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八月十五,京師北口群山。

天色晦暗,馬隊在蜿蜒的山路間緩行。

八月以來,北方旱情略有緩解,天穹之上時有陰雲聚集,小雨淅淅瀝瀝而不止。連續的雨水將山路衝刷得泥濘不堪,為首的鐵甲騎士不由微微放緩馬速,以防在山路間滑倒。

這是一支護衛嚴密的馬隊,計有數十人之眾。外側皆為黑色魚鱗甲武士,身形筆挺,目光敏銳。有識之士一眼便可辨認,此乃京師禁軍中一等一的好手。馬隊內側則散布著黑色飛魚服的錦衣衛,他們攢聚成一道更小的內圈,護衛著隊伍正中的幾位鮮衣怒馬的大人物。

“大人,我們快到了。”為首的騎士回身稟報。

“知道了。”隊伍正中的老人淡淡道,用羊絨大氅裹緊了身子,華麗的錦織順著馬背垂落下來。

越過一道山口,視野驟然延展開來,一片平坦的小平原躍入眼簾。與此同時,漫天飄灑的細雨忽然止住了,陽光從雲層後漫出來,將吸飽了水珠的綠色原野映出一片閃閃發亮的光斑,有如神跡。

而在平原的盡頭,一座雄偉恢弘的府邸拔地而起,佇立在朦朧的水霧中,像是諸神的隱居之所。

“不敢想象,僅僅兩月,義父便在這群山之中修建起如此規模浩大的府邸,真乃神速。”虎背熊腰的錦衣衛都督無不諂媚地讚歎。

老人隻默默望著遠處的群山,眼底泛著刀劍般鋒利的光。

沉重的木門徐徐拉開,黑色衣袍的公輸文率領一眾扈從在影壁前等候許久了。

“見過魏忠賢,見過田都督,見過諸位大人。”公輸文恭敬地行禮。

“好,好。”魏忠賢淡淡笑著,目光在四下環視了一圈。府邸北口的高地上,無數濃厚的黑煙緩緩升起,鐵錘擊打之聲不絕於耳,那裏便是公輸家打造機關鐵甲的製造廠了。

一行人穿過幽深的庭院,踏入一間典雅的小屋。護衛的禁軍把守著大門,田爾耕則走在最後,將房門牢牢合上了。

“今日義父前來探訪,便是想要親自看看,公輸家在新的駐所是否適應。”田爾耕小心翼翼地服侍魏忠賢落座:“公輸家剛剛遷入新址,便即刻開始了精煉鐵甲的生產,不可謂不神速啊。”

“承蒙廠公大力支持,我公輸家無以為報,唯有竭盡所能,為廠公分憂。”公輸文再度行禮,眼角餘光看見田爾耕悄悄朝他使了個眼色。

“哦?公輸掌門說要為本公分憂,不妨說說,本公何憂之有?”魏忠賢低著頭喝茶,卻是看也沒有看公輸文一眼。

“廠公這是在考驗在下啊。”公輸文維持著行禮的姿勢:“在下明了,前日在京師對東林叛逆的勝利,乃是因為廠公在朝中獲得了聖上的信任。而廠公要報答聖上的信任,就必須做出比東林黨徒更為耀眼的成績。如今關外女真賊寇未平,山東又因天災而激起民變,廠公當下便是要練一支虎狼之師,外能收複邊地,內能戡平亂賊,此乃廠公之憂。而在下力能所及的,便是盡公輸家所能,為廠公裝備一支虎狼之師,以解廠公之憂,解聖上之憂,解大明之憂。”

魏忠賢放下了茶杯,低低笑了兩聲,笑聲好似一截枯朽之木。

“好啊,好啊。”魏忠賢笑道:“本公未曾料想,公輸掌門一介江湖人士,見識竟不輸朝堂閣老了。”

“廠公謬讚。”公輸文低下頭,不動聲色地與田爾耕對視了一眼。後者的臉色平靜,看不出多餘的情緒,公輸文一時也不知自己所言是否妥當了。

“可是,裝配了鐵甲鋼刀,就可稱虎狼之師了麽?”魏忠賢的笑聲戛然而止,話鋒一轉:“公輸掌門,本公問你,當日京師內的墨門叛逆,可曾裝配了鐵甲鋼刀?”

