己對左國棅的反應大約是有些過激了。
“說起來,子成兄是如何歸入墨門的呢?”左國材問。
“這個嘛,說來不怕左公子笑話,在下打小便是流民,從來沒見過爹娘的模樣。是遊方的江湖術士收養了我,把我養大了,好讓我跟在他屁股後頭幹些雜活。”秦子成放下茶碗,四仰八叉地靠在了木椅上。血色的霞光投在他臉上,映出少年落寞的臉頰。
“在下癡長到十歲,隨著養父途經北直隸山區時,被流寇所劫。養父不知發了什麽神經,一把將身上最值錢的玉佩塞到了我手裏,叫我立刻滾蛋,一刻也不許回頭。而後他便衝上去和流寇廝打成了一團。我看見的最後的畫麵,流寇手起刀落,然後滿地都是黑色的血。”
言罷,秦子成頓了頓,忽然說不下去了。周遭就這麽靜了下來。
“養父想必是擔憂你的安危吧?”左國材神色肅然:“玉佩是傳家之物啊,他這是不想讓自己絕後,所以才拚了命要讓你安全離開。”
“說起來,養父這人日子過的扣扣索索的,平日裏替人勘探風水,預測禍福,還常常因為預測不準而遭人轟趕。你看,他連自己的禍福都預測不了,何論預測別人的呢?”秦子成低聲歎了歎氣,感到喉嚨微微有些發澀:“那一天我沒命似的跑了很遠,最後在山裏跑脫了力。當我再醒來時,已經在一個四麵環山的小村裏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墨家千年以來神秘的總壇,墨村的所在。”
“墨村?”左國材愣了愣。
“墨家千年以來的總壇所在。”他在心底重複。
“那是一個。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尤其是在與外界的世界對比之後。”秦子成的眼底流露出幾分迷戀:“倘若天下處處如墨村,想必世上將再無殺伐,再無血淚了。”
“能叫子成兄如此讚揚,在下也不由心生向往了。”左國材笑了笑。
“左公子若是親眼看了便會知曉了。”秦子成坐直了身子:“在那裏,我逐漸理解了墨家所堅守的信念。這個世道,強者霸淩弱者,天下為熔爐,萬民的血淚並煎其間。倘使世上無有此亂,便無有流民遍地,我也不至與父母分離,不至失去養父,甚至,那幾名流寇,也是家人離散,一無所有,不得已而以劫掠為生。若想避免相同的悲劇周而複始地上演,便必須要改變這個昏聵的世道!”
左國材也不由隨之正襟危坐,心底震顫莫名。他想起自己其實在一個女孩那裏聽過類似的話,心下不由對這個神秘的家族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
“墨門,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左國材在心底問。
同一時刻,廣渠門坊市內的一間酒肆,兩個老人相向而坐,眺望著窗邊逐漸消散的晚霞,神色慵懶。
這是一間臨河的酒肆,酒客熙熙攘攘。從窗外遠眺,寬廣的通惠河向著遠處延伸,千百白帆隨風飄**。波光粼粼的河麵倒映著紫色的晚霞,恍如與天際融為一色。
“要見你一麵還真是困難,我在這裏等了半個時辰,酒都喝完了半壺。”戴夫子慢悠悠地說。
“笑話,我堂堂墨家掌門,每日要經手的大小雜事百件都不止,還專門抽出一整晚的時間陪你這個閑散人喝喝酒,你絲毫不感激也就罷了,怎麽聽起來還很不滿的樣子?”秦忠仰頭喝幹了碗中酒,伸手晃了晃酒壺:“怎麽沒酒了?小二,上酒!”
“堂堂墨家掌門,就如此恬不知恥地蹭人酒喝麽?”戴夫子揚了揚眉毛,從小桌邊取來浸泡在滾水中溫好的一壺酒:“這兒還有呐!正宗的紹興燒,方才一支商隊在通惠河卸貨,直接從他們手裏買的。”
“好好好。”秦忠眉開眼笑地接了過來:“如此好酒,如此美景,又有故友相伴,天德兄,不如趁著雅興,飲酒行令?”
“玩行酒令那一套麽?我還以為你是個粗人呢。”戴夫子換了個更為愜意的坐姿:“咱倆就別攀附什麽文人風雅了,兩個邊軍武夫出生的人,能對出什麽高雅詩詞?”
“你都做了左府兩位公子的教書先生了,不算一個文人,總能算半個吧?我能和半個文人交友,自己豈不是也算半個文人?”
