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書架前,一切都捉摸不透。她翻開書看了幾頁。全書最後一段話是‘終會撥雲見日’。

哪有那麽容易。

站了一會兒,寒氣侵襲,腦袋如同進行了一場分娩,疼的暈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隻覺得戴戒指的那個位置紮進無數的細針,腦袋還在經曆分娩的陣痛。

真相將被孕育而出。

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到處都是戾刺,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血印。

慶虞看到祁浣就在荊棘最深處,麵朝她,表情寡淡,哭喪隊伍裏最敬業的人也做不出如此絕望的模樣,她道:

“你知不知道年鬱當年為了你差點殺了她弟弟,你讓她沒有家了。慶虞,你不能這樣糊裏糊塗跟她在一起,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指尖微微一蜷,聽到周圍有吵鬧聲,有哭聲,不休的爭執。

她出生和死去時才能擁有的待遇。

年鬱為什麽會殺年雋?又怎麽會是為了她?

如果大腦正在經曆分娩的話,現在這情況屬於難產。隨著脈搏的跳動,疼痛加重,察覺有人剝開她的眼睛,一束光照進眼眶。

不行,不行,故事必須倒回去,從頭講起。

《這樣愛了》爆火,她簽了不少商務,在蒹葭綠苑買了套房,離開家的那一天,她把備用鑰匙給趙挽霖,說:“關於慶沅……”

趙挽霖沉著臉。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說。之前已經試過很多次,隻要想到那件事一說出來就會讓慶沅無家可歸,她就開不了口,就這樣吧。

她心裏知道,她愛這個家每個人。

不論他們怎麽看待她。

趙挽霖問她:“真的要搬出去嗎?”

她說:“嗯。”

大概能熬好一鍋粥的時間,趙挽霖才道:“再留一晚吧,媽媽給你收拾一些東西,如果可以的話,跟你爸好好談談。”

她心裏清楚,她舍不得這裏,即使知道父母各有各的缺點,而且自從高中開始,他們對她並不上心,但要離別時,她仍然覺得應該好好告別,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這一刻想起來的全是此地的好。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慶之遠說他跟慶沅談過她要搬出去的事,但慶沅不以為意。

慶虞沒說話。慶沅太了解她了,知道她搬不出去。就算受過傷害,她對這裏仍然無比的眷戀,她骨子裏就不是一個痛快的人。

吃完飯後,慶之遠跟慶沅打電話一起談加拿大的學校,說她在學的專業在那個學校排名第一。

插不上話。

慶虞回房,看到祁浣坐在床邊。

她甚覺欣慰,至少還有人陪她。

優柔寡斷是她的宿命,倘若她能狠下心直接離開,也不至於這樣。

跟祁浣說了很久的話,祁浣勸她,“我們一起走,現在就走。”

她同意了,立刻開始收拾東西,跟祁浣一起出門。

不知道慶之遠在外麵站了多久,在開門的一刹那,他臉上的表情真令人捉摸不透,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打擊,臉上有水漬。

她對慶之遠說:“我走了,就現在。”

慶之遠用一種看鬼怪的眼神看她:“一個人?”

她說:“還有一個朋友。”看向祁浣,祁浣對她笑。

那一天她沒能順利搬進新房子,甚至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被連夜送進精神康複中心。

康複中心在郊區,那邊還有一家養老院和一個菜市場。

下車時看見被鐵網包圍的房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所以大喊大叫,掙紮,打了挾持她的保鏢。早早在裏麵等待的醫生和護士全部跑出來,有人拿著約束帶將她的手臂和雙腿捆住。

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喊道:“病人精神錯亂,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不能住普通病房。”

慶虞不明白何謂嚴重的暴力傾向,保鏢要把她送進一個全是精神病的地方,她反抗,錯了嗎?

這層樓的其他房間都是四人間,她住的兩人間。

有人給她喂了安眠藥,一覺睡醒已經是早晨六點鍾,樓道裏響起音樂,好像是民族風的曲調。

她的室友是一個身材幹枯的中年女人,經過了解後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在這裏住了八年,住進來那一年她二十五歲,這八年來她戰功赫赫,打走了一個連的室友。

慶虞一大早起來就跟她打了一架,好像打掉了她一顆牙。

護士罵罵咧咧的進來時,她還沒徹底清醒,直到被打掉一顆牙的女人離開,她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蜷縮在角落。

