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虞記得高三那一年,慶沅告訴她,她的疾病沒有傷害別人,那就是一條生路。隻要她快樂,就算祁浣永遠存在又怎麽樣呢?她那時整日與恐慌為伴,聽到這些話猶如仙音。
她隻知道,典典說她有了一條生路。
拿到加拿大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慶沅硬拉著她拍了張照片,洗出來後在慶氏的年會開始之前給她的。
年會選在一個大酒店,說是年會,其實是個小型企業交流會。
那天慶沅還穿著校服,臨時被慶之遠叫去酒店的。因為慶之遠打算讓她認識一下公司的高層和一些合作方,為將來接管慶氏打基礎。
但為了不為人非議,把慶虞也強製帶來了。
酒店外有個庭院,樹被路燈和月色包圍,樹影晃動,挺拔如一棟瓊樓。熱浪席卷而來,濃濃的酸橙香,這是慶沅最愛的香水味。
她從書包裏拿出相片,遞過來,說:“知道你為什麽得病嗎?”
慶虞看到相片上的兩個人,慶沅笑容很溫柔,她的表情不情不願,好像有人往她後腰抵了把槍一樣。
看了一會兒,她從書包裏找了本書,把相片夾進去。“不知道。”
慶沅比她稍微高一點,微微低頭,說:“你把人想的太好了,總是愛這個想那個,不抑鬱才怪呢,我教你一個辦法,等你學會以後就不會踩進沼澤了,即使踩進去,那你也是沼澤裏的一朵花。”
天際絢麗,月亮的光輝變得神秘起來。
慶虞看到她輕輕上挑的眼尾,睫羽仿佛變成了世間最奇異的花,透著神秘的芬芳。
被慶沅帶進大廳,她讓她從這裏挑出一個看得上眼的,她會讓她看到那個人露出真實麵目。
慶虞一眼望去,看到人群中款款而立的姬菀。
聽說姬菀跟家裏的關係並不好,學校裏有人傳,她小時候特別頑皮,在她爺爺睡著的時候把他的鼻孔塞住,拿枕頭壓住爺爺的嘴,爺爺當時已經年紀大了,被她折騰一通,人就沒了。
所以後來姬以箏特別討厭她,雖然爺爺死的時候姬以箏還沒生下來,但並不妨礙她怪罪姬菀。
姬家所有人都對姬菀存著一點心,沒把她當一家人,但這人一點沒受影響,安然無恙的活到如今。她能來參加慶氏的年會,那也是姬以箏的功勞。
慶虞生日那天,姬以箏跑來給她送禮物,來家裏待了一會兒,姬菀聞著味找來了,裝姬以箏的家長,跟慶之遠在樓下聊生意,她剛成立不久的工作室是做內容的,正在拓展輿情監測這一塊,慶氏做教育難免會遇上口碑之路不順的問題,合作也不是不行,何況她談的頭頭是道,很多概念都有預見性,慶之遠當時就記下了,沒多久就跟姬菀簽了合約。
她當時肯定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妹妹太晚回家才找來的,而是想跟慶氏談合作,等項目談成以後,要麽並入慶氏,要麽把慶氏當跳板,混出名堂後自立門戶,她今天來參加年會,大概率是想把工作室簽給慶氏了。
慶沅看到她的目光停在姬菀身上,嘲然笑道:“就她?”
找了杯橙汁遞給她,笑了笑,走進人群。
她好像是無意的挨近了姬菀,無意跟她說了話,才十分鍾而已,姬菀看她的眼神就帶上了一點征服欲。慶沅又說了句什麽,姬菀笑得特別燦爛,目送她回到原處。
隨著她走近,酸橙花的味道逐漸清晰,帶著一點澀意。
慶沅挨近她,小聲說:“她是不是還在看我?”
