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周末,慶虞跟季嵐約著去書店,待了一會兒後直奔遊戲廳。

季嵐玩了會兒跳舞機,回頭發現慶虞拿著鋼筆在自己手背上劃。她左手手腕上一直戴著腕表,好像近半年來都沒見她摘下來過。

她跳舞的動作慢了下來,最後直接停下。

慶虞又把腕表戴好,去了衛生間。

跟在後麵。

水龍頭擰開,衝在手腕那裏,滿池的血色。

季嵐走進去,在鏡子裏看到她的眼睛,那雙眼裏的冰冷無法形容,好像血不是她的。

四目相對,慶虞隨意擦了擦手,再一次戴上腕表,遮住也許還在流血的位置。

季嵐嗓子啞了半天,“會感染。”

慶虞鎮定的道:“不會。”

季嵐不明白:“為什麽?”

慶虞說:“每天回家我都會消毒,上藥。”

季嵐覺得麵前站的像一個惡魔,她把自己當成了實驗品,以折磨自己為快。怪不得半年前她一改頹靡,甚至變得外向起來。

她用這種方式活下去。

慶虞跟她解釋:“你不用害怕,手背這裏割的淺,傷不到要害,隻是流點血而已,我隻是喜歡看自己流血,沒別的。”

季嵐看到她臉上一副漠然時,終於意識到她的心理可能真的出問題了,她甚至都能拿鋼筆把自己劃傷,那和鈍刀割肉有區別嗎?那種慢速的疼痛一般人忍不了的吧。

她好像對傷害自己這件事格外的有耐心。

季嵐說:“你到底在想什麽?我們不是朋友嗎?有什麽不能對我說的?”

聽到朋友兩個字,慶虞嚴肅的搖頭,道:“不,不,我們曾經是朋友,現在你有新的朋友,而我還是隻認識你,唯一親近的人是可憐的餘幀。”

季嵐看向她漆黑的眼珠,就好像沒認識過。

慶虞看到她麵上浮現出的一抹陌生意味,覺得詫異:“我隻是在傷害自己,難道自殘都是在傷害別人嗎?你怕什麽?我的刀永遠指向我自己,你怕什麽?”

已經接近質問,季嵐說:“我帶你去看醫生。”

慶虞搖頭:“我不會去的。”

季嵐很生氣:“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沒去看過醫生,你爸媽死的嗎?”

慶虞怔了怔,然後道:“是我太無趣,是我無能,這不是病,這是我的錯。”

季嵐覺得她已經瘋了,“你的錯?誰跟你說的?”

沒得到答案,季嵐已經看透了,“你爸媽。你爸媽真的,還沒被雷劈死真的是蹊蹺了。慶虞我忍了很久了,上次你跟我說你爸媽養你很不容易,我不明白你怎麽會那麽想,難道生而不養才合理嗎?再說了,他們又不是為了你才努力的,為什麽把自己放在這麽低的位置,這半年你真的變了好多。”

她拉著她,說:“我們打車去醫院,去找我小姨,她會救你,大不了以後你住我們家,反正我媽天天念叨你,你在我們家無處不在,還不如直接搬過來。”

出了遊戲廳,從購物城出去,攔了輛車。

季嵐報了醫院的地址,可幾分鍾後,慶虞又讓司機往慶家別墅區那邊開。

她沒看季嵐的表情,低著頭說:“我回家跟我爸媽說一聲。”

季嵐沒回,過了半天,才用哭腔罵道:“要不是打不過,我就打死你了。”

-

晚飯後一家人一起看電視,是一出懸疑劇,據說很益智。

連續好幾個晚上都在看,今晚是這個案件的結束。慶虞坐了一會兒,看到裏麵麵容嚴肅,一絲不苟的心理醫生。回想起季嵐的話,她現在很痛苦,自殘會讓她興奮,也不用擔心自殺會犯罪。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血早晚有流盡的一天不是嗎。

她也許,也許應該再試一次。

電視進入廣告。

她折轉嗓音,用比較天真的語氣說:“當醫生好厲害。”

慶之遠笑道:“慶慶以後想當醫生嗎?”

慶虞點頭,“想,他們知識淵博,救死扶傷。”

慶之遠說:“那就要努力,以後送你去國外留學。”

慶虞說:“季嵐有個小姨,好像特別優秀,她竟然能去跟全國最好的精神科醫師學習,以後我如果當醫生的話,一定也要和最優秀的人學習,爸爸,我好想知道季嵐的小姨是怎麽學習的。”

她目光堅定,“我想去見見她,從她那裏得到一些動力。”

說完後斂了眼皮,遮了眼底的情緒。

她才不要偷偷摸摸去精神科,她要光明正大,她要最不相信她得精神病的人親自送她去看醫生。

這是最後的堅持。

精神科人擠人,無關年齡。

慶之遠托人約了孫安絮的時間,一個小時。慶虞被帶進一間小型休息室,醫院的人說實習生不能單獨看病人,隻做一些簡單的心理疏導,所以場地也比較簡陋。

慶虞覺得小一點好,比較有安全感。

孫安絮穿的整整齊齊,頭發全部挽在腦後,整潔到全身看不到一絲不妥,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女主角。

她將一杯水遞過來,輕輕摸她的頭發,因為她的頭發特別軟,臉比較瘦,但看起來很好捏,莫名有一點可愛,尤其是她總板著臉,小大人似的,更可愛了。

孫安絮之前沒見過這樣的小孩,大多數是季嵐那麽調皮搗蛋類型的,一想到昨天季嵐在科室哭嚎的場景,不禁頭疼起來。

她道:“昨天怎麽沒跟季嵐一起來呢?”