“這。”公輸文飛速思索著魏忠賢話裏的含義,額間悄然滲出了冷汗:“墨門逆賊上下皆為妖言所惑,上陣衝殺全憑一腔悍勇,十足的匪徒之氣,怎可與我大明王師做對比?”

“一腔悍勇。”魏忠賢低聲重複了一遍,一隻手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了桌上:“我大明王師若是能有一半的悍勇,也不至在戰事中一敗再敗了。”

“廠公贖罪!”公輸文臉色一白,立即跪下了。

“義父贖罪!”田爾耕也隨之跪下。

魏忠賢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著冷氣,也沒有讓二人起身的意思。

“北鎮撫司,號稱對京師上下異動了如指掌;公輸門派,號稱對墨家機關無所不知。”魏忠賢眯起眼睛看著二人:“可一番大戰下來,墨門竟能在兩家人馬聯手布下的大網中全身而退,甚至一夜之間令我們折損了兩具耗資巨大的連體鐵甲。這就是所謂墨家的一腔悍勇?所謂大明虎狼之師?”

“全怪屬下探查不利。”田爾耕連連磕頭:“誰曾料想,那叛離墨門多年的戴天德手中竟有如此利器。”

“在下也有罪,是在下輕視了墨門了。”公輸文擦了擦冷汗。

“如此一來,本公還怎麽相信,你公輸家的鐵甲真的能助我大明王師收複邊地、平定內亂?”魏忠賢淡淡問道。

“在下向魏忠賢擔保,在下反複測試過,我公輸家的鐵甲足以抵禦絕大多數製式火器。可那日墨門叛逆所持的連發銃,實乃墨門的核心機關,威力比大明工部所造製式火器高出數倍,而製造難度卻也高出數倍。以墨門實力,想必此類火銃存量必然少之又少,單獨來看威力巨大,若是兩軍陣前,實則不足為懼。”

“放肆,軍陣大事,是你一介江湖術士可以妄議的麽?”田爾耕起身大罵:“誰能擔保,京師大戰之後,墨門不會全力打造此等火器?那日連珠銃的威力可是為眾人所有目共睹,你當墨門上下都是傻子麽?”

公輸文被田爾耕訓斥得一愣,又見魏忠賢毫無阻攔之意,當下便福至心靈,知曉田爾耕實際上正是在傳達魏忠賢的意思。

“在下明了了。即日起,在下便會責成下屬,立刻著手設計新一代精煉鐵甲,以足以防禦墨門連發銃火器為標準。”公輸文擲地有聲道。

魏忠賢嘴角又泛起一絲笑紋,卻是帶著莫名的嘲諷。

“方才本公還讚歎,公輸掌門料敵深遠,可現在看來,似乎也不過如此。”他低聲道。

公輸文不由愣住了,茫然地望向田爾耕。

一旁的田爾耕無奈地歎氣,直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即狠狠拽了公輸文一把:“公輸掌門是犯傻了麽?為何要費力不討好地去繼續加厚鐵甲?魏忠賢的意思是,我們為何不將此等火器技術占為己有?屆時以墨門連珠銃裝配公輸鐵甲軍,豈不是如虎添翼?這樣一支軍隊,不正是虎狼之師麽?”

“據為己有?”公輸文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廠公大人的意思是,接下來要對墨門總壇用兵了麽?”

“為何不可呢?”田爾耕朗聲道:“我們在墨村不是已然安置了一名暗樁麽?”

“可是,他還沒有傳來信鴿,我們無從知曉墨村的具體位置。”公輸文麵有難色。

“那不是遲早的事麽?”田爾耕氣的直搖頭:“我知道公輸掌門對此人多有狐疑,可本督敢打包票,此人所渴望的權柄與名利,墨門給不了他,隻有魏忠賢可以。他遲早要主動聯係我們的。”

“如此說來,魏忠賢是想要滅絕墨門,再以墨家機關術與我公輸家相結合?”公輸文轉向魏忠賢,心下一喜。他在話裏留了個鉤子,是想要再聽魏忠賢親口確認,將墨家技術交予公輸家。方才田爾耕僅是提及要將墨家連發銃裝配公輸家鐵甲武士。可麵對此等千載難逢的機遇,公輸文心底的野心不由得蠢蠢欲動。

