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執念

天色漸暗,暮色沉沉流瀉進室內,謝嫻也不掌燈,隻靠在窗口旁邊的案幾坐著,欒福掀開簾子,見小姐的影子與暗影融為一體,心裏打了個突兒,輕聲道:“小姐,該吃飯了。”

謝嫻不答。

欒福心裏發慌,自從接到聖旨,小姐便是這等摸樣,難不成心裏不願意,可是表少爺那等人才,從前與小姐又是青梅竹馬,怎麽會……想到元福是個有主意的,便放了簾子,找了元福道:“小姐這是怎麽了?一個人在屋子裏,也不掌燈,連飯也不吃了。”

元福歎了口氣道:“且等著吧。”

“難不成這親事,小姐不樂意?”欒福輕輕道:“可是嫁的是表少爺,不該啊……”

元福搖頭,抬頭望著內室的門簾,又歎了口氣,忽聽裏麵謝嫻道:“你們進來。”

兩人對望一眼,一起走了進去,見謝嫻端端正正坐在那裏,雙眸在暗色裏亮得嚇人,道:“欒福,聽說你遠方兄弟在華源寺當差?”

欒福點了點頭道:“對啊,小姐,你……”

“過來……”謝嫻招了招手,欒福驚訝地走了過去,謝嫻在她耳邊如此這般這般……

欒福驚訝的張大了口道:“小……小姐……這如何使得,他們都是前輩高人,怎麽可能……”

謝嫻沉著臉,道:“如何使不得?”

欒福見謝嫻的臉色,不敢多說,點頭道:“我這就去,小姐,不過……隻能盡力,也不知能不能辦成。”

“你去辦,辦不成不怪你。”謝嫻微微一笑,道:“出家人也是俗世之中去,俗世之來,這個看不破,也出不了家。”

欒福見她這麽說,隻得答應著出去。

謝嫻望著欒福離去的背影發了半天呆,忽然見元福靜靜站在那裏,笑道:“在想什麽?”

“我在想小姐那話有些意思呢。”元福笑道。

“哦?”謝嫻抿嘴笑道:“說說看。”

“不是這話有意思,而是小姐變了。”元福偷窺著謝嫻的臉色道:“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你不是說我要喝得濃烈些嗎?”謝嫻意味深長道。

“可是這是聖旨,我沒想到小姐能對……”元福忽然戛然而止。

謝嫻不答,低頭端起茶盞抿了抿,心裏也有些驚訝,從前自己雖然善於謀算,可是從來沒想過對抗聖旨,如今竟然對這個也……難道是因為這聖旨的始作俑者是謝靈,自己不甘心服輸,還是因為……因為……

恍惚之間,快兩個月了,也不知他怎樣了……

這些日子,謝嫻想起這個男人,也說不上什麽滋味,她從前學得那些關於相思的詩詞歌賦,什麽“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什麽“兩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類,按在這粗魯的男人身上簡直可笑,因此她自己也不覺得是纏綿悱惻的思念,隻是想起來,一會兒為他那些粗魯的言行憤憤,一會兒又掛心他會不會執行任務失敗了,被哪裏的人逮住了,又或者擔心誰揭發了她內心的私情……

“元福……”謝嫻從恍惚中醒過來,道:“還有一樣差事讓你去辦。”

“小姐說。”元福走近了幾步。

“去找我娘藥鋪裏袁寶大夫。”謝嫻忖度半晌,道:“就說我有事要找他。”

“是。”元福答應一聲出去了,臨到門口,忽然轉身道:“小姐,你這麽著,可就回不去了。”

謝嫻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望著元福,見元福悲憫地望著自己,顫聲道:“你說……”

“小姐要變了,變了可就回不去了,小姐。”元福咬了咬嘴唇,大著膽子又道。

謝嫻訥訥解釋道:“我隻是……隻是……”忽然解釋不下去了,她想盡辦法不嫁給表哥,為了謝家名譽都是借口,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是……

“這是好事,我覺得。”元福徐徐道:“對於小姐這樣的人來說,為自個兒本心沒有錯。”

謝嫻忽然低下了頭,再也不說話,此時天色黯然了下來,屋子裏一片靜寂,她那端莊窈窕的身影,便與這黑暗化成了一體,再也分不開了……

幾日之後,謝家大小姐忽然傳出病重的消息,說是掉崖之後受了驚,開始不覺得,現在發作了,謝家一團忙亂,請了恩旨,把太醫院的太醫請了遍,各種方子都吃了,依然不見起色,謝母急得頭發都白了,眼看著與宋家就要結親,謝嫻卻病倒了,便給宋家捎信,問能不能拖延幾日。