慶虞道:“精神科跟婦科一樣特殊,隨行的人很重要。”

沒料到她開口也是這樣老成,孫安絮把手收回去,知道哄季嵐的那一套對她無法靈驗,“你爸爸說你想跟我探討一下怎麽考全國最好的大學?”

她笑了笑,說:“你想學什麽專業?像你們這樣家庭的孩子,高中沒畢業的時候就會被送出國吧,留學熱。”

慶虞搖頭:“我要學的是古代文學,想考的是b大,去國外做什麽?中國最不懂中文的人都比外國最懂中文的人厲害,他們憑什麽教我?”

戾氣太重。

孫安絮在心底評價。

她問:“那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慶虞看著她,道:“治好我。”

“我生病了,盡管他們都不信。”她撩起袖子,掀起褲管,指著很多處的傷口:“我覺得自殘會讓我清醒,我想自殺,但自殺有罪,我自認為是個好人,不想犯罪。”

孫安絮說,“你跟你爸爸說你要學醫。”

慶虞眼中未有半分躲閃:“難道孫醫生你小時候沒被大人親自教過怎麽撒謊嗎?”

孫安絮看著她。

被帶去稍微正經一點的一間辦公室,沒有檢查身體,而是跟隨一個白胡子的老人去做遊戲,他們說是集體遊戲,另找了幾個小護士。

遊戲規則很簡單,沒什麽值得思考的部分,她每次完成自己的部分就不管別人了。

白胡子的老頭笑了笑,對孫安絮說:“她需要一個朋友,如果沒有朋友,她以後會變成自己的朋友。”

孫安絮不解:“季嵐不算嗎?”

老頭說:“夜鶯之間互相傳遞訊息的時候,人是聽不懂的。”

過了一會兒,慶之遠進來。

他臉色不是很好看,對著老頭說:“我帶慶慶來不是讓你拿她做實驗的。”

老頭說:“先坐下。”

慶之遠掃過來一眼,並沒坐。

老頭說:“她需要一個朋友,她太孤單了。”

慶之遠握緊雙拳,那一瞬間他應該是怒火衝天,但僅僅維持了片刻,他忽然平靜下來了,用一種帶有感激的神色看著慶虞,也那麽看白胡子老頭。

那天回到家時,陽光燦爛,冬日的冷太陽高高懸掛,入夜當得舉杯邀月。

慶之遠主動去廚房洗菜,跟趙挽霖商量。

沒有意外,很快罵起來。

晚飯時,餐桌上隻有她一個人。

張嫂說:“慶小姐,你又惹先生和夫人生氣了嗎?”

她這個又字用的好生奇怪。

慶虞沒理她,覺得連她做的飯都奇怪起來,不想吃了。

直接洗漱,上樓睡覺。

另一間臥室爭吵不斷,若讓外人聽到,一定會覺得這兩人要離婚,爭財產。

但其實他們爭的是典典。

從幾年前開始,慶虞總是堅信,典典一定會到來。

晚上十點多,門咯吱響了一下,趙挽霖進來坐在她床邊,好像在低低抽泣,說:“慶慶,你爸爸說你現在需要一個同伴,他想把北溪的一個女孩帶過來給你作伴,這件事他之前就跟我說過,但是你知道,我隻想有你這一個女兒,而且那個典典,來曆不明。”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慶虞想。

她坐起來,眼珠像是灌進眼眶的兩丸水銀,亮晶晶的,“媽媽,我上次去北溪的時候見過典典,她特別好,媽媽一定會喜歡她。”

趙挽霖破涕為笑:“真的嗎,她爸媽都死了,不知道家教怎麽樣,唉,慶慶喜歡她嗎?”

慶虞重重點頭。

她不想成為父親。

父親當年明明可以把喂養他長大的老人從養老院接到洮市,但是他沒有,因此現在才如此愧疚,甚至不惜利用她的疾病去彌補虧欠。

她不想這樣,既然她想幫典典,就應該從想到的那一刻就開始做。

她要讓典典來洮市,來這裏,過好的生活,不用為一壺熱水發愁。她在孤兒院住,不知道情況怎麽樣,後來她再也沒寄過卡片來,慶之遠也沒有怎麽提起過她。

她很擔心典典。

她說:“媽媽,典典很好,我會因為典典變得更好,大家都會。”

心裏驀然寬舒不少,她知道那是因為典典,典典是她的良藥。

-

冬天的最後一場雪下完後,每天都有太陽。

慶虞站在太陽底下發抖,裹著厚厚的棉衣,融了一半的雪從遠處看去就像被漏采的鑽石,光芒四射。

慶之遠讓公司的人幫忙辦的手續,帶著趙挽霖去接典典。

汽車停在門口的那一刻,慶虞感覺到一條生路在朝自己奔來。

長大了的典典特別漂亮,一雙狐狸眼就像高懸頂空的太陽,醞著無限的金芒。

她在門口站了會兒,隨後立即跑出門去。

趙挽霖下了車,笑吟吟的道:“典典,慶慶給你布置的房間,要不先上去看看喜不喜歡?”