“秦掌門高論,在下歎服。”戴夫子低聲揶揄。
兩人縱聲大笑起來。
“說起來,兩個孩子近來如何?”秦忠問。
“寡言少語,終日悶在屋子裏,也就是最近幾日稍稍好了一些。”戴夫子歎氣:“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們。”
“左禦史入獄一事,本也與你無關,你不必太過自責。”秦忠低聲道:“況且,沒到最終攤牌的時候,孰勝孰負還是未定之數。”
“我隻是替兩個孩子擔心。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卻偏要麵對最凶險的戰場。”
“這世上,哪有什麽事是做好了萬全準備才發生的?想當年在朝鮮,倭賊十數萬大軍犯我遼東邊境,邊軍揮師迎戰時,你我何嚐有過準備?”
“是啊,那時我們莽撞的像個孩子,渴望借著這場戰爭揚名天下。”戴夫子撇了撇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孰料自己不過是他人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天德兄你又開始說胡話了,這才剛開始喝呐!”秦忠微微皺眉。
“也算不得胡話,有些事也許一吐為快會比悶在心裏更暢快一些。”戴夫子豪邁地大口飲酒:“既然我已不在墨家,便無墨家子弟的顧忌,你不可用掌門的威嚴來壓我。”
“你就是在墨家的時候,所謂掌門的威嚴也壓不住你。”秦忠惡狠狠瞪著戴夫子。
“我以為,墨家這些年錯了。”戴夫子一字一頓道:“這百年以來,墨家機關技術全無進步。墨門的長老們看不見這天下大勢的變局,他們所鍾愛的木車、連弩、木質機關,實際上已然處在淘汰的邊緣。未來的戰爭,必然是火器的天下!”
“你小聲些!”秦忠臉色微微泛白,連忙四下環視了一圈。見無異樣,才壓著嗓子道:“我又何嚐不知曉外界的變化?可長老們千百年來都是維持墨門穩定的基石,繼承的是最古老的墨家思想。他們以為,火器乃不祥之物,殺傷巨大,不可控製,且易傷及無辜,所持者皆為嗜血好戰之人,與我墨門水火不容。”
“至為可笑!”戴夫子冷笑了一聲:“武器殺傷巨大即為不祥?那何不用女子的綢緞上陣衝殺好了?”
“這是長老所言,你衝我撒什麽火?”秦忠委屈地縮了縮腦袋:“天德兄你也清楚,縱使身為墨家掌門,諸多事宜仍不免受製於諸位長老。想要改變墨家機關目前的困境,也不是一時之功了。”
“可我們的敵人不會給我們時間去糾正錯誤。”戴夫子微微收斂了情緒,沉重地歎氣:“萬曆二十五年的遼東戰場上,我見識到了倭賊火器的威力,也見到李如鬆將軍所率神機營與倭賊的對陣。那樣火光震天,飛石遍地的場景,所有親眼見過的人都會終身難忘。”
“惜栽,那時我隨後隊駐守漢城,沒能見到那驚天動地的一戰。”
“你若是見到了,便會同我一樣意識到,那便是未來的戰場了。而墨家在這方麵,已然落後不止一步了。”
“所以遼東一戰後,你才不顧一切地向長老提議,將未來十年墨家機關術發展方向轉為火器?”
“正是如此。實際上,早在李如鬆將軍麾下時,我便以墨家名義呈遞了幾分火炮圖紙。”戴夫子忽地頓了頓,眼底光芒一黯:“承蒙李將軍信任,我的圖紙立即被隨軍工匠接手打造,並裝配在了臨戰的神機營隊列中。”
“可是,卻發生了炸膛事故。”秦忠慢悠悠地接下了後半句:“你以打造墨家機關的思維去打造大明邊軍的武器,卻不知是忘記了,還是心存僥幸,而沒有考慮,墨家機關運轉的核心,實則在於‘墨核’。那是千百年前墨家先祖從天外隕石‘首山金’中提煉而出的機關核心,沒有墨核支持運轉,你設計的火器根本無法發揮應有威力。”
“當年,我給墨門的回答是我疏忽了。”戴夫子接著給自己倒酒:“其實那時我心下明了,分明是自己心存僥幸。想想看,多麽可怕的僥幸,隨軍數名工匠,在場數名軍士,皆因這次事故而死傷。他們沒有倒在抗擊倭賊的戰場上,卻倒在了一個自命不凡的庸才手裏。”
“可是,即使出現了這樣慘痛的失敗,你也依然想努力說服墨門,用寶貴的首山金來研製新一代火器。”
“是的,因為我堅信那才是未來。我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失敗,而致使墨門走向錯誤的方向。”
“可那次失敗恰恰加深了長老們的印象,你選在那個時候向長老建言,委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秦忠歎氣。
“我明白,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必須要為墨家,為大明邊軍做些什麽,好振興墨門,也洗刷自己身上的屈辱。”說罷,戴夫子接連痛飲,旋即又劇烈咳嗽起來:“可實際上,後半句占的分量還是大了些,我的私心太重了。”
“你太急躁了。凡事須緩,須得三思後行。事情越大越是如此。隻有緩下來,才能慢慢地看,慢慢地想,才能尋得變通的機會,實現心中所想。無論是在墨門,還是在朝堂,皆是如此。”秦忠撫著胡須,難得地正經起來。
“是啊,所以最後你成了掌門,而我隻得叛離墨門,四處流浪。”戴夫子慘然一笑:“罷了,不提了,喝酒!”
