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使館裏,陳遠躺在**,翻來覆去,總覺得睡不著。夏天炎熱,蚊子多,沒什麽良好的驅蟲藥,更沒有空調這些,而且西北缺水,幾天下來沒能洗澡,十分燥熱。這種情形,想想都可怕。

更因為李英的事,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一個邊關守將,擅自調動部隊,謀劃私利,膽大妄為。而且細細想來,這事太不簡單。兵權是一個國家政權對國家軍事力量的把握,於明代來說,其權力實施的大小,從上至下應為兵部、五府、都司、衛(營)、所、堡。

元朝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反元的時候,設大都督府,統管軍隊,至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廢大都督府,改設五軍都督府。

這一時期,由於國家初定,還不能放鬆警惕,為了能夠遇有戰事快速應對,因此雖然當時就有與兵部勘合兵符而出兵的製度,但無疑,此時五府所掌兵權,要高於兵部甚多。

後來隨著戰事逐漸平定,北方依次設立了北平、山西、陝西行都督府,以此三個區域作為北方的防禦節點。行都督府和各省都衛設立的時間短暫,逐漸都衍化成都指揮司和衛,這個時候已經有了分地方治軍權的意思,解散大都督府,以五軍都督府代之。

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朱元璋對武將階層進行了清洗,朱元璋這次借藍玉案對武將進行的清洗,出發點在於對其階層的打壓,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目的在於將功臣宿將清除,扶植年輕一代上位,以減少兵權給國家統治者帶來的壓力,實際上就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威和奠定後世的穩定,明朝從這一刻起,兵權就已經是握在皇帝手裏,已經定下了總兵官作為差遣職務,臨時授予,兵由衛所調,臨時調兵,兵事結束後歸衛所的基調,並且逐漸製度化。

平城衛所就是一個小衛所,雖然有兵,應該受中央節製調遣,如果朝廷在兵部沒有人,是不可能擅自調動兵馬的,那是誅殺九族的大罪。

陳遠越想越心驚,難道是朱瞻基默許邊關開戰?想了想又覺得不是,朱瞻基深受他父親的影響,主要實行的保守的戰略。對開疆拓土沒那麽熱衷,朱元璋老爺子打下的江山,疆域廣闊,但百姓特別貧窮,連官員都穿破衣服。到朱元璋晚年明朝的經濟才好轉一些。

可又遇到靖難,山東十室九空,而且朱棣好大喜功,把財政也折騰得很空虛,甚至到地方發生災情都拿不出錢糧來。

朱高熾和朱瞻基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也明白身上的重任,他們的目的,是鞏固大明江山,富強百姓,而不是開疆拓土。

忽然,陳遠又想到一個問題,兩萬兵馬外出,平城空虛。如果被瓦剌偵查到,會不會——

想到這裏,他立即翻身而起,讓人叫醒了石亨。

石亨揉著睡得迷茫的腦袋,嘟囔:“侯爺,大晚上的,什麽事啊。”

陳遠搖頭,這大漢心可真大,這環境還能睡得踏實,道:“有大事,你隨我去見李英。”

“啊?”石亨頓時清醒了一大半,又要去見那個冷臉將軍,心裏感覺不爽。

“別多問,跟著我。”陳遠吩咐。

到了府衙,立即差人稟報李英,李英最近都住在府衙旁邊,不一會,就差人把陳遠他們請進了府衙。

李英冷冷道:“侯爺,大半夜不休息,有什麽事,請說吧,下官公務繁忙,吃茶喝酒的事,現在沒時間。”

陳遠嚴肅的問:“李將軍,你實話告訴我,兩萬人馬,到底去了哪裏?”

李英嘲諷道:“侯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們去哪裏,都是軍事機密,侯爺過問過多,可不好吧。”

“我是朝廷出使瓦剌的使者,邊關防守,是我出使的籌碼,李將軍,我隻是問個部隊去處,沒有幹涉,這不過分吧。”

李英語塞,知道理虧,自顧走到椅子上坐下,斜著眼睛:“侯爺,兩萬人馬,吃喝拉撒,他們也有自由,我隻是個衛所指揮使,他們不上報,我哪裏知道。”

好個推卸責任,一句不知道想推得幹幹淨淨,陳遠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李將軍,我還是那句話,兵馬調動,絕非小事。關乎兩國的關係,更關乎萬千將士的性命和百姓的太平,請三思而行。”

“侯爺,下官也還是那句話,咱們武將,隻知道建功立業,殺敵我們才有出路。不像你們文官,動動嘴皮子,寫寫文章,就獲得高官厚祿。”

他的話說得不錯,武人的出路,就是靠戰亂,和平的年代,許多人想不到武人的用處,武人也沒有看見的功勞,得不到提拔。

但文人不一樣,進入內閣,管理一方,隻要把地方治理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可陳遠始終覺得,文人治理天下,武人保衛國家,都很重要,可為了功績,強開戰端,堅決不可取。

和平,在這個時代來說,可能很多人覺得說和平可笑。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戎馬一生,指揮千軍萬馬,征戰沙場,開疆拓土,一統天下,何其暢快。