幾分鍾後護士長帶著身強力壯的工作人員進來檢查,一連來了五人,她打不過,於是乖乖去吃早餐。

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她一共見了十個病人,五個問她有沒有興趣買一本飛升秘籍,三個問她統領過幾個國家,還有一個和她交流怎麽生出上帝,最後一個趴在她耳邊大喊‘我沒病’,差點把她的耳朵吃下去。

吃飯的時候她被針對了,因為她住的是‘豪華套房’,其他人住的都是大通鋪,就連四人間也少之又少。一群人眼裏充斥著迷茫,誇起來人卻不含糊,說她家裏人對她真好,她爸媽是大好人。

她起先覺得他們好蠢,後來知道有個中年男人因為供養三個兒子上學、結婚而患上重鬱症,結果那三個兒子全跑了的時候,她就不那麽討厭這裏的人,這不就是一個收容所嗎。

來了這裏以後誰還能出得去?

排隊去領藥,不知道什麽藥,反正得吃。女一區人比較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跟那個被她打掉牙的室友一起玩,她經常神神叨叨的像個哲學家,但哲學家絕對比她氣質優雅。

那天大家被護士喊到工娛室大廳去看電視,放的不知道是什麽節目,室友說之前放過情景劇,但情景劇裏人物的人設都太極端了,比如每部情景片裏都會有一個持續十幾年跟不同女人**但可以活到大結局的男人。這裏的人模仿能力太強,又極度缺乏生活目標,萬一看了後學會,那可就糟了。

康複中心再沒放過情景劇。

她不太會玩牌,也沒什麽資產,窮的明明白白。

室友和她相反,很富裕,不知道她哪來的錢。她半夜偷藏零食,巡查人員發現後直接省略審訊過程,把慶虞打成同謀,寫檢查,早晨的音樂聽完後當著所有人的麵朗讀。

看完電視以後,她在工娛室迎來第一次集體心理診療。講話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醫生,他意氣昂揚的道:“上帝不會拋棄你們,祝你們安穩一生。”

他坐在最中央,其他人圍成一圈,都是女士。

慶虞聽到旁邊的室友一陣冷嗤聲,不知道是因為門牙掉了後張口就漏風還是其他。

醫生繼續說:“當你們的內心在掙紮時,有很多人還在過著衣不蔽體的生活,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房子,但是你們有。”

“就如奈保爾在《幽暗國度》裏寫的那樣,你在孟買市區的人行街道上會看到滿街席地而臥的人們,酷暑如此,嚴冬仍然如此。印度那顫抖的、觸目驚心的貧窮讓人無法直視,正如我們從來想象不到乞丐空著手離開家門口是什麽滋味。”

他目光望向遠處,透過那扇窗,不知越過了什麽險阻的藩籬,但是慶虞想,他就算是長了四隻眼,從工娛室的窗子裏看出去時,也隻能看到康複中心用鐵網築成的牢籠。

他滿懷痛楚的道:“我最愛的作家奈保爾在一星期前去世了,2018年8月11日,是一個重大的日子。”

慶虞也忍不住嗤笑。

醫生轉過頭來看她,也許是因為她是一眾女士中年輕的,難免刺眼些,他溫柔的問她:“你經曆過什麽,今天我是你的傾聽者,你有話要對我講嗎?”

慶虞說:“先生,我這輩子經曆過三次無法忘記的打擊。”

他洗耳恭聽。

慶虞說:“第一次是知道《紅樓夢》隻有八十回的時候,第二次是知道美德應該被踩在腳下的時候。”

他眼神極致溫柔:“那第三次呢?”

盛夏時節,潔淨的樹葉隨風而動,光線撫摸葉麵時折射出淩淩波光,天空雲彩的變幻移動就如湖水中皺起漣漪。慶虞態度嚴肅,頭發綁在腦後,一絲碎發都沒留,她應該是隻記得盛夏的酷熱,從而忽視了柔美的晚風。

“就是剛才。”

她道:“當我知道精神上的苦難和肉-體上的苦難是可以作比較的時候。”

醫生要說什麽,卻被她打斷。

“如果隻有最痛苦的人才有資格痛苦,那理應隻有最快樂的人才有資格快樂,但人們難道不是一直盲目快樂?盲目快樂當真比痛苦要好嗎?當苦難也出現等級製度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該毀滅。”

醫生感到自己被冒犯,慢慢站起來,從包裏拿出一本書,《幽暗國度》。

他身後是工娛室守則: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醫生將書遞給她,直對她的目光,說道:“你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沒有經曆過貧窮,這本書你要看一看。既然有時間為自己做心理手術,那為什麽不多了解一下外麵的世界呢?沒有經曆過苦難之最,是上天對你的疼愛,就連先賢都不敢說苦難沒有等級。”

慶虞並不想讓他更加尷尬,選擇接過書,看了看書封,跳過剛才的話題,又道:“先生,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醫生聽到她有疑惑,脊背當即挺直,又溫柔了,“你說。”

“您知道奈保爾家暴他妻子,讓妻子墮胎,並且出軌情婦的事情嗎?”

