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學習氛圍濃烈的可怕,就好像一群唐僧闖了魯智深的窩,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有人在花壇邊背書,慶虞搬進學校宿舍以後發現班裏很多同學學到十二點,早上叼個包子就去記單詞,出氣呼氣,就屬於當場把風嚼碎了吃下去,發現不頂飽就吐出來了。

開學考迫在眉睫,班裏人人自危,生怕學校來個考後分班,精英班的凳子還沒坐熱呢就要被趕走了,那也是能記一輩子的糗事。

在這麽緊迫的氣氛裏,隻有慶虞和季嵐兩個人悠然自得,該幹嘛幹嘛。季嵐她爸捐樓了,肯定不怕。但慶虞也這麽鎮定就有點蹊蹺了,班裏原先還有猜測,說她是不是初中把精力花完了,現在要浪一波,完成所有早慧小神童的那條必經之路——墮落。

有人拐彎抹角跑去問這位全省第二的學霸,到底怎麽練英語口語,聽力滿分的技巧是什麽,學霸說:“口語啊,幹嘛學那個,在中國就講中文,外國人來了要是聽不懂那拉倒吧。”

這話把大家安撫了,至少學霸是有觀點的,沒跟一些家長一樣視雅思托福如命。

但這樣的安撫隻維持到成績出來的頭一天。

大家看到不久前說幹嘛學英語的慶虞,英語成績148。

那天下起磅礴大雨,每個人心裏都濕漉漉的。

語文老師就是班主任,出成績這天他顯然又掉了很多頭發,課間的時候教室裏被瞌睡蟲統治,他把書卷成個筒,頂開門,喊了年鬱出去。

這一下所有人都驚醒了。

季嵐幸災樂禍,回過頭道:“活了個該,趕緊把她分出去吧,看著太他媽心煩了。”

“那你們襄中四美就徹底失散了。”慶虞說。

季嵐剛說了句‘我才不稀罕’,忽然間年鬱跟幽魂一樣腳下無聲飄回來,敲了敲慶虞的桌子,道:“英語老師喊你。”

慶虞把書合上,跟著她一塊兒去辦公室。

樓外蒹葭綠草,天邊幾層光溜溜的雲彩擺成綿羊的形狀,前麵這姑娘渾身軟綿綿的,走路不出聲,走到門口後不知是不是特意等她,反正她走過去後她才喊了聲報告,倆人一塊兒進的,那可憐巴巴的模樣跟經了場詐騙後破了產似的。

語文老師姓廖,私下裏大家都管他叫廖阿姨。

沒有攻擊他長相的意思,隻是他太磨嘰了,每天下課前都要爭分奪秒,十分鍾的課間活動時間,一秒鍾都不給人留,好像班裏人多休息一秒,他壽命就能少十年。

英語老師是個比較溫柔的女老師,跟慶虞講她的失分點,說下次努力考滿分。慶虞聽了一會兒,本來還挺投入的,結果年鬱突然指了她一下。

她一愣,看年鬱站的那塊地就跟地獄沒什麽兩樣。

廖阿姨朝這邊看,跟英語老師說:“把慶虞給我借兩分鍾,我問點事兒。”

英語老師沒什麽意見,畢竟他自己班的學生。

奔赴刑場一樣站過去,廖姨說:“怕什麽,我還能把你打死嗎,你過來站好,這事兒很嚴重,別跟我扯謊,老老實實交代。”

慶虞頂了一頭霧水,化成雨就能把年鬱澆死。看樣子不是什麽正經姑娘。

年鬱忽視她的眼刀子,說:“那禮物她給我的,興許要追我的是她,我不知道,可無辜了。”

廖姨抬手要動用私刑,但看一身子纖弱的小姑娘,到底沒狠下手,“別跟我耍貧嘴,你媽電話打來問的,還說對方要跟你真有點事兒的話就約過來見見,把事兒定了,我說了句現在談戀愛太早,她就跟我盤算,說我計較請柬的事兒,不然成事兒的時候給我喜糖。”眼見著他又想動手,還是忍了,“我缺你那點糖吃?”

慶虞終於明白過來,開學第一天有個男生給她一個禮盒,讓她轉交給年鬱,再讓年鬱轉交給年沁。

現在禮盒被年鬱的媽媽發現了,她媽媽以為年鬱談戀愛了,所以想知道對方的家庭情況,要合適的話就讓年鬱拾掇拾掇嫁人。

她嚼碎一口冰一樣,說:“那禮物是我送的,給新同學的驚喜。”

廖姨看了半天,喜極而泣,“我們精英班的學生就應該像你們一樣情誼深厚。”

兩人從辦公室出去,已經上課有一會兒了,年鬱感歎道:“難道舉報個論壇的帖子都有報應嗎?”

