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浮生(三)
那被稱作池媽媽的女子看起來並不十分年輕了,約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紀,長相雖然清麗秀美,但也算不上什麽絕色。隻是她身上有著一種青樓女子少見的端莊氣質,且蛾眉淡掃,櫻頰微粉,那些年輕女子與她一比,總是少了一股淡雅的韻味。
她到了衛四麵前,斂衽行禮道:“好久不見四少,今日怎麽在這個點來了,姑娘們都還在休息呢。”
她又看到一旁的昭烈雲,心知能和忠勇侯府上的少爺一起來的定然也是顯貴,施禮問道:“不知這位是”
衛四將胳膊搭在昭烈雲肩上,指著對方那張麵無表情的棺材臉,笑眯眯的對池媽媽說:“這是鎮北侯的大公子,和本少從小玩到大,那是鐵打的交情,待會媽媽可不能藏私,要把最好的姑娘叫出來,也讓我這兄弟見識見識瓊芳閣的不凡。”
能在這青樓中成為媽媽的,都是心思玲瓏的存在,對京中的權貴心裏都有一張譜,該如何對待也是有數,鎮北侯府當數最不可怠慢的那些,池媽媽自然不會失了禮數。此女在接人待物上的確頗有一套,既思慮周全,體貼入微,又不會讓人覺得有諂媚之嫌,就是昭烈雲一開始不以為意,此時也得承認,這瓊芳閣確實不同凡響。
雖說如今天色未晚,瓊芳閣還不曾開始接待客人,但規矩在貴客麵前自然是可有可無的,總不能讓兩位侯府公子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因而在衛四問及眉嫵姑娘時,池媽媽笑道:“四少來了,眉嫵自然是有空的。卻不知大公子想要哪位姑娘作陪?”
昭烈雲還來不及拒絕,就被衛四給搶去了話頭:“媽媽要是問他,那可真是一杆下去也打不出半點聲來。不知傾辭姑娘可在?若在,就請她來招呼這悶葫蘆好了。”
池媽媽被他的話逗得掩唇輕笑,“四少怎地如此作弄大公子,就不怕大公子著惱?”說完,也不待衛四回答,便將話鋒一轉:“妾身這就把眉嫵和傾辭叫下來。”
她又吩咐小丫鬟們把那間可以正麵觀賞進香河的包廂再打掃一番,領著二人進去,包廂內裝飾的極為雅致,絲毫沒有尋常青樓的流俗之氣,且從窗口向外,正可以看見進香河蜿蜒流過,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衛四得意的看著昭烈雲,“怎麽樣,這地方不錯吧?等到了晚上,進香河上還會有各色畫舫,又是另一番景致。我特意挑了今天,就是因為晚上會有花燈大會,到時候我們也能去湊湊熱鬧。”
正說著,就有兩位美人翩然而至,一人懷抱琵琶,另一人手持橫笛,對著衛昭二人盈盈一拜,姿態說不出的優美。‘
懷抱琵琶的正是眉嫵,人如其名,生著一雙極漂亮的眉毛,眉形細長,彎如新月,展顏之際,平添了一絲嫵媚。
傾辭卻又是另一種風情。她是那種讓人驚豔的美人,五官精致,氣質清冷,尤其是一雙鳳眼傳神之極,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出塵之中,又另有一抹瀲灩。
昭烈雲原本興致缺缺,可一看到傾辭的眼睛,目光就凝住了,恍惚中,卻像是看見了另一雙水墨鳳目,線條清絕,幽如寒潭,任是無情也動人。
如此一想,傾辭未免就落了下乘,昭烈雲頓覺索然,將目光移到一邊,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衛四隻當他對那傾辭有一分興趣,用手肘抵了抵他,笑得曖昧無比:“開始跟我來時你還不情願,怎麽如今見了傾辭姑娘,倒是一副挺樂意的樣子。”
傾辭聽見此言,頓時麵上飛紅,一雙眼睛欲說還休的瞥向昭烈雲,眸光盈盈,足可叫堅冰融化。
誰知昭烈雲整個麵色都冰寒下來,將酒杯扣在桌上,冷冷的望著衛四,連半點餘光都不曾分給傾辭。
兩人畢竟是十幾年的交情,衛四一看,就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連忙賠罪道:“哎哎,你是明白我這人容易犯渾,剛剛說的話也就是一時戲語,不值當生氣,倒壞了今天的興致。傾辭姑娘也別放在心上,我自罰一杯,就當是向姑娘賠禮。”
衛四這回倒真是冤枉的很,他隻當自己說話輕佻,惹得昭烈雲動怒,又哪裏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將昭烈雲心中思慕強自曲解到一名青樓女子身上,這才惹惱了對方。
昭烈雲聽了他的賠罪,麵色這才好看了些,傾辭卻是俏臉一白,貝齒緊咬下唇,透出一股幽怨之意。
氣氛一時凝滯,眉嫵急忙上前圓場,將話題挑到別處:“四少,難得您今日前來,近日新排的一首曲子可正好請您品鑒一番。”
