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人來人往。

宣傳語是: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都有可能是本科患者,請務必重視重視再重視。

慶虞被帶去做了全套的生理檢查,從頭到腳檢查了人體所有器官係統,重點檢查12條顱內神經。折騰了好半天,基礎檢查報告上顯示:

病人飲食消化正常,半年內沒有出現視覺短暫性失常和思覺失調等症狀。嗅覺、眼球、顏麵神經和肢體平衡都屬正常。

季嵐拿到報告看了幾分鍾,感覺自己快不認字了:“一切正常?”

慶虞喝了口水,像是被迫蛻了一層皮,撐住她站好,道:“那可不?所以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兒,我現在感覺看山真不是山,有點眩暈。”

季嵐嗬嗬幹笑:“可能是檢查項目太多,累著了。那什麽……你先進去做第二次診查。”

慶虞得空喘了口氣,拿上報告,被小護士帶進一間無菌的小型診療室,並給她換上漿過的後開式白袍。

診療室器具多樣。

護士離開後,進來一名年輕的醫生給她做第二次診查。

這位醫生神情冷漠的檢查了她的生理異狀,抽血,計算紅細胞數量,一係列二次診查完成後,醫生讓她去把白袍換下來,寫了一份報告,與第一份報告對比後交給她。

剛出診療室,季嵐焦急的把報告拿過去看,發現生理狀況那一欄為良好,瞬間放下心,道:“我的天,等得我急死了,還好沒事。”

慶虞比她更難受,咬著牙道:“身體再健康的人也經不住莫名其妙的檢查啊,我現在感覺腦子裏被裝了芯片一樣。”

季嵐摸了摸她的臉,勸道:“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熏得,沒事兒,你要是爭氣點兒,我們以後就不用來了。”

慶虞剛想說話,小護士又來喊她,“慶小姐,孫醫生讓你過去。”

季嵐把報告塞給她,道:“孫安絮的時間排的很緊,我約的不容易,你一定要真誠的接受治療,就算她問你有沒有去夜店找過特殊服務,也一定要如實回答,不能參一點假知道嗎?”

“……”慶虞的語言係統遭到強烈攻擊,單應了一個嗯,就跟護士走了。

臨了季嵐還用一種目送她進火葬場的模樣看她,仿佛她再也出不來了,她正在用心記住這個背影。

慶虞心情難以言喻,神經緊繃,尤其是進入辦公室見到自己的精神科醫師後,她覺得防禦係統又下達了新的命令,眼前這個女人很危險。

小護士出去後扣上門。

孫安絮穿著精練,化的淡妝,頭發整齊的挽在腦後,額頭飽滿,雙唇豐盈,舉手投足間有意無意的表現出一種貴氣。

她道:“先坐吧,報告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慶虞點頭,將報告遞過去。

坐下來。

孫安絮給人的感覺很舒服,疏離感恰到好處。

慶虞靜等著她看完報告。

直到看到最後一頁的‘良好’兩個字,孫安絮才將視線對準她,唇角擺出一個稍親近些的弧度,道:“恢複的不錯,好像沒什麽大問題了。”

慶虞想給她遞個喇叭,讓她喊給季嵐聽。

“那我可以走了嗎?”

孫安絮笑道:“先不急,給你留了兩個小時,還早,隨便聊聊可以嗎?”

慶虞知道,這是心理醫師的慣用手段,前一秒說隨便聊聊,後一秒連你大姨媽幾歲來的都套出來了。

不上這個當。

孫安絮能感覺到她的戒備,沒有多拖遝的拿出手機,道:“最近有點迷電競,來局遊戲怎麽樣?”

慶虞:“?”

沒聽錯吧,“玩遊戲?”

孫安絮說:“你出去的太早你朋友也不放心,還不如打把遊戲,兩個小時以後你出去跟她說痊愈了就好。”

慶虞有點不明白。

糊裏糊塗的被忽悠了一通,兩人坐在休息間選好了各自的英雄。

一把低端局,孫安絮是新手,選了個最容易上手的角色,操作不精,開局稀碎。

慶虞看了她一眼,孫安絮說:“昨天看直播學的,上手有點難。”

幾局下來,慶虞發現她能把任何角色玩出腿短皮脆的效果,恐怖的是她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好半天後,她說:“為什麽會有小學生沉迷遊戲,這東西明明比微積分難多了。”

慶虞不置可否,默默關了遊戲,看著她,道:“如果我們剛才的對戰視頻發到網上,應該會教育不少人。”

能把遊戲玩這麽爛,其實也不容易,那是一種天賦。

孫安絮也關上手機,道:“聽說季嵐在做電競俱樂部,改天可以讓她教教我。”

慶虞道:“你們認識?”