醫生眼中的溫度驟然降下去,唇動了動,解釋說:“你讀文學不能離開作者嗎?作者和文字並非融為一體。這本書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了孟買的現狀,讓多少人了解了真正的貧窮?如果你不願意承認,那我隻能告訴你,諾貝爾文學獎就是鐵證。得獎的是奈保爾,不是其他人。”

“啊,這樣啊。”慶虞把書又遞回去,微微一笑:“所以這是一個道德失效的世界,而有的人還蒙在鼓裏呢。我完全可以燒殺搶掠,死前當一回英雄,但人們隻會記得我的功德。”

就如慶之遠。

外人看到他們家裏的情況,隻會說:慶總事業風生水起,還有心平衡城鄉教育,但就是對親生女兒的教育方式有誤,不過他也隻是對親生女兒不好罷了。

所以,“我也理應寬恕家人時不時的殘暴對嗎?那是不是他們有巨大價值待開發的前兆?雖然他們絕對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

醫生沒有再說話,而是選擇跟她的主管醫師交流,集體心理治療因她中斷,其他人都對她親切起來,她才知道,私下裏大家都管這些醫生叫‘自由基放射體’。他們讓患者衰老。

萬惡之源。

沒有人願意參加集體心理治療。

醫師應該知道且必須知道。

慶虞被帶去談話。

她的主治醫師看了看檢查報告,形容她是‘不會發光的太陽’。她很溫和,似乎對疾病沒有什麽歧視,“慶虞,你離萬丈光芒就差一點。你才是有巨大價值未開發的那個人。”

才八點鍾,時間尚早。醫師的診療室窗戶大開,桌上置一盆綠草,微風竄入,草熏風暖。醫師穿著漿洗過的白袍,臉上是不可說的溫煦。

回到工娛室觀看電視節目,她坐下沒多久,廣播裏放起睡前歌曲,是白光的《等著你回來》。

每次聽到這首歌,她總能幻想出兩隻長著人臉的燕子出雙入對。

回到宿舍,室友披頭散發的躲在門口嚇她,張開嘴,好像在提醒早上她們打過架的事情。

慶虞不想跟她說話,她惦記著外麵,惦記著醫師的話。

她想出去,可是她自己清楚,病沒好,出不去。

不知道消失這麽多天,有沒有人找她,年鬱和季嵐過得怎麽樣。

出去以後她想殺了慶之遠,盡管那晚他因為她精神分裂的事掉淚,但那不足以抵消他擅自送她來這裏的罪孽。

小時候她萬般辛苦的想讓他知道她得了心理疾病,他卻從來不願相信,長大後她可以控製疾病,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將她送來這裏,與世隔絕。

室友看她悶悶不樂,主動湊過來說:“我給你送一份禮物。”

慶虞猜想大概是惡作劇,躺到**後不動了,閉上眼睛。

室友撓她的腰,鬧得她壓根睡不著,隻好睜眼,回敬一拳頭。

那瘦的可怕的女人躲開,笑嘻嘻的說:“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真有禮物。”

慶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大門背後貼著一張紙,上麵寫道——此間禁止悲傷。

室友從**跳下去,開始搖頭晃腦,跳舞,邊跳邊說:“我跟你一樣,也討厭那些不清楚別人經曆過什麽就隨意評判的人。就好像一個相親的男人要求女方必須孝順,可萬一女方的父母從小就虐打她呢,難道也要讓她以博愛之心去度化嗎?這太荒謬了。醫生沒得過精神病,怎麽知道沒吃沒喝要比精神病痛苦呢,這本來就不該放在一起比較,拿痛苦作比較的人太可怕了,比我們這些瘋子還可怕。”

慶虞看到她**淩亂一團,被褥不知多久沒曬,如果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看到髒的發硬的被罩,肯定會認為被子下麵藏著一個蟲族。

