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尋羊
謝嫻身形一滯,轉過身來一本正經道:“當然是那隻小羊了!常大人。”說著,擺出一副理所當然,光明正大的摸樣,昂著頭望著常青。
常青渾身一震,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謝嫻斬釘截鐵。
“好……”常青連連點頭道:“好!好!用羊吸毒,竟是前所未有的歧黃之術,謝大小姐果然……”說到最後,不知是傷心還是失望抑或憤怒,嘴唇竟抖得說不出話來。
“謝大人誇獎,”謝嫻對常青深深萬福,優雅轉身,揚長而去……
剛出洞口,忽聽裏麵“霹靂巴拉”擊打石塊的聲音,嘴角不由露出微笑,終於報仇雪恨,多日鬱積一掃而光,伸手把亂發捋在耳後,神清氣爽地提著裙子走向了樹林。
穿過樹林,走到溪邊,見小羊已經吃飽了,正在溪邊喝水,此時此刻,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泉水潺潺,白色的身影在金光裏顯得越發潔淨漂亮,不由心頭一動……
沒有人的地方……
幹淨的溪水……
忽然覺得渾身要癢起來,恨不得立時泡下去洗幹淨,隻是瘟神還在洞裏頭,若是他沒事跑出來溜達,自己豈非……
怎麽辦?
她皺了皺眉,見小羊歡快地跑了過來,用頭拱著自己的裙子,蹲下來,撫摸著羊頭道,歎了口氣道“小羊,你洗澡應該不怕被人看,對不對?”
小羊眨了眨眼。
謝嫻盤腿坐在草地上,一下下捋著羊毛,訥訥道:“我若是隻羊就好了,洗澡就不怕別人看到。”
小羊“咩”了一聲,表示“同意”,順便打了個飽嗝。
謝嫻聽到這聲音,覺得餓了,若是沒出法子來回避瘟神,淨身的事情隻能拖後,先吃飽肚子再說,站起來要回洞裏去拿青果,忽然想起在常青洞裏看到那些五彩果子……
他斷了一條腿還能找到好吃的,自己……可不能輸給他!她作了下精神,道“小羊,我們去找好吃的去。”
小羊“咩”了一聲,不置可否。
“你不去嗎?”謝嫻走了幾步,見小羊沒有跟過來,回頭問道。
小羊“咩”了一聲道,跪在草地上,閉上眼,表示“我吃飽了,我想休息。”
謝嫻走過來拍拍羊頭,道:“好吧,你安心在這裏,一會兒子我來找你。”從前她一直跟妹妹在一起,如今在這山穀孤單無依,竟把著小羊當做了同伴,交代完了,向著常青方才出來的方向走去……
陽光萬丈,晴空萬裏,山穀的一切都是金色的,走在樹林裏,空氣裏**漾著清新的花香,一步步伴隨著鳥鳴聲聲,踏著婆娑樹影,便宛如進了仙境畫卷,讓謝嫻的腳步走得越發輕盈,忽然,一滴露水“啪嗒”落在了額頭上,她抬起頭,望著那樹葉,笑了……
再向前走時,竟象是在小跑,甚至是在跳躍……
這樣的心情,還是在許久許久以前了吧……
那些可以蹦蹦跳跳的歡快日子,仿佛又回來了,隔著世俗裏的負重,成了最美麗的輕快,謝嫻飛奔了許久,終於停下來,喘了口氣,抬頭望著那些樹,果然見上麵結滿了果子,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五彩斑斕,她興高采烈地推了推那樹,卻紋絲不動。
謝嫻皺了皺眉,抬頭望著幾丈之高的樹頂,爬上去不現實,可是常青斷了腿,怎麽上去的呢?