孫安絮道:“當然,我媽跟她媽是親姐妹。”

慶虞:“……”怪不得,季嵐前天才說要帶她看醫生,今天就約到時間了,不是親戚還真說不過去。

孫安絮倒了杯水給她,說:“季嵐小學開始數學就不及格,沒想到遊戲能玩那麽好。”

慶虞很客氣的回到:“人各有誌。”

孫安絮挑起眉,緩聲說:“你知道她小時候我小姨多擔心嗎?生怕她智力殘缺,還好她隻是學習不行,活著沒問題。”

慶虞隻知道季嵐的大學是買的。

孫安絮觀察她的反應,繼續說:“我小姨和小姨夫都是很有名的服裝設計師,學生時期都是學霸,他倆結婚的時候我們家人都在說,這兩個怪人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是去研究院當科學家的料,沒想到他們的結合造成了1+1等於負無窮的後果,季嵐對任何科目都一竅不通。”

“……”慶虞擦了擦汗,還是那句話:“人各有誌。”

孫安絮笑道:“以前我小姨罵她,說智力低下也是病,她說如果智力低下是病,那她就會享受這個疾病。”

慶虞開始察覺不對勁,但無從根究,附和道:“像她說出來的話,有魅力。”

孫安絮道:“確實,很多人得了生理或心理疾病時都會有一種享受疾病、享受苦難的想法,尤其是藝術家,疾病和苦難會帶給他們靈感。所以我小姨聽到這句話時很高興,覺得季嵐身上終於有了一個優點。”

她說話的技術比打遊戲強多了。

前一句讓人感到極強的壓迫感,後一句又回到季嵐身上,抵消了前一句的冒犯。

慶虞不動聲色的握緊水杯,以淡笑回應。

孫安絮道:“其實季嵐的智力並沒有我小姨認為的那麽低,隻不過是她身邊聰明的朋友太多了,造成她智力低下的假象。”

喝了口水,回憶起什麽畫麵,她神情逐漸溫和,對上慶虞探究的眼,道:“季嵐有一個初中同學,家裏很富裕,父母都是行業翹楚,孩子從小耳濡目染,加上學習能力強,初中時就知識廣博,深受校方喜愛,成了洮市家長群裏口口相傳的小神童,也不知道她怎麽願意跟季嵐做朋友,可能是季嵐比較可愛吧,她那會兒長得跟洋娃娃一樣。”

慶虞實在想象不出來洋娃娃款的季嵐,但充滿好奇,道:“有照片嗎?”

孫安絮十分惋惜,“沒有,她覺得那種形象不適合她,把照片全部處理了。那時候我已經在這家醫院實習了,當時坐在這個位置的是我老師。季嵐把照片扔了以後哭著來醫院找我。”

慶虞疑惑道:“扔掉照片確實很遺憾,她扔完就後悔了?”

孫安絮搖頭,笑道:“你對她有什麽誤解,她就算把天捅破也不會後悔,一個小霸王。”

慶虞有點迷糊:“那是為什麽?”

孫安絮說:“因為她的那個初中生朋友自殘被她發現了,她嚇哭的。來找我的時候哭天嚎地,科室的同事都以為她是我的私生女,上門認親的。”說到這裏她不禁笑出聲:“我年輕的時候稍微犯點錯,估計也能把她生出來了。”

慶虞大驚,

看來她至少大季嵐十幾歲,可一點都看不出來,保養的真好,麵上看去最多三十歲。

“我問出原因以後讓她把那個同學帶過來,我老師對青少年心理輔導也很有一套,應該可以幫她。但是好幾個星期過去,仍然沒有音訊,我問季嵐為什麽沒帶人來,她說那位同學的家裏人都不太重視這類疾病,他們覺得心理問題就是精神病,精神病就是住在精神病院,道德體係崩塌,生理失禁的一類人,而他們的傳統觀念不允許家裏出現這樣的人,會被人恥笑,所以不讓那位同學過來。”

故事卡在這裏,她斂眸,將湧上的情緒在一秒鍾內清除,再次抬頭,目光澄淨。

慶虞佩服精神科醫師的清醒,不由問:“後來呢?”

孫安絮晃了晃杯子,看著浮在杯麵的茶葉,說:“那學期末我的實習就結束了,老師推薦我去維也納進修,我過來拿推薦信的時候正好撞上了那個同學。她帶著父母一起來了精神科,還說要找我。”

慶虞直覺這其中有故事:“……為什麽?”

添了點熱水,孫安絮沒繞彎子,道:“我把她帶進會診室,她跟我說自己得病了,應該是重鬱症,她厭食、失眠,偶爾會短暫性失明,隻有自殘能讓她興奮,她希望我能給予幫助。因為她爸媽都是比較有社會地位的一類人,不太支持她來這裏,覺得丟臉。所以她找了個借口,說想來看看我,想了解怎麽才能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被行業內最有名望的大師收為入室弟子。她父母望女成鳳,自然答應了,還跟她一塊來的。”

慶虞擰眉。

孫安絮繼續觀察她,不正常的短暫沉默過後,她說:“季嵐能跟這樣聰明的小孩做朋友,我也很高興。”

話鋒直轉,連一點鋪墊都沒有。

慶虞頓了半天,問道:“那那個同學最後怎麽樣了?”