死亡幾千人,幾萬人,甚至幾十萬人,有些人覺得隻是數字,絲毫沒有心痛,沒有任何憐憫之心。他們永遠意識不到,那些將士,都有血有肉,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需要被尊重的同類。

比如自私的米國,到處挑起戰爭,還鼓吹民主,其行為虛偽狡詐,令人痛恨。

可是別忘了,這世間,凡人居多。

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每一次戰爭,都是流過無數的鮮血,破壞無數的家庭。

每一次戰亂,都需要十年,甚至幾十年來恢複元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戰爭,打得兵力,也是錢糧。精壯的男子都去戰場了,必然就是田地無人耕種,而且戰爭消耗巨大,朝廷必然增加百姓賦稅,最終受苦的,自然隻有老百姓。

因此,陳遠覺得,務必要阻止戰爭,保持和平,人應該有一顆憐憫心,給百姓贏得一些安寧。

陳遠深深吸氣,指著自己的胸口:“李將軍,你問問自己良心,功勞固然重要,敵人侵犯,堅決打擊,當然無可厚非,也十分必要。但你作為將軍,萬千將士的性命,你想過嗎?還有他們翹首盼歸的妻兒老母親,你的心裏,有沒有感受過她們失去親人、失去家裏頂梁柱的那種淒涼和無助,戰爭,隻會兩敗俱傷。武人的作用,保家衛國,無上榮耀,這也是使命。但為了所謂的功績,強開戰端,踩著無數將士的白骨得來的榮華富貴,你能安心嗎?”

李英渾身一震,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腦海裏忽然閃過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今天還在一起談話說笑,明天就埋屍荒野,甚至有的被野狗啃食,何其悲涼,更遑論得知他們死去後,他們家裏人哭暈上吊的淒慘模樣。

鐵一般的心裏有了些鬆動,李英頓了頓,淡淡道:“侯爺,沒那麽嚴重,半個月前,下官接到消息,說最近的幾個部落有些異動,下官派他們去看看。”

陳遠順勢逼問:“隻是去看看?”

李英眼神有些閃躲:“當——當然。”

“兩萬兵馬派出去,平城空虛。不說他們在外麵有什麽閃失,如果草原的部落偵查到,大軍突然襲擊這裏,李將軍,你拿什麽迎敵?”

李英臉色白了白,豁然站起來,走了兩步,訕笑:“侯爺,沒那麽嚴重吧,下官派得有伺候,盯著草原呢。”

話音剛落,外麵有士兵急急衝進來:“報,將軍,大事不好了。”

陳遠暗道糟糕,壞事了,看士兵焦急的模樣,連通報都沒有。

李英也是心頭大跳,該死,顧成在幹什麽。昨天還傳來消息,說斬首萬計嗎?剛才就在想給他寫折子請功呢,怎麽突然就大事不好了,喝道:“沒個規矩,吵吵嚷嚷,沒經通報,來人,拖出去,打三十軍棍。”

傳令的士兵傻眼。

陳遠攔住李英,詢問士兵:“說吧,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定問你個失儀之罪。”

士兵看到有陌生人在場,不敢說話。

李英知道事情不好,陳遠不好對付,請不走他,鼻孔裏哼道:“威寧侯問你話呢?還不快說?”

啊,原來眼前的年輕人是侯爺,士兵怔了怔,趕忙慌張道:“侯爺,李將軍,大事不好,前線傳來消息,草原騎兵到了,顧將軍寡不敵眾,被當場殺死,兩萬人馬,死亡一萬五,剩餘五千,全部被俘虜。”

“什麽?”李英心頭大駭,怎麽會這樣,顧成幹什麽吃的,昏庸,無能啊,壞我大事。

“報!”又一個傳令兵在外麵大喊。

李英腦袋懵了,一邊祈禱不要是壞消息了,一麵勉強鎮定,揮手,讓另一個傳令兵進來。

“稟報將軍,草原鐵騎,不計其數,正殺向平城而來,請將軍示下。”

但還是壞消息,是讓人絕望的消息。

李英一個踉蹌,絕望的跌倒,他錯了,他太低估了草原軍隊的力量。以為脫歡以弱小的力量統治草原,內部不穩,分化嚴重,所以他才敢貿然派兩萬兵去騷擾,讓他們知道明軍的厲害,也是為了掙取功勞,提高武人的地位。

沒想到,顧成這麽不堪用,兩萬兵馬,一個沒回來。沒想到,脫歡來得這麽快,烏蘭巴托,離這裏足足上千公裏啊。

現在平城空虛,隻有三百老兵,對麵無數草原鐵騎,該怎麽辦?李英傻眼,把無助的目光望向陳遠。

陳遠真的想抽這混賬幾巴掌,為了一己私利,損失慘重,一萬將士,就這麽沒了,一萬多的家庭啊,何其慘烈。

還有現在邊境大開,若果平城失守,草原**,大明西北的邊境,不堪設想。

戰事一起,就是血流成河,森森白骨。

夏天的夜晚,涼風吹來,可沒有感覺到涼爽,而是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