慶虞不想理她,越過就走,沒話。隻聽樓裏樓外都是纏纏綿綿的熱浪,非正經人倦倦的聲音裹在熱氣裏,粘在後背上。

“學霸,謝謝啊,下次再來買我烤冷麵,免費。”

中午吃完飯,季嵐跟她去學校宿舍睡午覺,但躺了一會兒,她又跳起來罵天懟地:“怪不得我考那麽差呢,誰把我論壇求高分的帖子舉報了!舉報原因——封建迷信,禍亂人心???”

樓下樓下全是撲騰的腳步聲,慶虞也睡不著了,沒告訴她可能是年鬱幹的,隻道:“你同桌她媽媽很開放?”

季嵐冷嗤了聲:“那不叫開放,那叫放養。”

又是一則八卦:“她家裏其實特有錢,就跟你一塊練散打的年沁,她親妹妹,她爸賊有錢。但她媽跟她爸是二婚,她媽特別漂亮,好吧,就算我不說,你看她臉就知道了。她奶奶不樂意看見她媽,說她媽拜金什麽的,家裏鬧得雞飛狗跳,她爸把她媽送到萍暮廣場的小公寓裏,反正錢有,房子有,吃穿不愁,該幹嘛幹嘛,就等老太太一死,又搬回豪宅。年鬱自己作的唄,放著千金大小姐的日子不過,非要跟著她媽去小公寓住,還跑去廣場賣什麽烤冷麵,丟死人,她媽好幾年不敢出門了。”

蟬聲嘹亮,競賽誰能吵破人類的耳膜,吱哇亂叫的聲音遍布角落,立誌把人類吵死,然後統治地球。

下午上完課,年鬱忽然回過頭,說:“我晚上做生意,學霸,能否借作業抄一抄?”

慶虞本來不想給,但思量之下又給了。

年鬱看她的時候跟看一尊佛像沒區別,樂了半天,把她作文本抽走,說:“那我幫你寫作文行吧?交換一下。”

慶虞看她把本子塞進書包裏,開始抄作業,脊背挺得直直的,指骨俊俏,與臉一樣。其實也不像狐狸精,隻是過於漂亮而已。

晚上複習完前一天的學習內容,慶虞看了看班裏的開學考成績,發現年鬱好幾門都是零。

不知道她辛辛苦苦考上一中精英班有什麽意義,照這個趨勢,除非學校突然請了尊修心理學的菩薩,覺得不能在第一學年就把成績不理想的同學踢出精英班,不然真的找不到她還能在精英班裏待下去的理由。

第二天年鬱跟她說了一聲,把兩人的作文本交了。

慶虞初中的時候還把平時作文當回事,後來發現這種作文除了讓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念出來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價值,她後來再不願意認真寫了,而是拿寫作文的時間去給雜誌投稿,賺了點稿費。

如果以後能跟年鬱維持這樣的交易,倒也不錯。

她想的美,但幻想就是用來打破的,在下午第一節 作文課上,講台上出現了憤怒的廖姨,他把一疊作文本重重扔在桌上,指了指慶虞和年鬱,說:“你們倆上來。”

慶虞滿頭問號。

年鬱的表情看起來也很不對勁。

兩人一前一後走上講台,廖姨將她們的作文本扔到各自懷裏,說:“念一遍,慶虞,你先!”

慶虞懷著年鬱是個好人的信念將作文本打開,先不談字跡與她之前的八竿子打不著,光是內容就能氣死十個廖姨。

廖姨又催了一遍:“念啊。”

慶虞忍辱負重,作文本快被她捏碎了:“今天是我第一次透過現象看本質,低頭一看,發現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後麵四個字跟邊吃人邊說出來的一樣。

年鬱遞過來一個眼神,說不上來的看好戲。

慶虞握緊拳頭。

廖姨說:“年鬱,念念你的。”

年鬱表情有些抗拒,廖姨撈起黑板擦,她立刻翻開作文本,開始讀:“在陽光下看著班主任的白發,我泣不成聲,我一定要努力學習,這樣才對得起班主任的犧牲。”

底下人都繃著笑,廖姨說:“哪兒抄的?”

年鬱合上作文本,“抄我弟的。”

廖姨氣的臉上肌肉顫抖,“你弟初幾?”

年鬱攤手:“我弟小三,小學三年級。”

兩人被罰寫兩千字的檢查,搬上凳子去門口寫的。

慶虞打碎牙往肚裏咽,落筆有力,字跡工整的寫了好幾行,年鬱一字沒動,瞟了她一眼。

慶虞沒理她,寫完以後就進教室了。

年鬱一整節課都在外麵蹲著,直到下課才進來,檢查她也沒交。

晚上上晚自習,廖姨巡查,看到年鬱桌上放著一本《厚黑學》,正在看《斷舍離》。他也覺得蹊蹺,但凡這姑娘認字兒,作文都不會抄成那樣。

他決定糾正問題少女,於是指著慶虞道:“你看咱班第一看的什麽書,再看看你?年紀輕輕的讀什麽《斷舍離》,你得到什麽了嗎就要舍去?”