她這就屬於看電視劇忘了主線,反而迷上副cp。

孫安絮微微蹙起眉心,如同揭了生死狀:“我老師勸她父母重視心理健康教育,並提議他們給小孩找個伴,小孩抑鬱的原因是太孤獨了,有人陪伴會好很多。很可惜的是最好的心理醫生也無法預知未來,他德高望重,善待子女,愛護妻子,所以覺得人人如此,但並非人人如此。小孩孤僻陰鬱,領養的女孩明媚開朗,有了對比,父母難免會偏愛討他們歡心的那一個。我出國前最後一次見那個小孩,她帶著自己的行李,求我帶她走。”

慶虞聽的一頭霧水,“你帶她走了嗎?”

孫安絮眼裏泛出光,淡淡說:“她沒護照。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帶她走的。我在機場給她父母打電話……好吧,這也是我成為心理醫生後做的最錯誤的一件事,她父親在機場打了她,讓她學學姐姐,懂事一點。我當時趕時間,還沒來得及安慰她就離開了。”

抬眼看天花板的亮色,眼熱起來,“回國以後去拜訪老師,老師說她過的不太好,跟家裏鬧得很僵,重鬱症到她那一步,已經沒辦法治療了。”

慶虞挺理解的,想到慶沅和她,似乎也是這樣的角色,她道:“如果我是個作家,就把這件事寫成書,變成社會話題,這不是家庭矛盾,而是社會對重鬱症的漠視。”

孫安絮看了她一眼,道:“寫出來之後呢?”

慶虞鄭重其事:“賣錢。”

“……”

“你不覺得有些抑鬱症患者隻是妄想抑鬱症嗎?他們無趣,狹隘,將自己的無用推給疾病,並享受疾病。”孫安絮如是說。

慶虞原先還覺得她人挺好的,但聽到這裏就不那麽認為了。將麵前的杯子推開,眉目扭曲,“原來疾病還有高低貴賤之分嗎?抑鬱症必須到自殘的那一步才叫抑鬱症?精神病必須到生理失禁那一步才叫精神病?”

孫安絮看她過於激動,立刻解釋:“不是我這樣想,而是那個小孩,我後來跟她談過話,她被父母的觀念馴服,認為隻是因為自己太過沉悶才會有得病的幻覺,我也試著開解她,但是失敗了。她太渴望被愛,所以選擇放棄了自己。”

慶虞感覺心口鈍痛,卻不知為何,擰眉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孫安絮說:“自殺前給我留了一句話,”

“——下一次要把美德踩在腳下。”

休息室開著窗,往外望去,能看到一大片的鮮花簇擁,樹木挺拔,欣欣向榮。

慶虞想,這大概是她和她老師職業生涯中的失敗案例。

想了想,說:“季嵐應該很難過吧。”

孫安絮蒼白一笑,說:“嗯,她有段時間特別討厭我和老師,把我們倆當敵人,還罵我們說不要給別人瞎提建議。其實她說的也對,如果老師沒建議那對父母領養孩子,也許之後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慶虞斂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是不經意的道:“不要太自責,慧極必傷,那麽聰明的小孩肯定有不尋常的路要走。”

孫安絮接受她的勸慰,“時間到了。”

慶虞很禮貌的說了謝謝,走前微有深意的看了她一會兒,扣上了門。

季嵐在群裏跟隊員商量季度賽的事,看她出來後趕緊收了手機。上前去問:“怎麽樣?”

慶虞抬眼看她。

季嵐手猛地一縮,

這一眼過於晦暗,好像一把尖刀剜出她的雙目,她不自禁鬆開她。

慶虞斂眸,恢複往常的模樣,道:“孫醫生說我身心健康,沒什麽毛病。”

季嵐試探的道:“真的?”

慶虞把簽好字的報告給她看:“其實打人次數多主要是因為遇到的壞人多,隻能用武力解決,以後我會注意的。”

兩人找了一家小店去吃午飯,期間季嵐頻頻欲言又止。

慶虞知道她想問什麽,吃完飯後主動說:“我真的已經好了,也沒有暴力傾向,以後你別試探我了。”

季嵐愣了半天,有些尷尬的捂上臉,小聲道:“還真叫那個狐狸精猜中了。”

“狐狸精?”

“啊,就是我小姨,孫醫生,她說你肯定能猜到我帶你來是為什麽,我沒信,結果……”季嵐努力圓謊。

慶虞道:“現在證明我沒事,你可以放心了吧。”孫安絮後麵說的那些都是在試探她現在的想法,她又不傻,不可能感覺不到。

還有那個明顯的就差指名道姓的故事。

不過醫生的談話療法很有技巧,反正在開始聊天時她從沒想過她要聊後麵的內容,稀裏糊塗的聽完了。

季嵐感到抱歉:“我怕你不來,再加上你最近的異常隻有一個——打人,所以才想拿暴力傾向當幌子的,慶慶,我沒有不相信你,隻是擔心。”

慶虞當然知道,柔聲說:“我理解,謝謝,你沒有放棄過我,我已經很感恩了。”

季嵐有那麽一瞬間想飆淚,舉起白開水,壯誌昂揚的道:“那就以水代酒,祝你身體健康,福星高照。”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終於更得早了點,謝謝大家的評論和收藏,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