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充滿房間。
麵對麵而坐,手臂橫過去就能近近挨著,但各自堅守在原處。香爐應該喜悅,這裏成功變成一間毒氣室。
恐懼慢慢消散,慶虞說:“你有辦法讓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不是。”
孫安絮眉尾輕輕上挑,溫聲說:“當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慶虞點了點頭,最後朝窗子外麵看去,窺了一遍茶園裏的生機。指尖泛涼,內心撕扯了半天,還是拿出年鬱給的那一管藥膏,少量抹到唇邊。濃濃一股中藥味。
她道:“我需要做什麽嗎?”
孫安絮盯著她平靜無波的雙眼,就如當年在機場被她牽住衣角,她把自己所有的期待都藏起來,以這樣冷淡的模樣示人。
就像她蹲下去告訴她不行,不能帶她走,並打電話叫來她的父母,她臉頰上挨了一巴掌,隻不過淡淡偏了頭,又把血沫卷在舌上咽下。
行李箱怎麽拖過來的就怎麽拖回去了。也沒有吵鬧,也是,夜鶯離開的不是玫瑰園,靜靜飛走就好了。
後來無數次經過洮市的機場,她都記得自己在奔往心理學的路上,丟下了自己的患者。
站起來,從自己包裏拿出止疼藥,去接了一杯溫水。
遞過去,觸到她將要結冰的指尖,又把手鬆開:“我會幫你找到病因,但一切都要重新回憶一遍,你可以嗎?”
把藥片吞下去,回味著喉間的苦澀,那苦澀像魚刺。“開始吧。”
孫安絮看了她一會兒,拉上窗簾,房間陷入黑暗,許久後才開了一盞燈。
昏黃的燈光照下來。
把椅子放平,像躺在**,四肢開始陷入麻痹。
孫安絮的聲音慢慢傳入耳中,撐開眼皮,眼前隻有一縷微光,聽她說:“精神病患者之所以會得病,是因為遇到了無法接受的變故,你還能想起來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嗎?什麽事情讓你決定改變自己?”
唇幹裂,意識有一些混沌,“想不起來……”
孫安絮應該是在摸她的頭發,“那我幫你好不好?我不會傷害你的。”
嗯了聲,睫毛開始濕潤。
孫安絮貼近她,說:“我們要用場景還原法,消除你對當年那一切的恐懼,所以你要用心回憶,跟著我的指示走。”
“今天是你上小學的第一天,洮大附屬小學的巷口很長,巷口兩邊有很多房屋,你到了自己的班級,第一節 課是什麽課?”
慶虞閉上眼,眼前忽然壓過來一塊大石一樣,將她砸入地底,不見天日。片刻後,重見天日。
一間教室,三十多個小孩,她坐在第一排。講課的是個女老師,第一堂課她教大家友善、互幫互助、見義勇為。
課間的時候大家還在模擬電視劇裏的英雄救美,小男生和小女生開始玩鬧。
覺得他們幼稚,要聽父母的話,穩重。
約是個春季,操場上有人放風箏,風箏上描著猙獰的圖案,風箏遮住微弱的陽光。
放學後跟著隊伍出教室,在門口等家人接。
離校門不遠的地方圍了一堆的人,有人拿手機拍照,有個女人**。
她本可以站在陽光下,陽光照到她的每一寸,但龐大的風箏遮住了太陽,所以**變得直白又陰晦。
她在大吼大叫,指著巷口另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控訴他強奸。
男人手一揚,甩開她,“你他媽想男人想瘋了吧?”