慶虞點頭。
慶沅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那樣的人呢,你應該從精神上貶低她,如果以後太過痛苦,你也許可以假裝自己愛她,騙過自己的意識,但騙不了精神,你的精神依舊會貶低她,所以你不會因為她太過愛你而痛苦,更不可能因為她不愛你而痛苦。”
她又說:“我隻不過稍微表現出一點對她的興趣,談話的時候又疏遠了一點,讓她覺得我喜歡她,但是因為關於她兒時的那點傳聞而不得不跟她劃清界限,所以她接下來會很努力的討我歡心,不論她究竟喜不喜歡我,她都要向我證明她不是那樣的人,證明自己的純善,唔……也許在別人看來那會是她在追求我,她內心太自卑了,但人品又不好,所以讓人好討厭。”
她們並排出去,樹影覆在地麵,她們像是走出了一整片森林,慶沅很鄭重的道:“我就要離開了,但我不會忘記你,慶慶,你也要像幾年前那樣記著典典,知道嗎?”
“把相片好好存起來,你看什麽書就放進什麽書,你走哪裏就帶哪裏,永遠記著我的話,祁浣是你的生路。如果堅持不下去就來找我,我會幫你。等我在加拿大那邊安定下來,我們就一起搬過去,逃離這裏。”
一株花栽在花壇裏孤芳自賞,噴泉水激烈如浪。
典典。
之後醫院很少有人來單獨病房,慶沅要是把強-暴那件事公布出去的話,醫院又要被全網討伐,大家都很害怕,恨不得離這裏遠遠的,永遠不出現在慶沅麵前。即使那兩名巡查人員說他們從廁所出來就看到慶沅衣衫不整的往外跑,神色驚恐地像是經曆了什麽奇恥大辱,他們什麽也沒做,什麽都不知道。但沒人敢質疑。
慶虞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她往窗邊一坐,聽外麵的廣播裏放白光的那首歌,
等著你回來。
她學著唱了幾句,還不太熟練,聽了這麽久的一首歌,唱起來還很生疏。
往下麵看,隻見幾個護士帶著器具,她嚇得往後跌,明知道那不是給自己用的,可還是抑製不住的恐懼,躲在牆角,瞥見**的束縛帶。
醫師說她的體力正在逐漸恢複,隨時有可能對人施暴,護士喂藥的時候還是捆住她為好。
她閉上眼睛,開始唱歌,聲音越來越大,想蓋住廣播裏的新聞。
很久以後,病房的門咯吱響了一下,像空氣在發牢騷,咯吱。
她不停的唱歌,沒有去看是誰。除了典典,沒人會在意她。
暮色蒼茫,麵前停了一個人,門外傳來哭聲。那哭聲讓人熱血奔湧。
她還在唱歌,卻控製不住自己抬起臉看,來的是年鬱。
她看起來像冰天雪地裏光著腳的賣藝者,憔悴的令人不忍去看。瘦的過分,臉色暗沉,額頭上還包著紗布。
慶虞咬住唇,聲音停了一會兒後繼續唱。不準探視,不準探視。
她是怎麽進來的?
她怎麽,怎麽沒有早點來?
年鬱蹲下去,看向她,一番驚雷驟雨,她低著頭,不知在恨什麽,說:“慶慶。”
兩個字,說出來卻像要了她半條命。
慶虞微微一滯,又開始唱歌。
年鬱遮住臉,此刻溫情在雲端,觸碰不到,隻覺得渾身泛冷,她被寒流包裹住似的,“我早該來的。我不可能丟下你,慶慶,跟我走吧。”
慶虞緩緩搖頭,忽然笑了一聲,再一次搖頭。
還能走嗎?走了以後這些痕跡就不存在了嗎,走了就能把一切都忘記嗎?
