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兵了，瓦剌暫時退兵了。

平城裏的士卒百姓鬆了一口氣，本來以為鐵騎之下，他們屍骨無存，無不恐慌得要命。但威寧侯堅守在這裏，也給他們吃了定心丸，侯爺都不怕，他們一條賤命還怕什麽。所以積極動員，聽從號令。瓦剌退兵，無不是感到劫後餘生，要不是有令在先，他們早就進行狂歡了。

隻有陳遠知道，他們的危險並沒有解除，帶著石亨回到城裏，關上城門，偃旗息鼓，令人嚴密監視。

中午的時候，令百姓把所有的柴火都拿出來，生火，做出炊煙繚繚，軍隊很多的形勢，迷惑敵軍。

敵軍更加生疑，沒有輕舉妄動，隻是在不停的打探。

下午傍晚時分，吳成從西邊帶了一萬五兵馬趕到，脫歡大吃一驚，感覺上當了。首領們都醒悟過來，平城裏不過在虛張聲勢，紛紛請求進攻。

連也先也請戰，就那一萬多兵力，瓦剌兵分兩路，也是占據絕對優勢。

脫歡否決了他們的提議，他們十分氣憤和不解，脫歡把他們都請出了軍帳，隻留下了自己的兒子也先。

軍帳裏，脫歡看著軍事地圖發呆，也先就站在他身後。

良久，脫歡才詢問：“也先，你有話要說？”

也先終於忍不住了，急忙道：“父汗，早上哈萊言語無禮，說父汗顧忌親戚，沒有進攻，首領們嘴上不說，心裏是有想法的。那時候不知道平城虛實，暫緩攻城也無可厚非，可現在我們占據絕對優勢，父汗為何還拒絕下達進攻的命令？”

脫歡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身邊：“來，也先，你先看看這地圖。”

也先朝牆上望去，地圖上劃了明國的大致區域，還有瓦剌的大致區域。這個時候，沒有全國的詳細地圖。

但地圖基本上也能看出兩國的情形，瓦剌地域寬廣，從東到西，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部落。和明國的僵硬基本都是由長城隔開。

“你看出什麽了嗎？”

也先茫然的搖頭。

脫歡指著長城解釋道：“這長城，從春秋戰國時期，中原就在修了，是來對抗我們草原的，距離現在快一千年了，一千年來，我們有幾次能打進長城去占領中原的？”

也先想了想，道：“好像就兩次，一次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一次就是忽必烈大汗。”

脫歡點了點頭：“你的曆史學的不錯，所謂知曆史，可以讓現在的想法更加明智，這兩次占領中原，說起來，真正成功的，隻有一次，就是忽必烈大汗，但是，不過占領中原幾十年，就被打敗了，也先，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也先想了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脫歡歎氣：“文化和製度，我到中原幾年，觀察他們的行為、生活、舉止，在那裏，他們有官府約束百姓，發生災情了，官府會發放救助，出現強盜了，官府就會打擊強盜，保護百姓安寧。百姓能夠分到田地，在地上耕種，不需要背井離鄉。有條件了，還能夠讀書識字，改變命運，他們到處建設有糧倉，囤積馬匹、糧食、軍械。需要的時候，都能拿出很多很多來。”

也先反應過來，接口道：“可是在我們草原，誰狠誰就是老大，搶奪、殺戮，不過是最正常的事，我們每天都在打打殺殺，所以我們沒有囤積資源，甚至連固定的住所都沒有，打仗隻能靠搶奪，無法打持久戰。父汗，我明白了，明國疆域遼闊，從古至今，都是靠持久戰打敗我們的，咱們現在是能打進平城，但是，援兵已經源源不斷的來，最多咱們打下了平城，就無法再前進半步。明國國力強大，打下去，吃虧的隻有我們，特別是我們綽羅斯家族，一旦被削弱，威信喪失，部落趁機造反，咱們就必敗無疑了。”

脫歡很欣慰的看著兒子：“也先，你能看到這些，父汗很欣慰。不忍一時的，不足謀全局，你沒到過中原，你是不知道中原多遼闊，中原多繁華，說句沒有誌氣的話，若不是為了你爺爺的仇恨，我還真想在中原待著不回來了。”

“父汗——”

脫歡笑笑，拉著兒子在簡易的凳子上坐下，語重心長道：“我不是看在親戚的麵子，我們草原兒郎，什麽時候在乎一個中原的妹夫了。我是顧忌他身後的勢力，他是主和派，有他在明朝廷影響，皇帝才能繼續和平，兩國不起站端，給我們瓦剌養精蓄銳的機會。這次察哈爾部落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刻意挑起戰爭，他們需要戰爭謀利，我對逝去的三萬族人也很心痛，很難受，想要為他們複仇，所以那兩萬入侵的明國士卒，被我們殺了一萬五。但是，如果借機開戰，死的就不是三萬，而是五萬，八萬，十萬。咱們草原，經不起消耗啊。”

“因此，父汗不進兵，是想利用姑父的身份？”

“是的，是他的主和，我今天才有這草原之主的身份，他對咱們草原的領土沒有想法，隻有他在，才能保我們平安，如果他不在了，明國主戰派把持朝局，雖然他們明國也不可能吃掉我們草原，因為我們草原遼闊，環境惡劣，明國不適應，隻要打過來，我們騎兵機動力強，身體素質占優勢，一定能打退他們。可是咱們父子，前途就渺茫了。”