女人恨得連衣服都不穿,要把自己最純潔的東西當做罪證,而人們的目光嵌入她的皮膚,把那當成嘴上貶低而內心渴望的美景。
男人的妻子哆嗦著手指怒罵那個女人,小學門口栽的那棵大樹挺拔不已,樹葉嘩啦啦的雜亂聲像極這場鬧劇。
慶虞把頭從校門鐵欄的縫裏伸出去,又被老師拉回,老師溫柔的問:“你家裏人呢,其他同學都被接走了。”
她仰頭看著漂亮的品德啟蒙老師,她早上教大家見義勇為,互幫互助。
問:“我的爸爸媽媽都很忙,沒時間來接我,那她的爸爸媽媽呢,她的爸爸媽媽為什麽不給她穿衣服。”
老師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那個赤身女人以如此方式尋求公正。
來接她的是張嫂。
開車的是司機。
路上大家都不說話,她習慣這樣的沉默。
回去後迫不及待的跑到自己的房間,寫日記。
歪歪扭扭的字跡,還有些不會寫的字用拚音代替:
——今天看到一個不穿衣服的姐姐,他們好像在吵架,沒人給姐姐穿衣服,在校門口和同學們一起看他們吵架。早上老師教我們見義勇為,但是同學們都沒過去給姐姐穿衣服,我也不敢過去,老師也沒有過去。但願是在拍電視劇,不然怎麽解釋老師做不到自己教給同學們的東西呢?一個人怎麽可能把自己不會的東西教給別人,我沒學過函數的時候可千萬不敢教比我小的孩子,一開始就學錯了,以後就再也學不好了吧。
剛寫完,趙挽霖象征性的敲了敲門,進來。
她戴著眼鏡,穿著旗袍,應該是剛參加完什麽活動。
走過來摸她的頭發,小女孩的頭發軟的像新摘的棉,“今天的日記寫完了嗎?”
慶虞點頭,“比昨天多了一百個字。”
趙挽霖拿起來掃了一眼,神色不悅,“慶慶,你的字,得練。”
她坐下來,“還記得你餘叔叔家的餘幀嗎?他現在已經開始練楷書了,字寫得特別漂亮,女孩子的字更要寫得娟秀漂亮,不能輸給他,知道嗎?”
不知道她參加的是什麽活動,連餘幀的字都能看到。
炫字大會。
慶虞重重點頭:“我讓張嫂幫我買字帖。”
趙挽霖臉色好看了一些,開始問她學校的事,她說今天認識了一些同學,大家都會疊紙鶴做風車。趙挽霖說,“那以後不要跟那樣的同學玩,你應該去找班裏的好學生,他們會帶著你一起進步。”
這種邏輯不容易破解,暫且當是對的吧。
晚飯後,慶之遠坐在沙發上看財經新聞,看到慶虞在魚缸邊站著不動,便關了電視,問:“慶慶,最近看過什麽書嗎?外教老師有沒有給你講新的內容?”
魚缸就那麽一點,魚還能遊去哪裏。
她回過頭,正換牙,說話漏風,“老師講了《格林童話》,念了英文原版,不過我聽不懂。”
慶之遠臉上的笑容是丟進魚缸裏的魚食,片刻後,魚食被魚兒吃的一幹二淨。
他麵露愁緒:“今天我們去餘叔叔家,餘幀已經開始看雨果了,你知道雨果是誰嗎?餘幀還給我們講《笑麵人》裏的故事,慶慶,你們同齡。”
她轉過身,看到吊燈上趴了一隻隱形的巨獸,又說:“餘幀好像沒跟我在一個班。”
慶之遠皺眉:“餘叔叔再給他談跳級的事情,他上學比你早一年,如果真的跳級,那今年入學就是三年級,會去參加奧數比賽,但你剛開始學拚音。”
慶虞似乎有話要說,但又沒說。
是的,她才開始學拚音,怎麽讀雨果呢。
第二天早上醒來,床頭放著一個很大很精致的禮盒,她揉了揉眼睛,拆開。
裏麵放著三本書和兩本字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其他兩本的書名太長了,隻粗略念出其中一本的名字《死屋手記》。
像昨天一樣去學校。
學校裏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昨天那個姐姐是被早餐店的老板強暴的,昨晚那個姐姐的弟弟把老板的眼睛弄瞎了,現在被抓去拘留,那個姐姐去了哪裏,不知道。
回家後她又在日記本上寫:
——這件事好像忘不掉了,感覺自己犯了錯。我應該衝出去給姐姐披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