秦忠卻沒有隨著戴夫子一同舉起酒碗。
“我知道,你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秦忠緩緩道。此刻,最後一線殘陽即將消散,一束餘暉穿過窗台照在小桌上,分隔了明暗兩界。秦忠坐在陰影中,聲音低沉,戴夫子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離開墨門時,帶走的不止是長老們失望的眼神。你還帶走了一小塊墨門的核心機密,首山金。”
戴夫子心底驟然一顫,險些沒能握住手中的酒碗。
“按照門規,門下弟子私自調取首山金,墨門應當以鐵腕手段捍衛秘密,派出刺客將其抹殺。”秦忠在黑暗中注視著麵前臉色蒼白的故友,一隻手緩緩伸到了桌麵上。黑色的袖袍垂落下來,光線照不透它,但戴夫子明白,那裏通常會藏著一支小巧的弩箭。秦忠隻消勾勾手指,弩箭便會在瞬間穿透他的顱骨,死亡便隻是一瞬間的事,外人甚至來不及察覺。
空氣瞬間凝固,無形的寒意在二人之間騰起。
“可我沒有這樣做。”秦忠伸手提起了酒壺,給自己和戴夫子各斟滿了一碗酒:“我好歹還是個掌門,造點假這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在對儲備的首山金登記造冊時,我向長老隱瞞了這一點。隻是一小塊首山金罷了,賬冊上很容易含混過去。”
“你看,緊張了不是?”秦忠忽然大笑起來:“你離開墨門有二十年了吧?若是墨門決心清理門戶,你我今日還有可能坐在此處飲酒敘舊嗎?”
“你戲弄我?”戴夫子這才反應過來,氣衝衝地別過了頭去:“老東西,憋一肚子壞水都用來對付自己人了。”
“是你非要提這檔子陳年舊事,我不過是順著你的話頭說罷了。”秦忠慢慢收起笑意:“可是你有句話說的對,墨家機關術已經二十年沒有大的突破了,我們正在落後於我們的敵人。”
“好在公輸家這些年的發展也走了彎路。”戴夫子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對於不涉足朝堂的江湖門派而言,要獲得超越性的視野和遠見何其難得?他們這些年依然在持之以恒地打造精煉鐵甲,卻不知,鐵甲的時代很快將要落幕了。”
“你見過他們新一代的輔助鐵甲了?”秦忠不由好奇。
“這倒沒有,他們對此的隱蔽及其嚴密,也許不到臨戰時刻,我們無法見得它們的真麵目了。”
“這也是我擔心的,未知的敵手最為致命。”秦忠歎氣:“對了,你之前告訴我,你為墨門準備了一份薄禮,是一份怎樣的薄禮?”
“這個問題是以我的故友的身份問的,還是以墨家長老的身份問的?”戴夫子直視著秦忠的雙眼。
“防備之心如此重麽?”秦忠無奈地笑了笑:“不過大致也可以猜出來,你既然不惜冒著被墨門追殺的風險也要帶走一塊首山金,必然是想要製作一塊適用於火器製造的墨核。而你所言的一份薄禮,大概是你戴天德這二十年來苦心鑽研機關火器的集大成之作吧?”
“何必說的太透徹呢?保留一份神秘好了。”戴夫子慢悠悠地提起一壺新酒:“我還期望著,借這一份薄禮,讓墨家看見墨核與火器結合的威力,好讓固守成見的長老們驚醒。”
“聽起來是一支虎狼之器啊!如果我是對麵的閹豎與公輸老賊,現在應該要開始擔心了吧?”秦忠大笑兩聲,將酒碗推了過去:“來吧,給我滿上,期待你的利劍閃耀長空的時刻!”
“也更期望世間能少一些殺端,雖然這非你我能夠控製。”戴夫子輕聲歎氣。
於是兩人酒碗相互碰撞,發出陣陣震顫,細聽之下,猶如戰刀劍交錯,戰鼓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