“公輸掌門,本公的規矩一向是,底下人做了多少事,本公便許諾多少賞。”魏忠賢仍是一副淡淡的語氣,沒人能看得透他的虛實:“攻打墨村一事,公輸掌門切莫太過貪心。事情辦得好,該有的賞,一分都不會少。可若辦的不妥。”他站起身,緩步朝外走去:“該領的罰,一個人也不會落下。”

“二位留步,不必送了。”魏忠賢一揮手,拉開了大門,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中緩步遠去了。

房門閉合,將屋內二人從呆滯中驚醒。

“今日廠公其實是來。興師問罪的麽?”公輸文小心翼翼地問。

“我方才不是衝你使眼色了嗎?你就一點沒看出來?”田爾耕擦了擦冷汗。

“是,是在下愚鈍了。”公輸文回味著方才自己的表現,羞愧得想要抽自己耳光。

“好了,魏忠賢一向賞罰分明,今日來也不過是想要點醒你,不要過於自負了。”田爾耕一屁股倒在了座椅上:“本督知道你們公輸家有點本事,可你們時刻要記住,公輸家今日的一切,都是仰賴魏忠賢的賞賜。這些賞賜魏忠賢隨時可以贈給你們,也隨時可以收走。”

“在下會時刻銘記在心。”公輸文嚴肅地點頭。

“即日起,本督便會率大隊人馬進駐此處,配合公輸掌門機關鐵甲的製造與實驗,此外便是等候來自墨門內部的消息。一旦探得墨村具體所在,本督便會親率大軍前往,踏平逆賊,為魏忠賢解憂。”

“那在下這便吩咐下去,為諸位大人們安排駐所。”公輸文這便要起身。

“公輸掌門且慢。”田爾耕喊住了公輸文,忽地微微壓低了聲音:“左家的那個小狼崽,現在怎麽樣了?”

“左國棅麽?”公輸文停住腳步:“在下正為此疑惑。京師大戰中,此人身負重傷,昏迷了半月不止。魏忠賢命醫官為其療傷,待傷勢有好轉後,便將他送來了府上靜養。在下方才便想問,魏忠賢如此安排,是為何意?”

“公輸老弟有所不知。”田爾耕低聲道:“東林係官員雖然在朝堂鬥爭中慘敗了,但民間對魏忠賢的謾罵之聲也由此越發激烈。魏忠賢這是要保住一枚標杆,以向世人展現,魏忠賢他老人家並非是對敵手趕盡殺絕之人。”

“魏大人也有難處啊。”公輸文歎氣:“可為何要將他送到我公輸家門下呢?”

“這也是廠公的考量了,原因有二。”田爾耕沉聲道:“一是,此子受其父的影響,心下必然對北鎮撫司及其魏忠賢充滿怨恨,魏忠賢將他養在身邊,無異養了一隻狼崽子在懷裏,因而隻得將他送於公輸老弟處靜養。”

“二呢?”公輸文感到第一個理由多少有些牽強,他預感第二個理由才會是關鍵。

“二是,此子的兄長,不是隨著墨家人馬一同逃竄了麽?魏忠賢料想他一定會進入墨村,以他的出身,未來在墨村必能占有一席之地。”田爾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倘若公輸老弟將弟弟收於公輸門下,屆時他那歸入墨門的哥哥,要怎麽麵對這個弟弟?在麵對墨家所謂天下大義與自己至親之人的抉擇麵前,他又當如何決斷?”

公輸文一怔,心底不由微微一動。這一刻,沉沉雷鳴轟然作響,將大地映照得一片昏沉。

“眼看所謂秉持公義之人做如此兩難抉擇,實在是一大樂事。”田爾耕的笑聲隨著雷鳴一同落下。

左國棅皺了皺眉,從淺夢中驚醒。

四下一片昏暗,燭台上幾支即將燃盡的蠟燭在濕冷的大風中飄搖,腥紅的燭淚如血般流淌。

左國棅像是被蟄了一下,周身一顫,伸手便想要從腰間抽刀。那一夜的刀光劍影在他眼前飛速閃過,刺得他腦海生疼。

可他抓了個空。腰間什麽也沒有,這裏也不是什麽火光衝天的戰場,不過是一間平平常常的臥房罷了。

右手小臂傳來一陣隱痛,將左國棅的思緒扯回了現實。他小心地掀起衣袖,隻見小臂上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像是一條蜿蜒的巨蛇。他試著握了握拳,發覺手臂全然提不起力量,綿軟的像是沒有骨頭一般。左國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一刀大約是傷了右手的筋骨,他在昏迷時迷迷糊糊聽郎中說過,這隻手能保住已經是奇跡了,往後別說是揮劍,隻怕連提筆寫字都頗為艱難。

