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漸漸回到現實中,用了掙脫夢境的力氣抬手,觸到一台冰冷的機器,眼前還是一片黑暗,隻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抱歉,還原法不能中斷,你需要繼續。”

“當你決定重新設定自己的人生時,為了消除對媽媽的恐懼,你把她設定成了一個懦弱膽小的女人,這樣的話你看見她時就不會發抖。”

“你的爸爸讓這個家變得很壓抑,他會傷害你,而當你想怨恨他的時候,他又會做出一些父親該做的事情,讓你無法恨他。你意識到這一點,知道往後也是如此,他不停傷害你,又會為了負疚感而不停彌補你,你隻能不停的被傷害,持續的難過。為了破解永遠無法結束的循環,你把他魔化成了一個偏愛養女的不稱職的父親。”

“當你開始因為無力而寬容他人時,你人生中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絕望。”

“那麽第二次是什麽時候?你為什麽會給典典……也就是慶沅,那樣受寵的設定?是不是因為你內心深處一直崇拜她,是不是因為你自己也想過模仿她,也許曾經還追隨過她?”

煙花盛開,從高樓望去,卻隻見一片黑天。

嘭的一聲。

小升初考試,班裏隻有慶虞跟餘幀上了實驗班,季嵐則被分到了一個鳥不生蛋的班級,教室離得很遙遠,她在實驗樓,季嵐在明理樓,中間隔了一座公園。

班裏的同學都勤奮刻苦,好幾個眼鏡片比單詞本還厚。

餘幀仍然是年級第一,他的成績步步高升,身體日漸消瘦,慶虞坐在他旁邊,每天都能看到他的黑眼圈。

班裏同學私底下偷偷調侃他,說他現在的模樣像是半夜嫖娼剛回來。

慶虞剛開始會找小集體一起玩,自從聽到大家這麽說餘幀後,她就再也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了。

她忽然間覺得大家真的都長大了,因為在小學的時候大家罵人最多說一句你真討厭。就比如季嵐每天憂愁不已,覺得她同桌把她說學委的壞話全告訴了學委,但其實那些壞話裏尺度最大的一句就是罵他沒朋友。

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襄中是洮市最好的初中,老師們都幽默風趣,不過有位數學老師好像對妓女頗有偏見,上課時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她們掙得好多啊。國將不國。

哦。

他對那個行業了解的程度就像他去從事過似的。

慶虞再也沒聽過他的課,即使他不談妓女的時候講課十分動聽。所以120分的數學卷子,她每次都在100左右徘徊,不像餘幀,回回滿分。

初一下學期,臨近畢業生中考。

那一天剛上完課,學校裏飄滿了紙屑,畢業撕書是一種傳統。

老師笑容滿麵,說:“命運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裏,要努力。”

慶虞默默記下這句話,直到放學十分鍾前,實驗八樓跳下去一個男生。聽到這個消息,學校延遲了放學時間,怕引起混亂。

匆匆忙忙聯係那位同學的家長,清理現場。

空氣中是花香,是樹木的醇醇之香,本應令人沉醉,可她卻覺得到處充滿了血腥和哭聲。

走出校門時,聽同學說是因為壓力太大,害怕中考考不好才跳樓的。慶虞想象自己跟那個男生在同一緯度思考問題,那麽問題就會變成:考完再跳,還是考前就跳。

吃完飯的時候,趙挽霖用一種點評牛肉太老的語氣說:“那孩子的書白讀了,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家裏人為他付出了多少,結果在這個關頭跳樓。”

慶虞想到學校裏漫天的紙屑和悲歡離別,突然覺得悲傷全是樓道下那一灘刷不幹淨的血,沒有人真的會在意那條生命。

“可能是壓力太大了吧……”第一次跟他們持不同意見。

客廳裏寂靜了幾秒,慶之遠喝了一口濃湯,淡淡說:“壓力大也不是借口。自殺可以,但是得對得起父母,除非像哪吒一樣剔骨還父,割肉還母,這樣的話命才屬於他自己。慶慶,每個人都應該愛自己的生命。”

這一刻,慶虞恍惚間明白了什麽。愛自己的生命根本就是一個強製性語句,原來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無所有,生命也不屬於自己。

聯想到老師說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裏。

外麵的樹木長得更高了,從臥室的窗子望出去,有一大片石榴林,得用望遠鏡看。

第二天上數學課時,那個禿頂的老師又開始、又開始談妓女。

慶虞扭頭去看打瞌睡的餘幀,發現他真的太瘦了。

在筆記本上亂寫亂畫,心裏想,美德是浮於表麵的,當品德老師上課時,你完全可以酣睡,但這並不影響你做人。

每個人都有做壞人的天賦,就像她,聽了那麽多的美德,看了那麽多的書籍,但仍然可以在關鍵時刻做一個縮頭烏龜,別人隻是比出一根手指,她就膽怯的像是看到了一把槍。

當年在北溪看到養老院時如此,聽到爸媽指責那條可憐的生命時也是如此。

自從死過人以後,學校開始了熱愛生命的課題宣傳,但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在她耳中都可以濃縮為四個字:自殺有罪。