典典怯怯的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帶著深深的迷戀和崇敬,就像站在她眼前的是個文學大家,她對社會有什麽特殊貢獻似的。

慶虞感到困惑,她記憶裏的典典既溫柔又犀利,怎麽會用那麽……矯揉的神情去看別人呢。

不對,是她看錯了。

典典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了她一下,傳來寒意。

她不禁瑟縮,等她鬆開手後才領著她上樓,去房間。

房間裏有很多玩偶,還有鮮花,另外有一隻高價買來的機器寵物貓。

慶虞問過季嵐,除了她,別的小女孩都會喜歡這些。

她希望典典喜歡。

而當她把典典帶進屋裏後,典典迅速將門關上,已經比她高一些的身子壓過來,眼裏一道芒刺將要紮進她的身體,怒的快要折斷她的脖頸。

典典說:“這麽多年了,你才想起來我?”

慶虞又一次被她嚇到,為什麽她總是這樣喜怒無常,讓她無法去揣測。呼吸緊促,慢慢後退,從漂亮別致的書桌上拿到一束花,舉到她跟前。

典典看了一眼,輕蔑的將花甩到**。她環視四周,隨手撈起床頭的玩偶,攥緊,笑得發顫,像是得了什麽瘧疾,無法自控。

慶虞腦袋裏嗡嗡的,腳下生了根般無法動彈,她眼睜睜看著典典擰著眉,麵色扭曲的朝她走過來,把機器寵物貓放在她眼前,按了按鈕,貓開始唱歌。

典典扯住她的衣領,昳麗的容色在此刻顯得愈發引人注目,她的聲音充滿寒意,悠遠,“慶虞。”

她說:“我討厭鮮花,憎恨寵物,因為它們什麽也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別人的愛。現在,我更討厭你了。”

慶虞看著她歇斯底裏,眼底卻分明沒有悲痛。她知道她此刻的發泄全是為了讓她難受,她怎麽可以這麽壞,怎麽可以這麽隨意踐踏別人的良苦用心,可為什麽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樣是錯的,甚至她好羨慕典典,典典為什麽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對一個向她示好的人施暴。

她從知道自己要被接過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決定好自己在慶家的人設。

她知道趙挽霖控製欲強,知道她最愛的是她的追隨者,所以成了她的追隨者,每天每時每刻都用那樣羞怯崇敬的眼神看趙挽霖,乖得像隻還沒長開的小狐狸。

她無情的把一切人玩弄,為什麽典典可以做到。

如果自己也能做到,豈不是不用現在這麽痛苦。

典典來之前,慶之遠和趙挽霖為此事大吵過兩次,一次是幾年前,一次是典典來的前一個星期。

但當晚上吃飯時,典典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趙挽霖親自給她舀了湯,問她吃不吃得慣這裏的飯菜。慶之遠在一邊笑,說:“我就說典典很聽話,一定能融入我們家。”

下一句應該是比慶慶還聽話,慶虞想。

典典適時的將湯喝下去,臉上是特別暖的笑容,淳樸迷人,“真好喝,謝謝阿姨。”

她雖然局促,但是舉止大方,從到達別墅的那一刻,從沒有露出過一丁點孤兒院的氣息。

趙挽霖被討好,眯著眼笑,說:“明天我帶典典去買衣服。”

慶之遠大笑,“你急什麽呢,典典還沒改口。”

趙挽霖也笑:“對了,典典,以後你就跟慶慶一樣,都是我們家的孩子,叫媽媽就好,不過這個不急,你不適應的話可以晚幾天再改口。還有一件事……”

她為難的和慶之遠對視一眼,道:“你上學的事情呢不太好辦,你在北溪上的是幾年級?”

典典睫毛微微一顫,慶虞從她唇角的弧度裏察覺到一絲嘲然,好像所有人的目的她盡數掌握,趙挽霖以為她控製了典典,可典典才是那個最終得益者。

她再次將頭抬起來時,又恢複了那副淳樸善意的模樣,目光炯然的看向慶虞,臉上兩坨紅意:“我想跟慶慶同一個年級,哪個班都沒關係,隻要能一起上下學我就心滿意足了。”

慶虞默默喝了口湯,覺得湯太難喝了,她學著典典露出同樣的笑容,想說句好喝,但是失敗了。

趙挽霖喜悅不已,起身跑到對麵去抱典典,說:“我等會兒就讓人去給你辦入學,你們放學以後可以約時間或者地點等一等對方,然後一起回來。”