一個連劍都提不起來的人,還有什麽用處?左國棅在心底想。

房門“吱呀”一聲滑開了,沙沙雨聲隨之傳來。雨聲中還夾著著一個清脆的鈴鐺聲,左國棅隻消一聽,便知道進門的是何人了。

“呀,左公子,你醒啦?”女孩驚喜的聲音:“今日感覺如何?有沒有頭昏腦漲?”她說著小步走上前來,伸手探了探左國棅的額頭:“唔,高燒已經退去啦,郎中配的草藥果真管用。”

“別,別碰我。”左國棅虛弱地退了兩步,隻感到滿鼻腔都是女孩身上濃鬱的熏香。

“哦哦,好的。”女孩縮了縮腦袋,老實地坐直了身子:“前些日子你昏迷的時候,還是我來給你換的藥呢,左公子都不記得了麽?”

“我那時不省人事,不然斷然不會讓若蘭姑娘做這樣的事。”左國棅感到有些窘迫,他的確記得,自己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雙溫柔的大手解開了衣衫。而後在滿身的傷疤上塗抹膏藥。這樣的畫麵如今想來不由羞愧得令人想要捂臉。

“這種事全然可以交給郎中來做的。”左國棅小聲說。

“那說明左公子還是不記得發生了什麽。”公輸若蘭神色有些古怪,似笑非笑:“郎中每每準備要上手敷藥,你就瘋了一般掙紮起來,怎麽也按不住。隻有我屏退左右,親自來為你敷藥,你才會順從一些。”說著她輕輕笑了笑:“真好,像是和家人走丟了的弟弟,在外人麵前又哭又鬧,見了姐姐才會溫順一些。”

“誰,誰是弟弟!”左國棅氣的哭笑不得:“若蘭姑娘還是不要取笑我了。”

他這回完整回想起了。自己在昏迷時,仍對外界保持著高度的戒備,一旦感受到陌生的氣息便會格外暴躁,可卻不知何故,偏偏對麵前女孩的氣息全無防備。

“原來你睡著了之後便是個流氓麽?”他在心底自嘲。

“不不,小女子這樣說,並非是要占左公子的便宜。”公輸若蘭微微搖頭,目光中帶了些許思索:“隻是,左公子的樣子,會讓小女子想起自己早夭的弟弟。小女子年幼時,家鄉遭了瘟疫,除了小女子,家人都不在了。”

“抱歉觸及了若蘭姑娘的傷心事。”左國棅沉默了一會道。

“無妨,已經過去十餘年了。”女孩輕聲說,眼底還是流露出了些許哀傷:“小女子的弟弟,那時最先染病。他在最後的日子裏,就是這樣躺在我懷裏,小小的,軟軟的。誰給他喂藥都不肯吃,隻有我在,他才會老實吃藥。”

她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可惜還是沒能留住他的命。今日能以這樣的方式救下左公子一命,想來也是了卻心底的遺憾吧。”

左國材聽來卻垂下頭,望著手上長長的疤痕,回想著那個地獄般的長夜,下意識攥住了拳頭。

“你不應該救我。”他低低道:“為什麽不幹脆讓我死在京師呢?你的家主救下我,是為了取笑失敗者麽?”

“左公子別這樣說,家主是很好的人。”公輸若蘭真誠地注視著左國棅:“我的性命就是家主救下的,家主救人,從來不是為了取笑,而是想讓他獲得一個重新開始人生的機會。”

“重新。開始人生?”左國棅陷入了沉思。

房門忽然被叩響。旋即,一個黑色的人影緩步踏入了房間內。

“家主。”公輸若蘭眼睛一亮,站起身來。

“若蘭,在陪我們的客人聊天麽?”公輸文淡淡笑了笑:“果然還是年輕人之間更能聊到一塊。”