“所以，我們要和，我們要等。年紀越大，我越能明白一些事情，任何事，都不可急於求成，能在我手裏拿下草原，已經很知足了，我對得起父親的榮耀。也先，我今年才四十二，但經常患病，精神恍惚，已經感覺力不從心了。”

“父汗，你要保養身體。”也先十分擔憂的望著父汗。

脫歡示意他不要擔心，灑脫一笑：“中原有句話，知天命，盡人事，越是老了，越求穩。也先，我的家業，是靠你來繼承的，你天資聰慧，我很欣慰，但有一點，你要銘記。也是父汗對你的囑托。”

也先感覺到父汗像在托付後事一樣，心裏酸酸的，十分難受，說話忍不住顫抖：“請父汗明示。”

“不要輕易和明國開戰，他們國力強大，遠超我們的想象，在沒有明確的把握之前，我們要保持和平。”

也先狠狠點頭：“是，也先銘記。”他還想說什麽，脫歡卻讓他出去了。

等也先一出去，脫歡就捂住胸口，趴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幾乎喘不過氣來，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叫任何人進來，過了半天他才緩過勁來，顫顫巍巍的倒了一杯馬奶喝。

平城，大家都不敢睡眠。

都穿著戰衣，隨時準備戰鬥。

到了半夜，還不見瓦剌進攻，石亨哈哈道：“侯爺，我看瓦剌白天被嚇傻了，咱們幾百老弱殘兵，他們也不敢進攻，哈哈。”

其他人都稱讚侯爺英明。

陳遠笑笑，道：“大家不可掉以輕心，雖然吳將軍到了，但就一萬多人，要進攻咱們，還是很容易的。”

“侯爺，那為何脫歡一直按兵不動呢？難道是看在侯爺那是他妹夫的麵子上？”

“那是不可能的，草原人為了利益，連父親都殺，連母親都娶來當妃子，有什麽做不出的，哪裏會在乎一場聯姻。”

石亨李英等人更好奇了。

陳遠道：“這也是永樂爺的先見之明。”

這關永樂帝的事？他們更加好奇，都望向威寧侯。

隻聽陳遠解釋：“當初永樂爺知道我大明沒有實力去吞並草原，因為他們野蠻，不會服從大明的管轄，得其地而不能得其民，民心不歸附，得了地有什麽用。要是吞並了，必定到處是戰爭，我們明國得不斷的投入兵力和錢糧，遲早得消耗空的。所以，永樂爺才願意聯合瓦剌，消滅最有野心和對大明最不友好的阿魯台，脫歡雖然野心不小，但知道大明的實力，不敢輕易開戰。而且偌大的草原，他們分支很多，各自為政，哪裏可能全部都會聽脫歡的，據我所知，每年都有部落叛變。脫歡不勝其煩。這些，永樂爺早就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所以才敢把草原交給他。如此，也能為大明求得戰爭的勝利與和平。”

眾人無不歎服永樂帝的英明。

“脫歡知道，打了平城很容易，可是，打了平城，性質就不一樣了。大敗顧成，不過是在他們領地複仇，但進了中原的領土，就是兩國紛爭。他們草原騎兵來去如飛，讓人防不勝防，我們大明的騎兵，永遠趕不上，戰馬和士兵的素質跟不上。可是，我們的優勢就是大明的山川河流和城池，騎兵在草原無敵，攻城就不行了。因此，千年來，隻有忽必烈才是真正打進來中原，那還是因為宋偏安一隅，皇帝昏庸，他們才有機會。其它任何時候，都是被中原打退的。”

“我想，脫歡正是知道這些，所以才沒有貿然進攻。他好不容易掌控了草原，如果在平城敗了，他的汗位也就到頭了，這是他絕對不願意的。”

石亨摸摸後腦勺，佩服得五體投地：“聽君一席話，那啥，那啥書，卑下讀書少，隻曉得打啊殺啊的，沒想到脫歡不進兵，還有這麽多理由，嘿嘿，要換做是我老石，看瓦剌到了，估計早上就衝過去，砍幾個瓦剌兵就完事，自己也玩完，哪裏能夠利用他們的矛盾，把瓦剌擋在平城外。跟著侯爺，我老石一輩子也學不完。”

陳遠認真道：“你隻要記住，不要輕易開站端就行了。這些士卒，都是生命，都是我們的兄弟，打仗，是要死人的，兄弟死了，他們的家人也不會好過，我們死了，我們的家人也難受，所以，我們要保護兄弟們，也要保護我們的家人。任何時候，都要以和平為主。我們是國力強大的和平，也絕不是屈辱的求和，所以今天，我們必須要站在外麵麵對瓦剌的鐵騎。”

石亨動容，認真的點頭。

裏麵的士卒聽得熱淚盈眶，許多忍不住小聲啜泣。

他們看到太多的兄弟喪生了，從來沒有這樣一個高官會在乎他們的生死，會在乎他們的家庭，高官眼裏隻有戰功和升官，哪裏會在乎他們這些低賤的士兵呢。

侯爺的話怎能不讓他們動容，他們許多隻是臨時抽調來服徭役的，仗打起來，他們就沒法回去了，在北方喪生的一萬多人，有他們的兄弟，有他們親人，甚至是父親。

一個十幾歲的士卒忍不住哭了起來：“父親，我父親去了草原，沒了——”

他一哭，其他人也忍不住，紛紛哭泣。

陳遠默默的站起來，沒有製止他們，望向外邊，鐵打的漢子，也是人，被官迷了心竅的害得家破人亡，他們怎麽能夠不哭泣？

李英沉默無言，看著哭成一片的士卒，心裏不是滋味。腦海裏突然有個聲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