對了!俯身撿了幾塊石子,謝嫻一下扔了過去,卻沒有打中,又扔了一塊,還是沒中,一氣扔了十幾塊,都沒有中,不由歎氣,看來自己沒有常青的手勁,這樹又如此之高,怕是吃不到了,罷了罷了,有東西吃便行,這果子以後再想辦法吧。
正要轉身離去,忽聽“吱吱”了兩聲,轉過頭見一隻小猴子正蹲在旁邊樹枝上,吱吱大叫,仿佛在嘲笑她的石子功夫。
謝嫻本來就不甘,聽到嘲笑,十分刺耳,哼了一聲,拿著手中的石子掐了過去,猴子比果子更加靈活,一下跳到了另外一根樹枝上,撿起樹上的果子扔了過來,“啪嗒”一聲,打中了謝嫻的額頭,咕嚕嚕落在了地上。
謝嫻看著地上的果子,撿起來,哈哈一笑,拿起石子又掐了過去,那猴子不甘示弱,又掐了過來,如此往來數十下,猴子身子靈活,隻被謝嫻聲東擊西打中了十幾下,謝嫻卻每次中槍,好歹每次護住臉,可是身上卻斑斑點點,全是打中的痕跡。
謝嫻見差不多了,也不再去掐,把地上的果子用裙子兜了起來,歡歡喜喜地向回走去,因為來的時候一溜小跑,不覺得路程多遠,回去抱著東西,卻覺得十分漫長,一直走到夕陽西下,才到了溪邊,見小羊已不見蹤跡,以為它回到洞裏,或者去別的地方吃草了,也不以為意,坐了下來,把果子攤開,數了數,竟有三十多個。
謝嫻會辨藥草,卻不會辨果子,怕吃了中毒,仔細撿了一個最像蘋果的,在溪水邊洗幹淨,咬了一口,隻覺滿嘴香甜,比那青果子要好吃多了,高高興興地吃完了一個,又撿了一個吃下,一氣吃了五個終於飽了,感覺並無異樣,不由大喜,看來又多了一個吃食,隻是……
望著剩下的那些紫色的,黑色的,黃色的果子,還真不敢做實驗,不過沒關係,謝嫻想起常青洞裏的果子,有人會給自己提前做試吃的,若是明日常指揮使還活蹦亂跳的罵人,證明那些果子是沒問題的,自己可以放心大膽吃了……
抬頭看著天色已晚,把果子收拾了在兜子裏,走回了自己洞裏,進洞把果子放好,環目四顧,沒有見到小羊的身影,皺了皺眉,去哪裏了?
謝嫻從洞裏走出來,叫了一聲道:“小羊……”
四周靜寂,鳥語聲聲,清風佛過,嘩嘩作響。
謝嫻望了望天邊的丹霞似錦,提著裙子向樹林走去,一邊走,一邊喊道:“小羊?小羊,你在哪裏?”
走到溪邊,見晚霞如火,把溪水映得紅光爍爍,小羊卻依然不見蹤跡,她怔忪半晌,又向小羊領著自己去的那片藥草地走去,那地方並不近,可她腳程也快,不一會兒便到了,眼見日薄西山,草叢全是一片絢爛,淡遠的山水畫已經變成了濃墨重彩,卻不見小羊。
去哪裏了?
謝嫻咬了咬嘴唇,撓了撓頭,想起自己尋找出口時候,遇到了那些山羊山鹿,難道小羊拋棄自己,回歸羊群了?這麽想著,心中微微有些難過,卻也放了心,轉過身一步步向回走去。
夜幕降臨,纖塵無月,星光映天,清輝點點滴滴從草門曬進來,謝嫻躺在草堆上,輾轉反複,想著小羊可愛的“咩咩”的聲,那溫暖的絨毛,翻了過身,又翻了個身,忽地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提著裙子拉開草門,走到了常青的洞口,本來想一腳踏進去,卻有些猶豫,張口道:“常大人……常青!”
洞深處似乎有光亮,卻沒有應答。
“常大人……”謝嫻又走近幾步,聞到了一股肉香味,腦袋“嗡”地一聲,想也不想闖了進去,見洞裏燈火搖曳,常青正咬著一根烤羊腿,火堆上渺渺生出幾分青煙,還夾雜著幾根吃剩的骨頭……
謝嫻忽然渾身發抖,指著那火堆,顫聲道:“你把小羊……小羊……”太可惡了,他居然……她要殺了他!!
常青冷冷望了謝嫻一眼,咀嚼著嘴裏的肉,不說話。
“你把小羊烤了?”謝嫻瞪大了眼睛。
常青怔了怔,低頭望了望那火堆,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肉串,見謝嫻氣得滿麵通紅的臉,嘿了一聲道:“那又怎樣?”
“你真的烤了?”謝嫻咬牙切齒,又問了一遍,那如玉的秀臉上,竟顯出猙獰之色。
常青臉色一沉,把烤肉放下,眯起眼道:“你想怎樣?”
謝嫻一步步走向常青,忽地把常青衣襟拎了起來,咬著牙道:“常青,你還有沒有人性?”
常青從來不知道這位端莊少女還有這麽野蠻的一麵,望著那張氣得瘋了的秀臉,眨了眨眼,哼道:“不過是隻羊而已,你用羊吸毒,我把吃了,一報還一報,誰也不欠誰的……”話音未落,忽覺臉上一痛,竟被謝嫻扇了一耳光。
常青驚訝地捂住臉,反手抓住謝嫻的衣襟,眼角突突直跳,怒道:“謝嫻,你找死?”