左國棅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冷眼注視著緩緩走來的公輸文。

“左公子已經昏迷了多日,今日難得清醒,想來應該是傷情有了好轉了吧?”公輸文在左國棅床邊坐下,擺出了一副拉家常的姿態:“哦,我們想應該還沒有正式見過麵。我叫公輸文,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公輸家族的掌門人。”

“我知道你。初來此處時,便是你將我接入府內。”左國棅冷冷道。

“哦?那時你正是高燒不退、神誌不清之時,居然還會記得?”公輸文愣了愣:“左公子的意誌著實令老夫歎服。”

“行了,你也不必多與我客套。我知道,你與北鎮撫司、與閹豎乃是一丘之貉,他們殺了我父親,殺了無數墨家子弟,現在又在追殺我哥哥,難道你以為我會天真的認為,自己可以躲過一劫麽?”左國棅倔強地扭過頭:“我早已準備好赴死了,要殺要剮,公輸掌門請便!”

一旁的公輸若蘭臉色一白,正想要替公輸文辯解,卻被公輸文揮手攔下了。

“若蘭,你先退下吧,我和左公子單獨聊聊。”

“可。”

“去吧。”公輸文擺了擺手:“我們不會有什麽事的。”

公輸若蘭的目光停留在左國棅身上,猶豫了片刻,轉身離開了房間。

“左公子真不愧為左光鬥大人的後代,慷慨赴死毫無懼色,真乃當世英豪。”待房門閉合後,公輸文低聲讚歎。

左國棅渾身沒來由地顫了顫。窗外雷聲低鳴,大雨傾盆。恍惚之間,他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數月前的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後,站在父親緊閉的房門前,等候他最後的教誨。

“隻會背後傷人的宵小,不配談論我父親的名字!”左國棅咬著牙道。

“是的,背後傷人確實為人所不齒。”公輸文認真地點頭,坦然的姿態不由令左國棅一陣發愣。

“可是,收買、欺騙無辜的窮苦人家為之賣命,在危機關頭又毫不猶豫地將其拋棄,最後還在世人麵前自詡正人君子,做出這種事的人,又算是什麽?”他慢悠悠地問。

“自然也算不得什麽好人,偽君子比真小人還不如!”左國棅眉頭緊鎖:“公輸掌門說這話是何意?”

公輸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我不妨告訴你,你的兄長心心念念的墨家,正是你方才口中的偽君子。”

“什麽?”左國棅一怔。

“左公子知曉京師外的流民團體麽?”公輸文淡淡道:“墨家以低廉的金錢雇傭其為之效力,向他們許諾,有朝一日,所謂東林君子會帶領他們重返遼東故土。因為這個遙遙無期的空頭許諾,數百名遼東流民,在京師混戰之夜,前赴後繼地衝撞兵馬司官兵隊列,以致死傷無數,屍體整整兩日都沒有收斂完。而許給他們這個假象的墨家,此刻卻早已抽身離開京師,不知去向了。”

“你撒謊。”左國棅忿忿道,語氣卻並不堅定。因為他隱約記起,自己和哥哥的確在城外見過一群受墨家庇護的流民,隻是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被訓練為墨家的死士了。

“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公輸文勾起嘴角,眉宇之間帶著幾分嘲諷:“不然墨家大隊人馬何以能夠全身而退?”

“你也不過是證明,墨家是和閹豎一樣,爛到根子裏去的腐朽門派罷了。”左國棅眼神灰暗下來:“可你們殺了我父親,隻這一點,你還指望我能對你們產生更多的理解麽?”

“那麽左公子有沒有想過,東林黨既然選擇和這樣一個虛偽的門派合作,又意味著什麽?”公輸文收起笑容,冷聲反問:“左公子自己心裏想必也清楚,遼東邊軍屢屢戰敗,和東林黨人失敗的指揮不無關聯。而墨家心下對這一點更為清楚,卻依然欺騙遼民為東林黨效死,左公子難道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問題麽?”