典典笑了笑。

笑容刺目。

慶虞想跟她一起笑,但是臉上僵硬的無法牽動。

去接典典之前趙挽霖已經給她規劃好了,雖然她大慶虞兩歲,按理說應該要上高中了,不過她上學晚了一年,在北溪上的是初三。

轉學的時候降一級,跟慶虞一起上初二。

晚餐結束,慶之遠又問了幾句北溪的近況,典典說北溪前段時間有搶劫犯,因為北溪旅客比較多,藥材啊刺繡啊都能賣不少錢,所以家家還算富裕,但很多年輕人都外出務工了,再加上鎮子上的派出所也沒什麽保護治安的能力,簡直就是搶劫犯的福音。

很多留守老人的財產都被搶了,搶劫犯還打死了一隻狗,嚇死了一個癱在**無法自理的老人,這是那個混蛋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試想當一個人老去,而兒女不孝,無人照看,每日來探望的人一番噓寒問暖後偏要問一句:哎呀你對你的子女都做過什麽啊,他們竟然都不管你,一個女兒不管你那是不孝,但是都不管你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呢。

那樣活在床榻上甚至都沒有死去來的痛快。

關於搶劫一事已經報案,據說正在追捕,不過很大可能追不到了。

大家忙碌了一年,又是一場空而已。

話題稍微沉重了一點,典典立刻扭轉乾坤,談起她在孤兒院的一本雜誌上看到了慶虞的作文,不久前她又在國內短篇文學選輯裏看到了慶虞的名字,慶家父母笑容洋溢,歡語不斷。

慶虞再也沒有聽進去一句話,此時,她覺得自己的父母無比的愚蠢,她竟然一點都不討厭玩弄父母的典典。

晚上睡覺之前,趙挽霖拉著她們兩人講故事,講完後道:“慶慶,今晚和典典一起睡好嗎?”

慶虞點頭。

看著門關上,室內暖意漸生。

典典再也沒有說話,也沒提起將會如何處置她房間的鮮花和玩偶,沉默很久,她說:“你知道為什麽你媽媽不讓我去實驗班嗎?”

慶虞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原因,但是不能說。

典典側過身,手肘撐著上半身,俯視她,“因為我如果去了實驗班,大家都會知道我是走後門才進去的,那有些嘴碎的人會懷疑你小升初的考試成績。唔……慶虞,為什麽你會得抑鬱症?我完全想不通啊。難道是因為你的父母有點齷齪卑鄙,可是你自己不也從沒做過好事嗎?你在作文裏差點把自己寫成了救世主,可是你自己連扶老奶奶過馬路這樣的小事都沒做過。”

慶虞感覺難受的要命,好像比典典來之前更難受了。

她確實,從沒做過什麽好事。

所以從沒有立場去譴責父母和其他沒做過好事的人。

這一晚睡得很不平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典典被搶劫犯抓走後困在四合院裏,她跑出去找幫手,在外麵正好碰到了爸爸媽媽,可當爸爸媽媽進了院子以後,他們瘋狂的往外跑,並沒有救典典。她看到旁邊的鐵鍬,隨手撈起來要去打搶劫犯,渾身沒有力氣,但搶劫犯好像突然妥協了,甩開典典,跑到院子中心,一臉無奈與憤恨,低聲說了什麽,但沒聽清,緊接著他消失了。

在他消失的同時外麵來了好幾個人,讓典典把搶劫犯的容貌描述給他們聽,但典典卻拿出一部手機,裏麵有一張照片,她笑得令悚然,“這就是凶手。”

慶虞看了過去,發現照片一片模糊,唯一記住的隻有她那個笑容。

從夢裏驚醒後再也沒有睡著。

典典抓著她的手臂當枕頭,酣然的模樣像是卸去了所有的防備心,可慶虞在這一刻壓根分辨不出這是不是她另一張麵具。

為什麽她不能成為典典。

網上的北溪和現實中的北溪怎麽完全不一樣?

-

開學第一天,班裏喜氣洋洋,有人從公園那頭的明理樓帶來新的八卦,說那個每天翹課翹的至今都不清楚班級人數的十班——轉來了一個新同學。

新同學竟然會說日文,這可真是稀奇,大家學語言都是英文和法文優先,會說日文的著實少見,何況是那個全員連文言文都都學不利索的班級。

慶虞聽了一陣,就知道他們說的是典典。

北溪教育資源落後,幾年前慶之遠就在那裏辦了一個學校,不僅教主課,還有假期的小語種學習和藝術訓練。

慶虞知道,他是為了典典。

為了不讓趙挽霖起疑,他在其他城鎮也陸續開始投資項目,這幾年已經落實了不少,網上好評如潮。

典典學日文特別快,她現在的水平已經可以在橫濱跟人進行簡單的對話。

班裏的八卦之神圈了塊地表演,“你們知道襄中四美嗎?”

正趴著睡覺的前八卦之神說:“知道,一美是李茹舊,二美是年鬱,三美是季嵐,四美是姬以箏,都是十班的。二美和三美關係不好,全襄中都沒人敢惹二美,因為二美的妹妹打人超級疼。靠,還有沒有點新鮮的,配得起八卦之神的稱號嗎?!”

八卦之神扔過來一截粉筆,恰好打中前輩的腦袋,道:“還要不要聽了?”

其他人紛紛催促:“你倒是快說啊!”

“就是十班的新同學用日文自我介紹,反正說了挺長的一段,然後我們二美怒了!”