緊接著他拿起慶虞桌上的一本書,翻到正麵一看——《金瓶梅》。

他輕咳了一聲,又把書放回去,道:“慶虞,你平時看的都是什麽書?”

慶虞想了想,回:“什麽都看。”

廖姨都有點怕她了,道:“你找一本經典書,給大家講解一下,你們這個年紀還是得拓展閱讀範圍,不然理解能力和思維能力跟不上,想象力也會退化,一味的鑽進課本裏可沒什麽好處。”

慶虞打算僵持,她死活不上,廖姨也不能把她怎麽樣,但廖姨也死活不走,站她邊上整整二十分鍾,等她終於忍不住合上書時,廖姨道:“現在能講了嗎?”

萬萬沒想到他這麽執著,慶虞隻好起身,也沒帶書,直接上講台,拿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張人物關係圖,說:“西門慶男女通吃,但隻情動李瓶兒。龐春梅出走西門府後嫁給周守備,但她最愛的人是潘金蓮。”

全班靜下來,樹梢間偶有鳥鳴。年鬱看她站在講台上像束光。

從此以後,廖姨再也不提讓班裏第一分享經典書籍的事情了。

期中考,全班的成績都有浮動,除了慶虞和季嵐。一個穩紮穩打甩年級第二十幾分,一個在精英班以不同的姿勢擁抱倒一這個名次。

年鬱進步了十幾個名次,她覺得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特意邀請慶虞去參加萍暮廣場的‘紀念仲夏夜藝術節’。

慶虞本來不想去,她們關係也沒多好,何況上次作文的事情她還在生氣,不想搭理。

可周末那晚,年鬱直接找到宿舍來了。

她跟著李茹舊一起進的宿舍,直奔她的寢室,不問她的意見就拉著跑,幸虧一中離萍暮廣場不遠。

石板路盡頭是古街,頭頂煙花絢爛,有樂隊和雜技團,街邊還有彈吉他的藝人。從她們站的位置看,古街兩側的房屋顯得擁擠,頂上罩著層層樹影,巷子裏昏暗陰沉。

她們站在巷口,幾條流浪狗擺著尾巴臥倒在樹根下,眼前穿過一個騎自行車的棉花糖小販,周邊全是小販和貨郎,一伸手就能抓一把瓜子吃。

這次藝術節主辦方肯定特喜歡上海灘文化,連續好幾首歌都是白光和徐小鳳的,當歌女唱到《明月千裏寄相思》裏那句‘請明月帶問候’,天空又五彩斑斕,煙花綻放後消失的無影無蹤,旁邊的雜技團開始表演。

中年男人頂著缸來回轉圈,描了花色的缸在他頭頂和臉部順從的滑下,停留還是滾動都由他做主。

慶虞看了半天,扯了扯衣服,看到旁邊收錢的小童過來,她翻出口袋裏所有的零錢,要放進小童的盤子裏,卻突然被年鬱扯住手。

年鬱隻給了兩人份的最低價,看小童走遠後,才問:“為什麽給那麽多錢?”

慶虞皺眉,一點都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跟她有關係嗎?她蜘蛛絲變的嗎,手伸這麽長。

觀出她不悅,年鬱笑了笑,說:“你看這個人,你看雜技,你為什麽要看到苦難,為什麽要去想象這個人受過的苦。我覺得你給的錢應該是因為他展現的藝術,更應該是因為他帶我們所有人快樂,而不是你想象中的東西,你看的書多,該知道沒有藝術和夢想支撐的東西堅持不了多久,他表演的時候很快樂,而有人因為他表演的太好去幻想他的苦難,給了一筆巨款,這些錢他不會願意要的。”

這一晚的夜空格外明亮,讓人銘記。

慶虞大概知道自己被解救,回去的路上慢吞吞的,聽年鬱講過去藝術節的節目,回到宿舍樓已經臨近門禁,她收留了年鬱。

不知道以什麽名義。

反正年鬱大半夜壓著她睡得跟具屍體一樣掀不開,一推開又黏上來,來回幾次,她就逆來順受了。

第二天一醒來就是寫日記:

——我為什麽總是去想苦難,我憐憫養老院的人,我想不到他們活下去的希望,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信念,我無作為的憐憫是在踐踏他們的生命。我不能總是看到苦難,我應該看到苦難裏求生的意誌,再當成藝術去欣賞。我應該學著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永遠愛大家,下章劇組二三事,甜的,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