“你不瘋。”她說。

女人跳舞的動作停了,回頭笑得像個骷髏頭,她太瘦了,“你怎麽知道我不瘋呢,就因為我說話有條理嗎?那你說話也很有意思,難道你也不瘋嗎?還是說除非我壓著你,打你罵你,逼你買我的飛升秘籍,把身上搓下來的泥丸當仙丹推銷出去才算是個瘋子?我在這裏住了好多年,還不知道瘋子的門檻已經這麽高了。”

慶虞看到紙上那幾個字,字跡潦草,但筆鋒有力。

第二天醒來時,第一件事還是打架。

這瘋女人好像忘記昨晚她們短暫的談心事件,又瘋狂的騷擾她。

她跑去跟管理人員投訴,汙蔑瘋女人是同性戀,想對她進行性騷擾。但是管理人員以‘未造成實質性損傷’為由駁回。

隔了一天,她又去投訴,再次駁回。

日子過得平常,不能上網,不能打電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她越來越想念外麵的生活,幻想能夠再見到年鬱和季嵐,這種想法日漸強烈。也許是因為昨天早上洗漱的時候看到有個人不停的把自己的手往鏡子上甩,血濺了滿地,那人又嘟囔著要把自己的皮剝下來賣錢。

那個場麵讓人不忍回想。

一直到早晨睡醒,眼前還是濺在牙刷上的血,惡心了一整夜。

今天再次見到那個人時,她戴了好幾條約束帶,臉色呆滯,眼珠緩慢的動起來。而此時語音播報正是溫柔女聲,念道:“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室友挪過來跟她一起吃飯,說:“她練過武術,比你還能打。但她不打別人。”

她的笑容裏有種預見的美感,電視劇裏的女巫經常會用這樣的表情暗示人物命運。

慶虞遂了她的意,問:“為什麽?”

諱莫如深。瘋女人下了定論:“以後你也不可能再打別人。”

想不通這句話。

沒過幾天,那個稱要剝自己的皮賣錢的女人又開始自殘,比之前還嚴重。不過每次自殘後她都會消停幾日,看起來特別沒力氣。

慶虞一直疑惑,為什麽她不直接死去。

自殘,原來自殘會讓人興奮並不是她的專利,這世上好多人都以‘把刀指向自己’為樂。

去醫技樓體檢的那一天,瘋女人看她的眼神特別奇怪,就好像明日她會死去,以一種告別的姿勢注視她。

慶虞覺得莫名其妙,安安分分接受了檢查,醫師沒給她看檢查報告。

晚上吃完飯後又排隊領藥。語音播報裏提醒所有患者前往工娛室觀看新聞,末了又贅了一句:

——“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晚上,瘋女人又開始胡言亂語,工作人員進來警告了幾次,見不管用後要帶走她,她就開始大哭,哭的肝腸寸斷,求饒:“我不喊了,不喊了,絕對不喊了——”

可你現在就在喊。慶虞想。

瘋女人也意識到這一點,趕緊噤聲,往**爬。

等護士安撫好她的情緒,門關上,燈滅了。

瘋女人突然說:“你有朋友嗎?”

不等慶虞回答,她又輕聲說:“特別親密,無處不在的朋友!”

慶虞想到祁浣。

她嗯了聲。

瘋女人問:“你的朋友為你做過什麽事情?”

慶虞不想回,但一想到她剛才差點被拖走時崩潰的模樣,又覺得還是說了比較好,便道:“她寫了一本書,打算賣錢給我治病。”

聞言,瘋女人忽然無聲的大笑起來。房間昏暗,慶虞看不到她的模樣,但能想象到她張開口狂妄肆意的笑容。笑聲過分壓製,變成樹葉被風吹起時相撞的沙沙聲。

“讓我猜,她是不是有一個絕對悲慘的人生,獨獨成了你的附屬品?”

她分明在笑,可笑卻那麽的殘酷,每說出一個字,慶虞就覺得身上多了一道傷口,有人往她傷口上噴辣椒水。

祁浣得了艾滋,

祁浣是孤兒,

祁浣被孤立,

祁浣是她的女孩。

——絕對悲慘。

她初中的時候不知道艾滋是隱私項目,不能集體檢查。但祁浣得艾滋的事一定得讓所有人知道,於是給祁浣的設定是在學校檢查出的艾滋。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年少時並不完善的思維。

她隻是在圓自己的設定而已。

瘋女人說:“我們都這麽自私,活該得病。如果我們有一點良心,就不應該製造那樣一個人出來,她有了生命,卻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以不體麵的方式死去。”

她很嚴肅的說:“慶虞,我想說的是,今天不是體檢的日子。有大事要發生了,他們要走捷徑了。”

“什麽捷徑?”慶虞側過身睡,想看清她。

可是失敗了。

瘋女人說:“我沒見到你跟你的朋友說話,是因為你也知道來這裏的那一天就意味著她要被殺死,還是她真的消失了?”