左國棅沒來由打了個寒噤。

“朝堂之上的鬥爭,向來不是非黑即白。魏忠賢的手裏沾染著政敵的鮮血,東林黨手上就真的那麽幹淨嗎?”公輸文似乎對自己的口才發揮格外滿意,又露出了幾分笑意:“左光鬥大人的氣節委實令在下欽佩,可他所堅守的理念,連東林黨人都已經拋棄了。他實際上早已孤立無援,卻固執地想要改變這一切,任何人走到他的位置上,都難逃一死了。”

左國棅忽然想起自己在甲一貨棧時,與秦子成的爭論。一瞬間,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厭惡墨家理論,明白自己為何難以理解父親的信念了。

因為他們所堅守的,分明是這世間早已不存在的東西。

在這亂世之中,唯有狠狠握住權柄與力量,方有資格談論什麽是公正,什麽是大義,他在心底想。

“公輸掌門說這些是希望我能理解那些殺害我父親的劊子手?”左國棅冷聲問。

“我並沒有這樣說。”公輸文搖頭:“我是想給你機會,讓你能夠站在和他們同樣的位置上,甚至,站的比他們更高。”

“什麽?”左國棅愣住了。

“我能看得出你心底的野心,左公子。”公輸文按住左國棅從肩膀,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內心對權柄的渴望,而魏忠賢恰好能夠給你提供這些。當你借助他們的力量爬得足夠高時,當你可以俯視所有人,再也不需要感到畏懼時,你大可以從容地為你的父親翻案,去討回他人在你左氏全族身上欠下的血債,而那時再無人敢於質疑你,因為你牢牢握緊了權與力,你便是正義與公理!”

“公輸掌門話裏的意思。好像是在鼓勵我與閹豎虛與委蛇,而後靜待複仇時機?”左國棅一時有些反應不來。

“左公子也可以這樣理解。”公輸文大笑兩聲:“那時,公子的複仇名單裏,也許還有我一個名字。”

“公輸掌門還是不要取笑我了。”左國棅冷著臉說:“古往今來,你聽過潛心培養仇家後人複仇的勝利者麽?”

“也許我就是那個例外呢?”公輸文大力拍著左國棅的肩膀:“你難道不想為你的父親報仇麽?難道你真的以為,公輸家與閹黨的結盟真就如此牢不可破麽?實話告訴你也無妨,你我實則互相是對方的籌碼,我賭的是閹黨有朝一日可能會倒台,那時我公輸家則需要新的後台依靠。而你賭的是我公輸家的保護足夠嚴密,讓你能在閹黨的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

“公輸掌門如此坦誠相待,不怕我立刻向閹豎匯報麽?”沉默了片刻,左國棅冷笑道。

“左公子大可如實匯報,那樣也不過是自取滅亡罷了。沒人會相信一個孩子的瘋話。”

左國棅低頭沉思了片刻:“好像確實如公輸掌門所言。”

他起身整理了衣冠,麵向公輸文跪坐,一字一頓問道:“公輸掌門希望我做些什麽呢?”

“我要你加入公輸家門下,成為我公輸家的弟子。”公輸文鄭重道:“我將悉心培育、教導你,幫助你獲得權柄。”

“好大一份禮。”左國棅臉色微變:“那麽公輸掌門希望我以什麽為回報?”

公輸文浮起一絲笑:“你哥哥。”

“我哥哥?”

“左公子大概不知道,魏忠賢正在籌備對墨村的進攻。而你哥哥,很有可能就在那裏。屆時我們會需要你進入墨村,去說服你哥哥,裏應外合,攻破墨村,將這些滿口公義的偽君子一網打盡。”

“倘若公輸掌門所言不虛,在下無論如何,也要親自去墨村一趟。”左國棅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哥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不會看著他被虛偽的墨門所蒙騙。我會竭盡全力,將他帶出來的。至於是否要配合公輸家攻破墨門,就看那時我的心情是如何了。”

“哈哈哈哈。”公輸文大笑起來:“左公子,你很聰明,非常聰明。你懂得利用自己的價值,這樣很好。我公輸家從不和蠢人合作。”他朝左國棅伸出手:“歡迎加入我公輸家麾下!”

左國棅看著公輸文伸來的手,猶豫了許久,緩緩舉起了被劈砍過的右手,狠狠握住了公輸文的手。

“相信我公輸家的實力,我們會讓你的手,獲得比之前更為強大的力量。”公輸文一字一頓道。

左國棅卻默默仰起頭,目光越過重重雲天,探向了不知深處的遠方。

“哥哥,等著我,小弟,很快就會來找你了!”他在心底默念。

同一時刻,房間外的窗台下,女孩倚著牆壁默默聆聽,神色黯淡。

“家主。左公子。”她輕聲喃喃著,抬頭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忽然發覺,自己好像不認識他們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