“哦對哦,聽說二美語文都考不及格,但近代史學的透透的,賊討厭小日本兒。”

“你們先聽我說!新同學剛說完日文,然後二美舉手,說她也會日文,大家都很期待,還以為她偷偷補課去了,沒想到二美站起來一陣正經的說:

——我哈腰你媽先死,你哈腰滴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死你媽死。”

八卦之魂在講台上表演,簡直把二美當時的神情都模擬了一遍。

慶虞在底下靜靜聽著,忽然開始厭倦這個班級。

她覺得典典好像總能選對路,十班有那麽差嗎?

跟十班有一節共同的體育課,就在下午第二節 。

她來例假,不能跑步,去跟老師請了假,老師讓她先在邊上站一會兒,等跑完再歸隊。

走到欄杆旁邊,看到好幾個班級精神抖擻的圍著操場跑。經過這邊是總會有男生投來難以言說的目光,不懂,男生為什麽以討論女生的發育為榮,如果這裏沒人,她一定會教他們怎麽管好自己。

跑了一圈,她已經煩悶的想打人。可這一回,十班的隊伍裏少了兩個人,她遙遙看去,見一個紮馬尾的女生和另一個短發的女生並排朝這邊走過來,一時間男生都哄笑,說她們仨的大姨媽是手牽手一塊來的。

但有人陪了,慶虞便不覺得這些話有多麽難以忍受。

她抬眼,看到紮馬尾的女生皮膚白皙,就如滿月之時的月色一樣漂亮。校服歪七扭八,穿的不像樣,胸膛上一灘油漬,暈開。

慶虞隻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那女生突然朝前麵喊了一聲,“李茹舊!”

旁邊的李茹舊嚇了個半死,“我操,我還活著呢,你叫魂?”

女生說:“我就是喊你一聲,免得你覺得我是個啞巴。”

李茹舊眼皮顫了顫,差點把她從台階上踹下去,“年鬱你多少有點病,難不成你在公用廁所不喘氣我還當你死了?”

她說完又去看年鬱校服上那灘油漬,以及一湊過去就能聞到的地攤辣椒孜然混合香,怒道:“你來之前就不能洗個澡嗎?”

年鬱聽起來也挺生氣的,“你翹一早上課去賣烤冷麵試試?活著回來不錯了,還洗澡,那麽奢侈呢怎麽?”

李茹舊嘴上長了刀子,“我每天跟你在一塊兒就跟個要飯的一樣,太丟人了,怪不得季嵐老瞧不上你。您老賣個烤冷麵還嬌貴上了,非要休息,跑兩圈能死嗎?”

她們從身旁經過,女生身上果然有股,‘異香’。

慶虞看她們坐在樓梯最上麵,離自己並不算太遠,卻也不是能伸手夠到的人。

迎著日光去看,眼睛刺的難受。

跑完後歸隊,自由活動時間一共三十分鍾,季嵐跑過來找她,跟她聊孫安絮。

她說:“我小姨說她老師建議你爸媽領養個孩子,我今天看到班裏那個……慶沅,你別告訴我她就是你‘姐姐’?”

慶虞蹲在欄杆邊上緩解腹部的疼痛,道:“是,她叫典典。”

季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用得著知道她真名叫什麽嗎?可別惡心我了。”

她把她的手拉出去,解下腕表。

傷口還沒結痂,好像不久前她又一次傷害了自己。季嵐不明白:“靠,你在想什麽?”

慶虞搖頭,“這是不小心蹭的,最近我狀態還好。”

季嵐沒說話。

她還算了解她,一看躲避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撒謊。

慶虞把腕表係好,沉默,看著遠處已經融入十班的典典,她的笑容不知有幾分真誠,她快樂嗎,如果是的話就好了。

去廁所待了一會兒,出來時季嵐還在外麵等她,一美和二美在旁邊站著,看到她出來後整齊的轉了個身,走了。

慶虞走過去,被季嵐拉住手臂,手裏塞進來一樣東西,季嵐悄聲說:“這是那個狐狸精的祛疤膏,不知道有沒有用,你先試試看。”

慶虞愣了愣:“狐狸精?”

季嵐不滿道:“就那個年鬱,四美裏的二美。”

慶虞抬眼去看二美的背影,鼻尖仍然是殘留的燒烤醬和孜然粉的混合香。

點了點頭,兩人朝教室走,就在乒乓球欄杆那邊有個女生蹲在下麵,好像在哭,慶虞眼尖看到了,不停往那邊瞥。

她隱約好像知道這個人是誰,腦中像是被人扔進去一個攪拌機,半天後意識才清明了些,她想起這個女生是誰了。

跟季嵐一個班,好像叫祁浣。

上學期體檢的時候被檢查出艾滋病,不知道是學校的保密工作沒做好,還是知情人泄密,反正現在校園裏每個人都知道她得了艾滋病,盡管大家當著麵避而不談,但總是離她遠遠的。她從沒見過十班的人跟祁浣同屏出現過。

期末那會兒十班有人心血**統計了一下本班女生的追求者,掀起情書熱,很多男生都趁著這個機會給喜歡的女生寫了情書,據說祁浣也收到了好幾封,不過後來有人證實,那都是祁浣自己給自己寫的。

自尊心就是一個玄妙的東西,別人越是覺得你慘,你越想讓別人知道你沒那麽慘。

慶虞朝那邊看去,很久都沒動,季嵐順著她的目光一瞧,像見鬼似的立刻拉著她跑。

風在耳邊呼嘯,典典說:可你自己不是也從沒做過好事嗎?