慶虞搖頭,她恍然明白了什麽。

待在這裏將近一個月,醫師一直試圖讓她接受祁浣是虛構的,並讓她忘記她,但是她從未透露過。即使醫師說她是不會發光的太陽,即使她知道醫師的意思是隻要忘記祁浣,她就能成為會發光的太陽。

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治療她。

瘋女人還是睡不著,等工作人員再一次檢查完畢後,她直接坐起來跟她聊天,說:“你有什麽願望嗎?想跟那個朋友一起實現的願望。在這之前,讓自己如願。”

慶虞思索半響,想到《離歌》,她和焦糖一樣。

“和平。我愛和平,我的願望是一切都和平,世界,家庭,學校,醫院,都和平。”

瘋女人一愣,然後笑了半天,再沒說話。

她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何時,慶虞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經要睡著了,她突然開口:“如果這是你想做的事情,那你可以放棄,你應該承認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應該承認你身上背不起和平這麽大的一個命題。”

如果不是藥物作用,後半夜大概睡不著了。

慶虞覺得好笑,其實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無能,從小開始就清清楚楚。

她不如典典果決,不如餘幀優秀,不如季嵐幸福,不如年鬱勇敢。

這幾年來,表麵上看她似乎進步了,但隻有她自己清楚,她隻是在看別人進步,自己還縮在下水道裏不敢出來。

但她真心渴望和平。

就如她認同自己身上背不起和平那麽大的一個命題一樣。

第二天照常洗漱,吃早飯,排隊領藥。

陽光很燦爛,女一區組織去操場鍛煉,去了後才發現女二區和男一區都在。

鐵網堅固的包圍著康複中心,大家都開始跑步,有人開始吸收太陽精華,決定原地升仙,有人做俯臥撐,打算以一己之力讓土地懷孕,緊接著他哭嚎起來,說要把生-殖器切掉扔到海裏,如希臘神話裏寫的那樣,讓浪花懷孕。

神經病。

保安把他帶走,他的尖叫聲響徹大樓,每個人都麵露恐懼,剛才打算原地升仙的人也順從的站著,頭包在衣服裏,躲開太陽的光。

隨著大樓裏尖叫聲的消失,操場上陷入混亂。

他們平時神出鬼沒,像與鬼怪為伍,可從不見他們在這裏反抗,一切的怪異和自殘全都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怕自己太正常了就難以自保。來之前瘋的還是來之後瘋的,很難說。

慶虞看到一操場的男男女女突然都開始嚎叫,哭的要死要活。

他們應該是世人最害怕的一類人,但他們自己比誰都害怕這個世界。她學著瘋女人的樣子蹲下去,眼裏控製不住流淚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就是被馴服的生活。

那個引起混亂的罪魁禍首後來幾天走路時都在發抖,看到人就發抖。

慶虞想,她待不下去了,一定要快點離開。要跟外界聯係。

跟一些小護士聊天的時候套話,知道康複中心一些病情穩定的病人會得到電話卡,能夠與家人聯係,她便去和瘋女人溝通,讓她幫忙聯絡一下有電話卡的病人。

瘋女人起初並不同意,她搖頭,道:“你不要自作聰明,在這裏,你的能力就是殺死你的刀。”

但慶虞不死心,和她友好相處了很多天,討好她,陪她打架。

瘋女人終於鬆口,說:“有個上高三的女生,好像是不學習又愛玩兒,家長送進來一年了,她最近要出去,估計正在和家裏通信,我試試看能不能接觸到她,你別抱太大的希望。還有,不要被人看出破綻,不然我們倆都沒好果子吃。”

慶虞很感謝她,每天看她偷偷把安眠藥吐出來,也沒去報告,甚至跟她一起暢談一夜。她現在什麽都沒有,能給的隻有陪伴。

這一天,她住進來三個月了,康複中心舉辦一場演出,請了一個頗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演奏家很和藹,表演之前說了句:“祝即將出去的人前途璀璨,祝還未出去的人永遠幸福。”