衛四也不想給美人老大沒臉,正配合著眉嫵將注意力移到曲樂之上,撫掌笑道:“如此甚好,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眉嫵粲然一笑,玉手輕拂,如落珠玉的琵琶聲就響了起來,旋即她輕啟朱唇,歌聲清婉:“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她唱到此處,清越的笛聲隨之響起,笛聲幽幽,說不完的纏綿,道不盡的幽思。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人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衛四閉目傾聽,手中折扇輕搖,等眉嫵唱完,睜開雙眼,真心實意的稱讚道:“果然好曲。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他誇得真心,眉嫵和傾辭自然聽得出來,麵上俱都帶出幾分欣悅來。
這時菜肴擺上,二女一同入席,衛四是脂粉堆裏長大的,又慣會說話,妙語連珠,不多時就將二女逗得笑聲連連。
昭烈雲卻與席間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坐在窗邊,離其他三人都有一段距離,隻望著窗外一杯接一杯沉默的喝著酒,一點也看不出來心裏在想些什麽。
實則他如今心情低落,雖然記起了夢中那人的眼睛,以及模糊的輪廓,但他無論再怎樣努力的去想,其餘部分卻是如何也回想不出了。像是有一層輕紗隔在當中,明明菲薄近無,可就是忽視不得,生生擋住了他的目光。
他心情沉鬱,時間也就顯的格外漫長。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昏暗,起身就要離去,卻被衛四給攔住了:“現在可別走,要不了多久就是酉時了,好歹等看完花燈大會再回去。”
索性一天都出來了,也不在乎這一時,昭烈雲就返身坐下。衛四正吩咐瓊芳閣去準備畫舫和花燈,等全部都備齊了,花燈大會眼看著也要開始了。
進香河上出現了點點光暈,仔細看去,正是那些精巧的畫舫上懸掛的花燈,將整條河流映照的流光溢彩,仿佛漫天星辰都倒映在河水之中。
衛昭二人也登上了瓊芳閣準備的畫舫之中。衛四看上去極為興奮,不時對河中的花燈指指點點,又猜測那些畫舫上會有怎樣的美人,他喋喋說了半天,一句也沒進到好友的耳朵裏。
昭烈雲正神遊天外,忽然被衛四扯了一把,“快看,那盞蓮花燈倒是挺別致的,我猜船上定是位花容月貌的小姐。”
昭烈雲不耐煩的抬起頭,衛四指的那艘畫舫正向這邊迎麵駛來,舫上掛著的蓮花燈的確十分精巧,吸引了周圍不少目光。
他看了一眼,便要移開視線,此時兩艘畫舫的距離愈發近了,在船身交錯的瞬間,沿岸的夜風撩起對麵的簾幕,露出了一道清疏優美的側影。
仿佛有驚雷在腦中炸開,昭烈雲心頭狂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刹那間竟再也想不起其他,喧囂遠去,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成了蒼白的剪影,隻有那人的容顏越來越清晰,是世間唯一真實的存在。
衛四看他神色奇異,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道:“你怎麽了?”
昭烈雲驟然驚醒,眼看著那艘畫舫漸行漸遠,來不及解釋,推開衛四,就在眾人的驚呼中跳下了冰冷的河水。
恒帝尚在畫舫裏頭,就聽見了外麵的動靜,眉峰微微擰起,吩咐張德勝道:“你去看看外頭是怎麽回事。”
張德勝領命而去,回來時麵上卻有些異色,“陛下,外麵有人落水,瞧著卻像是鎮北侯家的大公子。”
說起這位鎮北侯公子,在京中的貴族圈裏也頗為有名,大致都是些胸無大誌,不堪重任的傳言,歎其不曾遺傳到父祖之風,但要說有什麽惡跡,那還真不至於。
聽了張德勝的稟告,恒帝尚不及言語,就聽見了外麵侍衛的低喝。
恒帝目光微轉,張德勝會意,連忙掀開門簾。
船首上,數名侍衛刀劍出鞘,攔住了一人。那是個渾身濕透的青年,雖然滿身的狼狽,但仍掩不住俊美的麵容,就像黑夜中光華燁燁的明珠,一見難忘。
恒帝甫一出現,那青年就眨也不眨的緊緊凝視著他,目光中好像有兩簇火焰在燃燒,專注的仿佛除他以外,世間再沒有其他值得注視。
張德勝為難的看了青年一眼,低聲說道:“陛下,這就是鎮北侯大公子。”
恒帝神情未變,隻走近了幾分,最終停在離昭烈雲約有三尺的地方。
他鳳眼微抬,纖長分明的睫羽掩住了離合的神光:“你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