之前的沮喪一掃而空,她跟隨季嵐一起跑,到公園那裏分道揚鑣。進教室的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寬慰,掌心慢慢蘊出點溫度,坐在座位上時忍不住笑出聲來。

看了一會兒那管用過的祛疤膏,順著腕表抹了一點,清清涼涼。

聞著味噤聲許久,她找到一疊抄錄公式的紙,寫了幾封情書,落款都是同樣的名字。她打算隔一個星期就去放一封信。

不過在此之前她需要知道祁浣坐在哪個位置。

如果她能堅持送信,那麽那個女孩也不會因為假情書的事情而被人嘲笑,隻要能把情書放進她的書桌,她就算做了一件好事。

她以後也一定不會像慶之遠一樣,亡羊補牢。

放學以後,她故意留到最後,等教室裏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去明理樓。

十班在最頂層,光爬樓梯就用了很久。她心裏忐忑不已,害怕這件事會搞砸,越往前走越覺得前路未知。

到了教室外,裏麵坐著四個女生,一個是在靠窗邊最後一排的祁浣,另外三個就是傳說中的襄中四美裏的一、二、四美,季嵐已經走了,不知道她們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她在外麵站著,心想已經知道了祁浣的座位,那靜靜等她們離開就好。

過了一會兒,聽見裏麵傳來挪凳子的聲音,她往前門窗邊挪去。

談話聲越來越近,三個女生從教室出來,她希望她們盡快離開,這樣方便行事。

可原本應該從後門走的人突然從前門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女生笑著說:“你來找季嵐嗎?她走了,不上晚修。”

慶虞沒說話,搖了搖頭。

女生還想問,卻被年鬱拉住後領,走前聽見李茹舊說:“姬以箏,女神的事兒你少管行不行?”

姬以箏叫喚了兩聲,被拉走,“女神那個姐姐可不像好人,簡單來說,我見過的姐姐都不是好人。”

聲音逐漸遠去,慶虞忙朝教室裏探去,發現祁浣也已經走了。

她悄悄進去,把一封情書塞進她的書桌。

字體刻意變過,不會被人發現的。

她心情大好,臉上帶了一抹笑容,走出校園時竟然能從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看到一些美妙的東西,比如牆邊的鳥和園內的花。

等她出校園時,發現車還在門口停著,車窗搖下來,典典抬眼看過來,眼底一層看不透的霧色。

慶虞立即別開眼,看著腳下。明明她已經做了好事了,為什麽還是覺得心虛,為什麽還是不敢看典典的眼睛。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直到回了家,上樓。

她剛放下書包,按照慣例要寫日記,冷不防一回頭,發現典典正站在門口,她驚慌的將日記本合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因為典典穿著漂亮的洋裝,就像歐美電影裏的公爵宴會裏出現的公主,她冷漠的看著她,身上的衣服像龐然大口,把她吃進去。

典典關上門。

一般隻有她們兩個人在的時候,她都會說一些她不想聽但不得不聽的話,這樣的場景發生過太多次,她已經熟練地可以預料。

典典走到床邊,坐下來,這一次沒看她,而是目不斜視的看著牆上的榮譽證書,喃喃道:“平等?哇,你寫平等還得過省一等獎?”

慶虞不敢應聲,因為她知道,典典比她寫的還好。

雖然沒看過她寫的東西,但是心裏知道,典典寫的一定很好。

“平等……”她站起來,“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了嗎?今晚你媽媽要請一些親戚來,歡迎我正式加入這個家庭。”

她走到慶虞麵前,拍了拍她的肩,“我要是穿了洋裝,別人一定會覺得我一個養女奪了你的風頭,而我不穿的話,別人又會說究竟還是領養的,你媽媽不疼我。”

長長的歎了聲氣,“還真是讓人為難啊,你看,這世上好多路都是死路。”

慶虞唇抖了抖,小心謹慎的道:“我也穿裙子。”

典典皺眉,像是看到小孩子玩鬧一樣笑,“唔,慶虞,這件事無解,如果你穿了同樣的裙子,別人又會說我們倆氣質不一樣,真千金和假千金就是有區別。無解的答案就不要白費力氣了,當然你也可以去找你的朋友幫忙,但我猜他們最多說一句‘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但你知道,沒人能做到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告訴你不要在意的人他們自己本身就做不到,人就是喜歡教別人一些他們自己一竅不通的東西。”

慶虞不禁抓緊了日記本,想到很久之前的一則日記,她也寫過,一個人究竟能不能把自己不會的東西教給別人,現在看來,是可以的。

那麽傳道授業解惑是無意義的。

典典的目光又望向那張榮譽證書,看到‘平等’兩個字,差點笑得喘不過氣來。

慶虞覺得典典變了很多,上一次在北溪見她,她性格雖然陰晴不定,但不會像現在這般,她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唯一的樂趣就是拉著別人共沉淪。