曲子很耳熟,旋律優美。

慶虞閉著眼聽了一會兒,再次睜眼時,發現回到了高中的禮堂,台上是李茹舊在拉二胡,她旁邊坐著的是年鬱。

她感覺不可思議,一直看著身邊的人。年鬱的表情一點都不像那一年,她說喜歡她,她沒答複,後來再回去看演出時她把校服蓋在頭上,李茹舊喊了她一聲,她頓了頓,啞著聲,隱約咽了一下,說:“什麽事。”

李茹舊把校服扯下來,慶虞看過去時,發現年鬱眼眶通紅,校服濕了一塊,她默默走出去,背影在燈光映襯下顯得很孤單。

她孤獨,但坦誠。

她也應當如此。

慶虞想,她該告訴她,於是站了起來,朝著那個背影喊:“年鬱,我會像愛和平一樣愛你!”

年鬱的背影僵住,她的周圍長出藤蔓,禮堂的裝飾開始掉色,從極具光澤感的紅綢變為黑白,台上播的流行歌變成鋼琴曲,曲調變成幽靈攀附在耳旁,戳破她的耳膜,她失了聲,眼睜睜看著年鬱回頭,沒有臉,巨大的磁音過後,她隨著藤蔓一起消失。

她還站著,忽然聽到語音播報:“演奏結束,請各區有序帶回。由知名音樂家捐贈的物資正在陸續發放,請大家耐心等待,我院宗旨是——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女一區排隊時,瘋女人扯了她一把,在看到她的臉時,瘋女人呆住了。

慶虞順手往臉上一抹,沾了一手的眼淚。

音樂消失以後,康複中心又暮氣沉沉,外麵烏雲籠罩,從前枝繁葉茂的大樹開始逐漸萎靡,一場繁華的幻滅。

有沒有人來救救她?

音樂家捐贈的物資發下來了,是一些營養品。

慶虞將那些東西擺在床頭,沒有吃。瘋女人半夜餓了,跑過來偷,慶虞把她踢下床。

她們偷藏安眠藥的技術已經登峰造極,每晚都能聽到寂靜樓道裏的風聲,然後當成一段旋律來欣賞。

瘋女人怒斥道:“我操。你不吃就給我,別浪費啊,這年頭還有誰能往精神病院捐東西,不要辜負別人的心意。”

慶虞看著她。

目光堅定,似乎在下什麽結論:“你根本沒病,你好了。”

瘋女人本來不想理她,可伸手去搶東西的時候,聽到**那個人說:“求你,救救我……”

伸出去的手頓住,對食物沒了欲望。

她從**下去,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才道:“是,我的病確實好了。可那又怎麽樣呢?慶虞,你住了三個月,應該知道的吧。”

“疾病怎麽不是犯罪呢,這裏的人和監獄裏的有什麽區別,大家的社會關係都瓦解了,住久後不敢出去,害怕麵對外麵的物是人非,因為知道沒有活路。我已經不能再出去了,出去以後怎麽生活?除了讓家人抬不起頭,讓別人滿懷恐懼,我還有什麽作用?我已經被社會淘汰了。”

慶虞裹緊被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瘋女人說:“我隻能繼續這樣下去。但你還有意識,能逃出去的話盡早出去吧,我會幫你,就當是把我的眼睛送給你,替我看看外麵的世界。但是你要謹記,絕對不能暴露你的能力,不論是散打還是所謂的智慧,因為最後那都是殺你的刀。”

後麵幾天,瘋女人想盡辦法混到了女二區的棋牌廠,之前她一直都在二區跟她們賭,時不時弄點零食過來,護士長知道她是什麽德行,一般也不管她,隻要別鬧出大事來,小賭也算她們自娛自樂。

她跟那個女生玩了一次牌,用自己貼身的一塊佛像換了一次信息傳遞。慶虞把年鬱的號碼告訴她,讓她裝作每日的家庭電話,透露明天下午的外出行動,但是不能讓她打草驚蛇,因為醫師時刻關注著她,如果有異動,一定會提前電驚厥治療的時間。

瘋女人當時就是因為計劃不夠嚴密,沒能逃出去不說,反而讓醫師提前了治療時間,後來半死不活。

慶虞寫好了話術,確保護士聽不出異常才確定最終版本。

秋遊地點是一個農舍,比較偏僻,醫院的車把女一區的患者都送過去,留了很多保安和護士,準備了很多藥。

那個女生說信息已經傳到,年鬱很配合,接電話時並沒有很激動。當時,女生壓著聲音裏的顫意,說:“媽媽,我想看《離歌》,明天下午四點參加完——喬木農家樂——的秋遊活動,我就——回家了!回來的路上我買一本《離歌》可以嗎,我想把它帶給你看看,如果你能在秋遊結束的時候就來接我,唉,不過你那時候要上班,提前來的話我也不在,媽媽,對不起。”

