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明悟

昭烈雲聽見這聲音,回頭一看,喚住他的女修形容嫵媚,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風流之態,正是合歡宗主花明凰。

“······娘。”青年低下頭,語聲也不甚大,說完這一句之後就不再吭聲,隻是看上去落寞的很,讓人見了心中就忍不住生出憐惜來。

花明凰歎了口氣,在她心裏,兒子仿佛還是當初那個粉雕玉琢,蓮花一般可愛的小童,可轉眼之間,小童不僅長成了青年,還多了許多的惆悵寥落,她這個做母親的雖不稱職,可見了這番情景又哪能不心疼,隻盼著兒子能夠從傷懷中恢複過來。

“小雲,我們母子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見麵了,你且到娘的房間來,娘也能和你說說話。”花明凰純然是一片慈母之心,連眉眼間的嫵色也淡了幾分,若說之前還有人不信她已為人母,隻要見了這般神色,便是再大的疑惑也會消散,隻因這種慈和隻有在一個母親的身上才能看到。

昭烈雲又怎麽會拒絕,跟在花明凰身後到了合歡派休息的地方,花明凰將一眾弟子遣散,這會兒,房間裏就隻剩下了母子二人。

“你告訴娘,你是不是戀慕清霄真君?”花明凰身為合歡派宗主,本就對情愛之事異常敏感,年輕時又曾和修真界中的一眾英才有過糾葛,兒子的這番心事,她真是一望便知,當下就把其中曲折猜的七七八八。

昭烈雲怔了一瞬,他沒想到花明凰會如此直白,隻是在他看來,自己戀慕清霄並不是什麽需要遮掩的事情,當即坦然道:“娘說的沒錯,兒子的確傾慕真君。”

花明凰聽了這話,心中一顫,聲音也不由的低了幾分:“那你能分的清楚,自己究竟是慕少艾,一時為真君風姿傾倒,還是的確動了真心,想要與他心心相印?”

在她看來,清霄固然是天人之姿,但為免太過冷漠,那種無形中的疏離和清寒將所有人都排除在外,若是遠遠的欣賞還好,一旦接近,很難有人能有勇氣喜歡上這樣的存在。何況······小雲他年紀又輕,真的能分清仰慕和愛戀的區別麽?

房間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花明凰就從昭烈雲臉上看出了答案。那張俊美的麵容上神情平靜,可隻要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蘊含的認真、堅定和坦然。

昭烈雲緩緩道:“母親可知道兒子幼時就遇上真君了。那年兒子從父親那裏偷跑出來,想要去尋母親,卻在北海之上碰到了妖獸,兒子不敵,眼看就要喪命,幸而真君路過,出手救下了兒子,還將兒子送到了芳菲島。”

花明凰不想其中還有這麽一段舊事,遲疑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歡他是因為······救命之恩?”

昭烈雲卻搖了搖頭。

“倘若救下我的是別人,我也不見得會喜歡上那人;可即便真君不曾救過我,我也會喜歡上真君。”

他說的極緩慢,也極清晰,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曾經說過的亦或不曾說出口的心情全都毫無保留的表達出來,連同幻境中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他在絕望的時候,也無法放棄對那個人的渴求,最終進退不得。

“可是他對你並不是同樣的感情。”縱然心有不忍,花明凰還是將這句話直白的說了出來。她多年閱曆,又如何看不出來,自家兒子雖然一往情深,那位真君卻是冰雪鑄成的心肝,又豈是一腔深情就能捂熱的,怕是到了最後自身傷情傷懷,對方卻還是一如初見,沒有絲毫改變。

“何況,你看他和那血屠魔君糾纏甚深,何苦為難自己,執著於一個永遠不會回應自己的人?”

“娘,你說的我都知道,”昭烈雲麵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可是我若是能控製得了,那也不是真正的喜歡了。”

花明凰一時無話,人要是能控製得住自己的感情,那世上也就沒什麽難事了,就連她自己,和昭楚樓之間也有著說不清的賬,情之一字,當真擾人。

她思及此處,鮮妍的容貌也黯淡了幾分,平添了些許幽婉的愁怨,昭烈雲心知她必是想起了與父親之間的那段情緣,反而安慰花明凰道:“娘不必擔憂,兒子曉得分寸的。”

“那我問你,今後你又有什麽打算?”花明凰自身姻緣坎坷,實在不願讓兒子再受同樣的苦,雖然明知希望很小,卻還是希望他能夠得償所願。

在母親憂慮的目光下,昭烈雲又怎麽說得出托辭,他雙唇緊抿,側臉顯出寂寥的弧度,今日大殿上的情景他瞧的分明,雖然不願意承認,但血屠對清霄來說確實是不同的,哪怕不是戀人,而是作為對手,那兩人之間也容不下別人了。即使血屠身死,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他一時心緒翻騰,一時想起昔年北海之上踏波而來的姑射仙人,一時又想起幻境之中氣度雍容的蕭疏天子,最後想起的,是逃離地宮之後,那人再堅定不過的拒絕。從幼時到如今,那個人占據了他生命中如此長久的一段時光,可是每一次他能得到的,都隻有拒絕。