課間操的時候難得的跟季嵐撞上,她們說了會兒話,她心裏有濃烈的傾訴欲,在快要上課時,她著急忙慌的說了句:“我可能得抑鬱症了。”

季嵐愣了愣,半天沒說話,鈴聲一響,兩人撒腿就跑,跑回各自的教室。

季嵐覺得她在開玩笑,她從她的眼神中推測出來的。

這節語文課她沒怎麽聽,直到老師給出十分鍾時間,讓大家寫閱讀四大名著的觀後感。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舌頭冰凍,感覺嘴巴張不開,即使張開也說不出話來。

她想喪失一切功能。

語文老師鍾愛她的作文,不經同意抄起她的筆記本便念了出來:

“讀《西遊記》有感,西遊記被封神演義抄了,《封神演義》真不要臉,抄詞抄句就算了,還竊意。西遊記講佛教道教之爭,封神演義講闡教和截教相鬥,沒意思,尤其是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那一段,太扯了,好扯。孝道如此。儒家好害人。”

語文老師是個特別溫柔的紳士,讀完後笑了笑,說:“我從你的句子裏看到了你的怒火和偏激。但慶虞,老師要告訴你的是,死亡不在於方式,有的人選擇崇高而已,死亡本身並沒有錯誤,也不應該被批判,死亡被很多哲學家視為榮耀,而我們的家長和同學都不是哲學家,他們說的不算。”

他看透一切,把筆記本遞過來時,紙上還留有溫度。

慶虞短暫的快樂了一會兒,晚上回去後繼續做噩夢。

她偶爾在看到外麵的黑夜時會想起餘幀,他應該剛學習完,才準備睡覺,但是她睡不著。

聽班裏一些同學說抽煙會讓人興奮,興奮過後就是疲憊,她也想嚐試一下,之後也許可以改善睡眠。

實驗班很受重視,大部分都是年級前五十名的好學生,隻不過後來又塞進來五六個富二代。

他們高大威猛,但長得奇醜。一下課他們就會坐在桌上,毫無禮貌地將腿翹起來,點評哪個女生最近又發育了的胸部。

隻要聽到他們說這些,慶虞第二天一定會早早來教室,主動值日,掃地時單繞過他們的座位,往他們凳子上踩幾腳。

又怕被發現,趕在下一個人來前親自擦掉。

散打教練說她現在已經可以打倒一個發育中的男性,她很期待那一天,尤其是看到家裏那條大狗,她便想主動去緩和關係,把它牽出去,咬他們。

這一天上數學課,那幾個男生好像起了什麽爭執,差點要打起來。

之前他們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就是因為家裏有錢才能進這個教室,他們也不是來學習的,上課睡覺也不會有人管,於是跟老師們默契的過著人鬼殊途的日子。

但今天他們有內部矛盾了,一個個爭得麵紅耳赤。

數學老師連妓女掙錢都要數落,怎麽可能會對這個場麵視而不見。慶虞倒也希望他能過去把那幾個東西收拾一頓。

但是沒有。

他挑中了同樣坐在後排,學習成績處於中下的一個男生,把他拎起來教訓了一頓,還把班主任叫來,說這個男生不認真聽課,讓他滾出實驗班。

男生被叫了家長,他的父親穿著破爛的軍大衣,臉上全是皺紋,班裏同學都圍過去看,最後他把自己的孩子牽走了。

不知道是轉學還是退學,後來沒聽說過了。

慶虞按照往年的升學率算了一下,這個男生如果繼續在實驗班學習,他一定可以考到一中,再按一中的本科率計算一遍,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一定可以考上一本大學。

那幾個富二代在課間終於沒有談論女同學,而是談一個詞:殺雞儆猴。

無辜的人離開好像並沒有讓誰的情緒波動,大家很快有了新的學習內容和閱讀書目,那個位置也被其他人頂上,那個人就像從沒有出現過。

故事書裏,隻要班裏有人轉學,班裏其他同學都會組織歡送會,大家都會依依不舍。

是因為她長大了,還是故事書失真了。

而等她看了更多的書以後,就會知道像數學老師那樣欺軟怕硬的人,每天都在做毀人後路的事情。就如同他一直在說妓女,卻閉口不談紅燈區的鴨。

假如他談了鴨,那麽他一定不能用非讚美的方式,那樣的話大家都會知道,他辱罵鴨隻是因為自己的長相和身材不允許他去從事那樣的職業。

如果她再勇敢一點,就應該對他說:“你大可以去批評嫖娼的人,欲望才是原罪。”

但是他們都不敢,她不敢說,他不敢真的去批評跟自己同一性別但有能力去紅燈區消費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