謝嫻一言不發,伸出手又要扇常青,被常青一下抓住,推了一把,“蹬蹬”後退之時也不忘反擊,伸手一撓,常青的臉上頓時多出幾分血絲。
常青冷冷望著張牙舞爪的謝嫻,道:“那羊不會也是你的妹子吧?怎麽象你烤了你妹妹似得。”
謝嫻扶著洞壁呼呼喘氣,想起小羊伴隨著自己的日日夜夜,恨不得把眼前男人碎屍萬段,隻是她的性子鎮定,越是激動,越發冷靜,衝動之後立時冷靜下來,靜靜地望著常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我把羊吃了,你想怎樣?”常青忽然覺得心中無比暢快,把那羊腿拿了起來,咬了一口,笑道:“很好吃呢?要不要來一口?”他本來長得十分英俊,因為這些日子的憔悴,讓五官越發凸出,散發出深邃的氣息,在燈光搖曳下,那笑容宛如罌粟花,嘩啦啦綻放開來……
謝嫻一言不發。
常青見她這種摸樣,倒是把那羊腿放下了,揚了揚眉毛道:“對了,你的草藥很是對頭,我又從哪裏一堆檢出一些來敷上,今日便覺得腿好得很快,連內功也有些增加,若是明日你有閑,不妨再去找些來。”
“所以常大人要這麽報答我,是嗎?”謝嫻一字一句道。
常青見她譏諷,反而鬆了口氣,冷笑道:“我們之間從來不都是算計的?報答這個詞,我不配,你配嗎!”
“是算計。”謝嫻咬著牙點頭道:“我與常大人本為政敵,請問常大人,相互算計有什麽不對?”
常青張了張口,沒有回答。
“我早就說過,這次掉崖不是我願意,你救我也非我所求,不知常大人對我有什麽冤仇,一直對我辱罵有加?”謝嫻靜靜問道。
常青冷著臉沒有說話。
“這羊……”謝嫻指著那羊腿,忽然不忍心再看,抬起頭,好歹忍住眼淚,道:“它救了你一命,你要吃好歹吃別的,為什麽要吃了它?”說到最後一個“它”字,終於忍不住,淚水蜿蜒而下。
常青見謝嫻哭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心中一軟,便要……可是他知道,若是這麽做,一切都毀了,他毀了,她也毀了,他這些日子費心所作的一切,都毀了……
“我中了毒,你為什麽不吸毒,讓一隻羊來吸?活該!”過了許久許久,常青終於開口,聲音冷冽,還帶著幾分譏諷,道:“謝大小姐果然冰清玉潔,連吸毒也要找一隻羊,佩服佩服。”
謝嫻一時語塞,望著常青臉上的譏諷,輕輕點頭道:“好,好,常青,你別怪我,這是你逼我的……”說著,轉身走出了洞口。
常青聽了這話,有些莫名,迷茫地抬起頭,這洞是兩進的,第一層是淺洞,對著洞口,第二層是深洞裏,裏麵有塊巨石遮擋著,謝嫻的身影一出了洞口,便消失不見。
他望了半天,低頭看著那羊腿,撿起來想要再吃,忽然沒了食欲,仍在了火堆裏,挪動了一下/身子躺下,閉上眼,謝嫻那憤恨的表情卻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一時覺得難過,卻也覺得欣慰,她恨他……
這樣很好……
她是被選中的四皇子妃,瑞王心高氣傲,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氣,也是她的誌向,這樣的女人,端莊優雅,工於心計,正是正宮皇後的標準範式……
正宮皇後……
常青閉上眼,朦朧裏,是旗幟招展的隊伍,初做禁衛,那個青稚的少年是如此緊張而惶惑,以至於拿錯了旗幟,領頭的校尉大怒之下,上來便是一腳,揣在那少年的肚子上,少年“蹬蹬”後退,“哇”地一口吐了血,校尉又上去一腳,一腳,正吩咐人把少年捆了下獄……
一個宮裏頭的嬤嬤走上來,道:“皇後娘娘問這裏怎麽回事?”