孤兒院這幾年她究竟發生過什麽。

她想不通,也不敢問。

典典突然出聲:“慶虞,其實你是個夢想家,你到現在還覺得……”她聲音中斷了一秒,似乎是哽了一下,但當慶虞去確認時,她又恢複冷漠,繼續說:

“你到現在還覺得平等是爭論世界主義還是種族主義。但你錯了,真正的平等是:命運悲慘的人的世界裏不允許出現童話,他們從會呼吸開始就應該不吵不鬧,做一個懂事又沉默的人。人們禁止不被愛的孩子要求被愛,反對窮民窟的女孩憧憬一件禮裙,如果一個戰火連天的國家還在賣化妝品,那將是世上最戳人的笑話。平等活在人的想象中,我們都活在別人的想象中,就像你說你得抑鬱症根本沒人信一樣。”

“慶虞,你每天不愁吃穿,不用在孤兒院為一口吃的看人臉色,不會因為一件昂貴的漂亮衣服跟父母吵架,誰會相信你得了抑鬱症呢,大家對千金小姐的想象是每天花不完的錢和戴不完的金銀珠寶。”

她頓了片刻,又說:“就像我來到你家,去到你的學校,必須要被當成跳梁小醜一樣。我希望你懂,我必須表現的像跳梁小醜一樣,因為那樣的話,大家隻會說我是個初入豪門的醜小鴨,等我適應了這裏,我會慢慢改變,慢慢變得耀眼。但是如果我一來就事事都好,那才是天大的災難,他們會猜我是不是——私生女。我需要一個幹淨的身份,貌似養女更適合一點。”

慶虞一直都知道她跟典典之間的差距,可今天,她發現典典早已經不跟她在同一個角度思考問題,她能殺死感情,能殺死礙事的社會關係,她卻無法做到,也不能思考的那麽周全,她就是個廢物。

最終還是選擇穿上一件漂亮但不適合自己的禮裙。

家宴開始後,一群不怎麽認識的親戚全都跑來送紅包,慶虞躲在典典身後,她牢記今晚的主角是誰。

趙挽霖貌似很喜歡典典,把她拉去介紹給所有人,最後她說:“我覺得典典有我們家的基因,做事幹淨利索,說不定比慶慶還值得栽培呢。”

她溫婉親和的撫摸著典典的頭發。

慶虞在一邊看,片刻後,慶之遠走過來,臉色似乎不甚好看,借給她講題目的名義將她帶上樓,隨後問道:“慶慶,之前在北溪,典典跟你說過什麽嗎?比如爸爸的身世?”

慶虞幾乎要脫口而出,他是不是怕趙挽霖知道典典的媽媽是他的初戀!

趙挽霖的占有欲那麽強,她有嚴重的感情潔癖,如果知道典典是丈夫初戀生的孩子,估計也很膈應。

慶虞不明白,他是怕趙挽霖知道以後跟他吵架,還是怕她把典典送回去。

短短幾天,她發現典典已經成功俘獲了這個家所有人的心,就連她也想追隨她,盡管她經常很凶。

這就是典典嗎。

心裏莫名出現一股酸澀之意。

她笑著搖頭:“那一年去北溪我還很小,很多事都忘記了,隻記得典典給我寄過賀卡。”

慶之遠如釋重負般出了口氣,站起來,“要休息嗎,還是下去玩一會兒?”

慶虞說:“爸爸,我累了。”

慶之遠還是笑:“好,那你先睡,我帶典典……沅沅認識一下親戚。對了,慶慶,以後不要叫典典了,這個名字可能會給她帶來噩運,我們以後都叫沅沅可以嗎?”

慶虞遲鈍的點頭。

換下衣服,躺在**。

今晚的風像利刃一樣刺爛皮膚,她感覺回來的路上受了涼,裹緊被子,把臉埋進被子裏。

過了不知多久,室內一片黑暗,有人開門進來。

慶虞已經能辨認出她的腳步聲,小聲道:“典典?”

典典輕笑一聲,將門關好,繞到床的另一側,蹲下去時嘴唇貼在她耳側,柔聲道:“不高興了嗎?但是你應該高興不是嗎,你覺得爸媽一直在逼你,可我來了以後他們很少逼你學習了,就像今天晚上,如果放在之前,他們一定會讓你招待客人,讓所有人認識你,因為你未來是要接管慶氏的,但今天他們也沒逼你。”

慶虞捂住耳朵。

典典差點笑出聲:“承認吧,你也很虛偽,你也知道他們對你的控製和逼迫裏都是有愛的不是嗎,如果要離開被操控的生活,你就要舍棄那些愛,自由是有代價的。”

慶虞猛地將被子掀開,麵紅耳赤的爭辯:“我沒有,我隻是……愛他們。”

典典抓住她的手,冷笑道:“不,那不是愛,那隻是你被馴服的前兆,當你開始依賴他們的控製並誤以為是愛時,你就徹底被馴服了,那時候你會變成他們。”