宋家早就聽說了這事,派婆子過來看了好幾次,都說大小姐隻有出的氣,沒有入得氣,眼看著要準備後事了,宋家老太太便有了退意——無論謝嫻如何賢良淑德,名聲有多好,可誰願意娶這麽病媳婦進門?誰知一向孝順聽話的宋濂忽然發了拗,死也不肯退。

大家見狀元郎如此深情,也隻得罷了,謝母聽了這話,連連感歎宋濂是個厚道孩子,越發求醫問藥,給謝嫻診治,誰知珍貴方子吃了個遍,還是奄奄一息,孫氏見這種情形,私下裏勸謝母道:“老太天,我知道你疼大丫頭,可是如今這摸樣,怕是不見好了,還是準備下後事衝衝也罷了。”被謝母當麵罵了個狗血淋頭,道:“我知道你盼著她死,你盼了這十幾年,倒是有盼頭了不是?”把孫氏說得滿麵通紅,晚上回去竟也病倒了……

這般謝府亂成一團之際,緊接著竟傳來一個消息,宋家忽然正式上表,請皇上退了這親事,謝家不由詫異,不是說得好好的,要等著大小姐好了嗎?怎麽不言語一聲就上表了?

謝母派人打聽了許久,得知那日徐家老太天邀請宋母一起去華源寺燒香,因為謝嫻病重的事情,老太太請法師來看八字,據說是大凶之兆,不是克夫就是克婦,如今先是克了婦,說不得以後還對宋濂有重大妨礙,宋母一聽這還了得,回去就跟大兒子宋元說了,宋元連夜寫好了奏章,第二日就遞到了太子跟前,隻說實在生受不起,請聖上收回成命。

這事宋濂下了朝,聽太子私下裏提起才知道,二話不說回了家,隻對老太天與父親道:“我願意娶她,活著娶人,死了娶屍!”把宋母與宋元驚得目瞪口呆,這溫潤的兒子還從來沒這麽硬氣過,那謝家丫頭不知給他下了什麽迷藥,竟把這孩子給迷昏頭了?

正要再去勸,宋濂已經出了馬,騎著馬一路狂奔,到了謝府,見到謝母,道:“我想見見大表妹。”

謝母開始不大願意,怕宋濂見到謝嫻那摸樣,更加不敢娶了,誰知宋濂十分執意,隻得讓喜福送他來見謝嫻,此時謝嫻的屋子裏全是藥味,丫頭婆子忙忙碌碌給她打掃煎藥,欒福見宋濂進來,十分驚訝,正要阻擋,見喜福衝她眨了眨眼道:“表少爺也是一片心,大小姐不管好歹,還是見一見。”

欒福這才進了屋子,給謝嫻披上了外衣,扶著她靠在**,收拾整理利落了,請宋濂進了。

宋濂一直神色詭異,此時見了門,見謝嫻麵色蠟黃,神色憔悴,微微合著眼,穿著一身月白牙色的長袍,靠在床架上,心中砰砰亂跳,轉身對屋子裏的丫頭婆子道:“你們先出去,我要單獨跟表妹說會兒話。”說著,見欒福元福幾個不放心的摸樣,又道:“若是不放心,就站在簾子外麵等著就是。”

欒福她們見宋濂這麽說,倒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走了出去,欒福與元福兩個在簾子外麵守著。

“表妹……”宋濂走到床前,站在那裏,映著金光,溫潤的麵容帶了些淒然,喃喃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謝嫻忽然睜開眼,道:“表哥怎麽這麽想。”聲氣雖然微弱,卻也清晰可聽。

“是真的,我準備跟你一起死。”宋濂決然道:“我這些日子找到了姑母給娘的留的話,本來就安排咱們是一對,如今說什麽相克的話,若是不能在一起,那就一起死吧。”說著,踉蹌了幾步,坐在了床對麵的東坡椅上。

“什麽話?”謝嫻聽到“姑母”兩個字,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直起身子道:“我娘留的話,我怎麽不知道?”瞬間變恢複了平日的聲調。

宋濂見謝嫻立時變得神采飛揚,嘴角抹過一絲冷笑,那淒然的神色也變成了淩厲道:“果然如此,表妹,若是你想好了,我便給你看那遺囑如何?另外,我還告訴你,姑父想要真的退,怕不太容易,他不貪,自然有手底下人替他貪,別忘了,我現在禦史,上諫皇族,下參百官,姑父的那些證據,都在我手裏……”

謝嫻腦袋“嗡”地一聲,嘶啞著聲音道:“你說什麽?”

“我是說……”宋濂站了起來,一步步走了過來,他本來心中懷疑,如今果然坐實了猜測,心裏對謝嫻越來越失望,神色也越來越猙獰,走過去抬起謝嫻的臉,一字一句道:“表妹,我想明白了,我要得到你,不論什麽情況,我都要得到你,你若是死了,我就娶你的屍體,守著你的屍體過一輩子……”說著,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