不要提前去,會打草驚蛇,那邊一周前就有人監視,一旦有異動就會改換地點。就在秋遊快結束的時候過來,那會兒大家都在收拾東西,現場會很混亂,保安也不可能立刻整理秩序去抓她。

對麵怔了很久,才用哭腔回道:“好——”

護士長溫柔的看著她,說:“回去以後好好跟你媽媽相處。”

女生脖子上多了一塊玉墜,很沉,有點冰涼。說:“好。”

喬木農家樂在一片竹林旁邊,路口站了一排保安。

在大家開始生火做飯時,慶虞捂著肚子進竹林,跟保安說去上廁所,裏麵的廁所有人。保安喊住她,進去檢查了一遍,發現瘋女人蹲在裏麵上廁所,扇了扇鼻子才出來,派了一個人去最前麵的出口堵住,讓慶虞在竹林裏解決。

林子裏落了一層竹葉,開始泛黃,踩上去時像折斷了骨頭一樣,哢嚓一聲。

鳥飛進來又飛出去,竹林嘭的一聲,有人倒地。

慶虞在小徑邊上等,路邊還有保安,身手不錯,但如果年鬱能帶夠人的話,一定可以順利逃出去。

離四點還有半個小時。

竹林寂靜,不久後傳來喊叫聲,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診療室的玻璃窗擦的特別幹淨,手腳都綁了束縛帶。

電流經過全身,隔著玻璃看到了慶之遠和趙挽霖。

她意識中斷之前好像跟旁邊的人說:“不要……”

那個人在幫她塗導電膏,柔聲說:“不會疼很久。”

她是過了幾天後才醒來的,聽說瘋女人那天上完廁所就跳進河裏再也沒出來。

等再找到她時,已經是一具屍體。

醫師打電話過來,把秋遊截止時間改到三點半。幾個保安察覺到不對後立刻召集所有人,慶虞沒堅持多久,雙拳難敵四手。

她想拖到四點,她就會得救。

但沒等到年鬱,反而等到了慶之遠。

他的皮膚裏仿佛鑽出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張開嘴時吐出蛇信子,說:“你什麽時候能把歪心思用在正道上?”

“為什麽去打擾年鬱?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年家現在亂成了一團?”

“除了害人,你還會幹什麽?慶虞,你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累贅!”

後來她慢慢回想那一天,才算是把事情捋清楚:年鬱接到電話後聯係了人,要來喬木農家樂找她,但是年雋聽到她聊電話,知道她要訂機票跟慶虞逃跑,就給她水裏放了安眠藥。

安眠藥是年鬱媽媽一直在喝的。

第二天,年鬱醒來時已經下午兩點多,年雋把年斯閭叫回來,年斯閭又把年沁帶的保鏢全帶回來,坐在客廳,等待一個解釋。

年斯閭覺得慶家的事應該由慶之遠做主,所以給慶之遠打了電話。

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聽慶之遠說年鬱刺了年雋一刀,已經送去醫院了。

年鬱她媽媽嚇得當場暈過去,也送醫院了。

大概就這些。

其他的想不起來了。

慶虞坐在單人病房,手腳無力,慢慢挪動出去,看到幾個巡查人員過來。她把病服袖子扯下來,遮住腕部的勒痕,條件反射的露出笑容。

因極度恐懼而對外界的一切自發性討好。

那兩個巡查人員取笑她,說一揚手她就會抱頭然後蜷縮起來開始發抖,樣子特別搞笑。

他們在她麵前舉手又放下,欣賞了無數遍。

慶虞聽到他們笑,也跟著笑,靠在牆上像一天也過不下去的乞丐討錢時的模樣。討好的嘿嘿笑不停。

因為在秋遊那一天,也就是電驚厥治療的那一天,她在車上差一點掐死了慶之遠,瘋了一樣去打人,看到活物就打。

像個畜牲。

後來沒辦法,保安隻能用強製手段讓她冷靜。

不知道是麻醉還是別的什麽,總之她除了意識還沒消失之外,一切感官都無影無蹤。閉著眼趴在地上,背後不知是拳腳還是暴雨。

她流了眼淚,想說一句,求你們不要從背後打我。但說不出口。

從那以後她就變得畏首畏尾,毫不誇張的說,她踢到椅子都要跪下來求饒。

她畜牲,她活該,她先打人的,打死她也沒關係。

巡查人員離開,慶虞坐在地上很久沒動,看到趙挽霖提著飯盒過來,麵色陰冷,她下意識又開始笑,舉手抱頭已經是一個經典動作,嘿嘿笑了一聲,像瘋子,更像一條卑賤的狗,“媽,求你們……放過我,我不敢了……我錯了……”