慶虞使力甩開她,典典被她甩到地上,後背撞上衣櫃。

她睜大雙眼,看著地上麵容詭秘的女孩,眼珠脹的快要裂開,猛地撕扯自己的頭發,將頭往床頭撞,她的意識將要回籠,她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她不想再回憶。

…………

這時,眼前的一切都虛幻起來,耳邊有人在說話,她的身體好像離開了這張床,靈魂穿透了牆壁。

鼻尖溜進一股濃烈的香,她猛然動了動腿,感到手腕被人強行摁住,身體動不了,眼睛暫時睜不開,隻能大口喘氣。

“不行,你情緒太激烈了,擾亂了我的進度,看來還原法不能對你用了。”孫安絮又放了一首鋼琴曲,緩聲道:“先不要睜眼,不要急著醒來,我們就這樣交流。”

說是交流,但她接下來再沒有說話,而是把音樂聲調大一些,過了半個小時,她才試著喚醒她。

慶虞不知道迷迷糊糊之時她做了什麽,睜開眼時窗簾還沒有拉開,室內的光線很弱,機器被助理推出去,她感覺頭暈腦脹,坐不起來。

孫安絮拿棉簽給她唇邊蘸了點水,說:“機場的事可能是因為我上一次告訴過你,所以你特別抗拒,今天我們不能再進行下去了,還原法如果不能把所有的場景還原出來,那就沒辦法消除恐懼,治療肯定是無效的。”

手好像僵硬住,無法動彈,打了十劑麻醉針也就這效果了。

慶虞試圖開口說話,但舌頭也僵住了。

為了今晚不做噩夢,她決定不問這具身體到底經曆了什麽。

孫安絮道:“好吧,有始有終,我得給你總結一下。”

“你第二次的精神崩潰實際上跟我有關,當時我是真的沒辦法帶你出國,你還太小了,而且你爸媽……我要帶你走了,他們肯定把我家那口金棺材刨出來抵債。”

嘴唇動了動,慶虞終於能發出輕微的聲音:“我,我在夢裏見到……年鬱了。”

“……”孫安絮道:“你知道就在你進來之前,年鬱還給我打電話說你現在肯定特別恨她,讓我別跟你提她。”

慶虞想到穿校服的年鬱,還有那欠揍的語氣,她好想去跟她說話。

“我要回去,見她。”

孫安絮說:“好的,但是我們能不能先把這次治療總結完畢,再去談年鬱。”

她怕慶虞打岔,立刻道:“你是被慶沅警醒,知道自己繼續待在家裏就沒辦法擺脫被馴服的命運,你一邊崇拜慶沅能把所有人玩弄,試圖模仿,一邊又抗拒自己成為她,所以後來在為自己的人生改設定時,你選擇把思想上的衝突改成小情小愛,並且拉出來一個炮灰——姬菀。當思想的矛盾降級為情愛時,對你而言更容易放下。”

慶虞道:“姬菀,我對她沒有印象。”

孫安絮搖頭,說:“這麽多年,你寫過無數的字帖,寫過很厚的日記,但是她在你心裏連一攤墨跡的分量都沒有,不用擔心。”

慶虞試著動了動手指,發現可以動後又試圖支起上半身。

孫安絮沒有扶她,讓她自己起來,察覺內心的慈愛,她哭笑不得,“下次還敢來嗎?”

慶虞坐起來時感覺腿更麻了,緩了會兒,道:“敢。”

孫安絮想到之前準備的鎮定劑,感覺自己誤判了,“為什麽?”

慶虞說:“我知道,我會跟年鬱在一起,所以我才會活到現在。”

孫安絮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這麽痛苦的過去,痛苦到她需要用改換思想的地步才能遺忘的過去,竟然就因為那些場景裏有年鬱而釋懷了嗎?

她也太容易滿足了。

思考了一陣,想問關於另一個人的事情,卻在看到她柔和的眉眼時作罷。

沒有繼續到那一段情節,還是在逃避不是嗎。

孫安絮無奈的舒了口氣,道:“行吧,我先走了,這裏留給你,”

又補了句:“和年鬱。”

慶虞正在準備挪動小腿,聽孫安絮從屏風繞過去時低呼一聲,不過片時,又傳來關門的聲音。

室內的香味逐漸淡去,門口窸窸窣窣一陣。

年鬱低著頭進來時,慶虞已經下地了,還不太能走路,但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她仰起臉笑了笑,扯到嘴裏的血泡,疼的捶桌,如果不是因為行動不便,她肯定要當場張牙舞爪。

“年老師?”

年鬱手裏捧著一束純手工編的花,形狀很奇怪,稠密的像滿天星,但花瓣形狀又比滿天星又巧妙一些,離得比較遠,細致的部分看不清楚。

“人類精神之花。”年鬱輕聲說:“擁有它你就會擁有全人類的精神支持,所以……我可以留下嗎?”

慶虞看到她嘴邊的一道血痕,想笑,又覺得心疼,“你自己咬的?”

年鬱怔了怔。

慶虞指她的唇。

年鬱拿手去摸,點頭。

慶虞站了一會兒,忽然一笑,說:“如果不是嘴腫了,我一定吻你。”

又道:“留下吧。”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永遠愛大家,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