還不明白嗎?你對那個人的心意,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困擾罷了。

像是有一柄鈍刀在心髒上來回磨砥,每一次的呼吸都帶來難以言喻的痛楚,可是想要做的事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清晰,半晌,昭烈雲言道:“他若始終心向大道,我自然不敢再有侵擾,隻要遠遠看著他就好。可要是有一天,他願意心染紅塵,那無論是什麽時候,我總是等著他的。”

他的語氣平常,可是那種傾注一切的神情,卻是再沒有什麽能改變的堅持。

花明凰麵色發白,跌坐在椅子上,心頭巨震,一時縱有千般言語,也化為了深深的惻然:“你可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

“我知道。此生不變,亦無悔。”

大典結束之後,元顧二人也回到住處,顧綺年一直在說著什麽,可元衡之心裏全是之前大殿上發生的驚人一幕,他亂糟糟的想著,原來血屠那魔頭愛慕師尊,那師尊究竟又是怎麽想的?若說全然不在意,他是不信的,可要說有多麽介懷,他也實在看不出來。

還有那個吻······那魔頭實在可恨可殺,竟敢如此對待師尊,可想到此處,元衡之又忍不住冒出綺念來,若是能夠親近師尊,那滋味······定然**無比。

他心頭一熱,再也坐不住,“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就要離開,顧綺年驚訝的叫道:“師兄,你要去哪裏——”

元衡之不耐煩的轉過頭,冷淡的說:“你別管這麽多,我一會就回來。”

顧綺年突兀的問道:“是去見清霄師叔,對不對?”

元衡之大吃一驚,下意識的掩飾道:“不是,我就是去外麵走一走,你別多想。”

顧綺年半點也不信,步步緊逼道:“不是?師兄你且想一想,哪一次你半途丟下我不是為了去見清霄師叔?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

“師妹!”元衡之麵色一沉,“就算我是去見師尊又怎樣,之前出了這麽大的變故,我身為弟子,去探望師尊又有什麽可非議的,你卻要這般斤斤計較、糾纏不休,哪裏還有一點名門弟子的風度?”

“我斤斤計較,糾纏不休?”顧綺年淒然道,“要是師兄真的僅僅是去探望師叔,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方才我問你時,你又為什麽要否認?”

她雙目盈淚,一張芙蓉玉麵上是淒涼哀婉的神色,動人之極,引人憐惜,怕是天底下絕大多數的男人見了都會施展渾身解數以求美人展顏,可元衡之卻麵色陰沉,被她問的無話可說,大步向外走去,狠狠的摔上了房門。

“師兄!”顧綺年跌坐在地上,“他是你的師尊!”

可元衡之始終沒有回頭,清麗的女子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清霄回到明性峰之後,便一動不動的坐在大殿中央,周圍是亙古不變的冷寂,他從來沒覺得這冷寂有什麽不好,也習慣的很,沒有絲毫改變的打算,如今也是如此。

在血屠的事上,他的想法也始終沒有變過,縱然會動容、會嗟歎,但隻要向道之心不改,結局也就不會有所改變。漫漫仙路,若是心不誠、意不堅,又何以言道,途中那些瑰麗異常的幻影,他會欣賞,卻絕不會為此駐足停留。

他隻是不明白,不明白血屠為什麽會有如此之深的執念,明知不可為,卻還要一意孤行,甚至用那種慘烈無比的方式來動搖他的道心。

你何必,又何苦。他這樣想著,心頭便生出了一點茫然,這茫然分明無跡可尋,卻又真真實實的存在著,清霄兩世為人,遇到任何事情都是從容淡漠的,惟獨在這件事麵前產生了無處著手之感,他已知的所有,在此時都派不上用場。

那點茫然彌漫開來,越來越深,心底的疑問也越來越清晰:血屠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情。

情之一字,可以讓人為之生,為之死,縱然身死魂殞,也是甘之如飴。

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霄和它距離的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碰到,能將那無形的東西實實在在的握入掌中。

原來情字,就是這般模樣。

但他終究沒有伸出手,刹那明悟蓮生,清霄神情寧靜,恍如真靈。

體情、悟情,最終得脫,無情之道,並非一成不變的虛無,而是從有到無,方得其中深意。

元衡之進入大殿之時,看見的就是清霄優美深宛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