校尉嚇得收了收,躬身道:“一個小子拿錯了旗,我正罰他……”
嬤嬤回去稟告,很快又走回來道:“娘娘說了,大喜的日子,放了吧。”
校尉連聲稱“是”,吩咐道:“快放了他……”
然後,少年僥幸地活下來,還意外地留了下來,從禁衛小使做起,禁衛校尉,禁衛司,錦衣衛,錦衣衛校尉,錦衣衛騎尉,錦衣衛司,錦衣衛指揮使,一路高升,成了位高權重的三品大員……
少年是記得的,也是感恩的,那最初的拯救,是黑暗人生裏的一絲光亮,讓他沒有完全喪失本心,隻是那個人是天上遙遙的神仙,不是他這*凡胎所能觸摸的……
在升到錦衣衛的時候,終於能入得禁宮,在一個風輕雲淡的日子裏,少年見到了神仙的側影,三十多歲的年紀,沒有普通嬪妃的花枝招展,絢麗多彩,隻不過一件素色的紫衣,便把所有女子比了下去……
雍容典雅,高貴大方,正是正宮娘娘該有的樣子,隻是眼眸裏沒有亮色,眉目間含著憂愁,仿佛被禁錮在金絲籠裏的鳳凰,被硬生生地貼在了廟裏的泥胎上,有那麽一瞬間,少年心頭生出一股衝動,放開那牢籠,讓這鳳凰飛舞升天!可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跪倒:“拜見皇後娘娘……”
她笑了笑,不經意裏,閃身而過,大約早已忘記那個可憐的少年,
更可笑的是,少年在查案,皇上讓他查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女人……
作為錦衣衛,少年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少年懂得了那後宮裏的掙紮與算計,明白了她為什麽不快活,甚至,她那隱秘而可怕的,私情……
少年知道的時候,想笑,眼淚卻流了下來,望著那些證據看了一夜,第二日,那些證據交到了皇上跟前,後來的事情,他沒敢再去打聽,隻是知道她忽然暴亡,太醫院王太醫因為治療出錯,被滿門抄斬,而他,升任錦衣衛司……
錦衣衛司親自帶隊去抄王家,人群之中,少年終於鼓起勇氣打量那男人,卻見不過尋常人等,怎麽也看不出她會愛上他什麽,隻是神情還算淡定,一臉漠然地望著凶神惡煞的錦衣衛,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於是,少年迷茫了……
一邊是英俊倜儻,萬人至高的皇上,一邊卻是尋常人等,地位低下的太醫,他不知她怎麽想的,竟選擇了這樣的愛……
這樣的愛……
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於是監斬的時候,他跟著去了,人頭落地的刹那,他見到了那個男人的微笑,晴天霹靂,呆若木雞……
什麽樣的感情可以這樣……
至死不悔?
少年不知道,可是此後少年便常常惡夢,夢見很多很隱秘,很不可說的場景,性子也變得越發陰戾古怪,毀滅與絕望,成了一種快樂,直到遇到了她……
她們長得不像,真的不像,可她就是她的那個樣子,雍容典雅,高貴大方,隻是比她少了那份純真,多了一分狡猾與世故……
這樣的她,讓他時而覺得安心,時而又覺得憎惡,真知該拿什麽心緒對著她……
茫茫無際的黑暗,也許隻是順流而下,才可以穩穩當當地度過,忽然有了光亮,便生出激**的煩躁,讓所有一切都不再通順,甚至糾結,甚至痛苦……
常青不安地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忽然聞到一股煙火的氣息,忽地睜開眼,見洞裏頭全是熏煙,猛地坐了起來。
山風吹著火焰的苗頭,堵著山洞的出口,是一片煙熏火燎,常青很快站了起來,走到洞口,見熊熊烈焰的一邊,站著那個她,麵色冷峻,眸光裏卻閃現著惡狠狠的複仇氣息……
這個女人瘋了嗎?
殺了他為那隻羊報仇?
果然,她不是她,心狠手辣,詭計多端!
常青站在洞裏,怔怔望著謝嫻,許久許久,忽然猛烈咳嗽起來,煙火太盛,已經淹沒了洞裏的一切,讓人窒息……
“常大人,出來吧。”謝嫻隔著洞口的火焰,厲聲道:“憑你的武功,跳出來不能吧?我說好了,斷你一根手指,算是為小羊報仇。”
常青哼了一聲,一言不發,轉過身向洞裏走去。
謝嫻一愣,她知道常青武功極高,暗算不易,因為在洞口挖了個坑,準備在常青跳出來的時候,一舉拿下,沒想到常青卻……
不會真的燒死在裏麵吧……
想到自己殺了人,謝嫻不由慌張,忙把那準備好的石頭砸了過去,不一會兒功夫,洞口的火焰漸漸平息,她籲了口氣,見山洞裏依然不停地冒黑煙,心砰砰亂跳,不會吧,她隻是想報複一下啦……
“常大人?”謝嫻見洞口的煙火冒得差不多了,拿著火把走進洞裏,見裏麵靜寂無聲,咬了咬嘴唇,再向裏去,見常青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真的熏死了,嚇得俯身過去,道:“喂,常青……”話音未落,一下被常青壓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