趙挽霖把飯盒放在她麵前,彎腰時脖頸上還有掐痕。

慶虞往牆根縮了縮,又笑了笑,手腳無力,嘴唇幹的裂開。

等趙挽霖離開,她才鬆開抱著自己的手,收回笑容,朝不遠處看。

慶沅站在廊道口,迎著風。

明明沒有烈日,眼睛卻刺的睜不開。她看到慶沅冷漠的瞧著她,抿了抿嘴,眼珠裏往外滲血一樣。這麽遠,她竟恍惚從她漆黑的瞳孔裏看到自己,一身驕傲被巨石磨得平平整整。

這時,廣播裏正放著:

“——我院的宗旨是: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慶沅扭頭就走了。

她想,專程從國外回來,就是為了看到這一幕吧,那讓她如願吧。

第二天她剛下床,就看到慶沅在病房裏。

她帶了幾本書,又做了很多清淡的飯菜,目光冷漠的扶著她坐下,給她身上的傷口擦藥。

期間兩人總無話,直到吃完早飯,再去拿護士給的藥時,慶沅把藥搶過去扔到樓下,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走到門口,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昨天那兩個巡查人員,他們脫了製服,臉上胡子拉碴,看到慶虞就說:“對不起,對不起——”

慶虞往後退,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道歉。

慶沅冷聲道:“不跪下嗎?”

那兩個人默了半天,不甘不願的膝蓋著地。

“慶虞小姐,對不起,是我們混賬,是我們的錯,千萬不要鬧到孩子的學校,我們一定……”

他們還沒說完,慶沅就挑著眉,打斷他們的話:“孩子的學校?孩子?那你們拿她當條狗一樣隨意恐嚇的時候就不想一想,她曾經也是個孩子!也有人像你們愛自己孩子那樣愛她?”

慶虞看到他們磕頭,恍然失聲一樣跑到**,拿被子蒙住頭,嗚咽不絕。

慶沅走到床邊,連著被子一起抱住。

下午的時候慶虞聽護士說,昨天那兩個巡查人員意圖強-暴慶沅。

廁所那邊沒有監控,反正是一前一後進的廁所,女廁在裏麵,不排除慶沅出來後被拉進男廁的可能。幸好她打電話叫了趙挽霖,又報了警。

處女-膜破損,胸部有抓痕,衣衫不整,在男廁所。

兩個巡查人員被免職,記過。具體怎麽解決要看慶沅的意思。

晚上,慶沅直接睡在病房,說起轉院的事情。

慶虞呆滯著沒動,看著她。

慶沅淡聲道:“他們沒有那個膽子對我怎麽樣,我隻不過是整整他們而已,不是喜歡看別人恐懼的樣子嗎,那就讓他們成為主角,每天膽戰心驚。”

一個如此漂亮的姑娘狼狽的出現在男廁,兩個猥瑣的巡查人員,他們渾身長滿嘴又怎麽樣?

慶沅道:“慶慶,不要害怕,我會帶你走。這裏治不了你,他們隻會以醫治的名義解剖你的精神,你要自救,我會幫你。”

她說:“我在國內投了幾家自媒體公司,加拿大那邊也在看房子了,我們一起離開,好不好?我會永遠愛你,我會像疼愛親生骨肉那樣疼愛你。”

慶虞渾身一顫,睜眼時見黑夜已經收起獠牙,惡魔回到了他的城堡,黎明的曙光將至。

她感覺到了傷口的疼痛,不願意喊出來,隻是張開手臂,借著月色去看旁邊人的臉,慢慢張開手臂,說:“典典,抱……”

鐵網之內像一座爛區,院中的樹影轉黯,意味著黎明已至。有光了。慶沅能更清楚的看到她的臉,女孩兩頰瘦的凹陷下去。

她心裏清楚,從慶虞張開手臂的那一瞬間,她想把她吃進肚裏,再也不讓她受到傷害。

作者有話要說:50章那頓打,是年雋欠慶虞的。

我今晚換個書封,明天改個書名昂,改成《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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