她的健康毀在這裏。
年鬱想碰她,伸出的手在空中顫了顫,又縮回去。她看到慶虞因為她意圖觸碰而發抖。
哽著聲,“我不可能丟下你的。慶慶,不要唱了。”
這樣她就已經忍不了了,那如果是親眼看到她在這裏的經曆呢。那就像烈火煆燒她的軀體,手足浸入沸水。
這個地方連空氣都是威逼的味道。
她捂住臉好半天,說:“我帶你走。你現在的身份是我的未婚妻子,不是慶之遠的女兒,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她為了尋求信任,挨得很近,縱然這樣會讓她透過衣領看到她後背的傷痕。
那傷痕對她而言是殺手,是她沒能保護她的證明。
她說:“責任書我已經簽了,慶慶,跟我走吧,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他們都不配你的愛,我會替你完成夢想,求你……跟我走吧。”
聽到離開兩個字,慶虞眼裏稍稍亮了一下,又立刻轉為黯淡。她鄭重其事的搖頭,沒有同意。抬眼看她,隨後撩起寬鬆的袖子,指著手臂外側的針孔,“那天回來以後他們給我注射胰島素,”指腳腕和手腕的勒痕,“那天以後,我就明白一個人全身的骨頭都碎了是什麽感覺。這是我經曆過電驚厥的證明,死後會帶進墳墓裏的記憶。”
年鬱猛地站起來,麵對著蒼白的牆壁,靜默了片刻,“我會帶你走的,你有我,我會永遠是你的。”
“慶慶,求你。”
——“他們要殺死我,殺死祁浣。”
慶虞說道,“棄了我吧。”
她不想跟年鬱離開,雖然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辦法進來的,外麵也許還站著季嵐,但她一點想出去的欲望都沒有了。慶之遠說的不對嗎,她就是一個累贅,她是所有人的累贅。
年鬱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都是因她而起,不知道她家裏的事情解決完了沒有,現在還要勞煩她踏足精神病院,真的太不應該了。
她這樣的人,理當死無全屍才對。
靜靜盯住不遠處,抱膝而坐。
過了一會兒,頭頂覆下一片陰影,年鬱輕輕抱住她,眼裏被迷茫充斥,想尋個依托。痛哭流涕,“我該怎麽辦?慶慶,我該怎麽辦?”她拉她的手,放在胸口,“這裏好難受。”
嚎啕大哭。
兩具身體抱在一起,感受對方的骨骼,硌得人生疼。
她也許是想傳遞溫暖,可兩塊冰疊在一起,誰也救不了了誰。
不知過了多久,慶沅回來了。
季嵐隨著她一起進來,但隻是站了幾秒就跑了。
她表情很是痛苦,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慶虞想,明明在這裏的人是她,可所有人都有理由哭泣,唯獨她不敢。
現在連哭都是有罪的,因為那天她再次出現短暫性失明,喝藥時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她聽到碎裂的聲音後淚腺受到召喚,開始流淚。
身邊撿碎片的護士說:“精神病那麽多,也沒見別人天天哭。”
是,
精神病那麽多,誰都沒哭,她憑什麽哭。
大家都是選擇在集體發瘋的時候哭,她憑什麽隨意更改別人忍耐她哭聲的時間!
她們在外麵談話。
好像是年沁的聲音,“姐,你還要拍戲,時間夠嗎?”
年鬱並未回答。
年沁又問:“你告訴慶慶了嗎,那部戲已經付了違約金,那導演也真夠有腦子的,非要你去演女三!出去以後就好好治療,其他工作都推了吧。”
年鬱好半天才說了句:“滾。”
年沁音量大了一點,“姐!我是為了你好,現在年雋還沒出院,媽的病剛好又受了驚嚇,你卻把全部注意力分給一個外人?”
隻聽到這裏,慶虞揉了兩團紙巾,塞住耳朵。
慶沅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窗子上,麵上安逸的欣賞搖動的樹葉,她走過去,道:“慶慶,你現在可以出院了,是年鬱爸爸幫的忙,你可以去更好的醫院。”
醫院。
還是醫院。
慶虞想到年沁說的話,年鬱家裏都亂成那樣了,她額上還有傷,不知怎麽弄得,她可能還幫她付了違約金,又因為她不得不去演女三。
嗯,她確實,是所有人的累贅。
不知道年鬱怎麽讓她爸爸幫忙的。
未婚妻子,算了吧。
她說:“外麵還有人嗎?”
慶沅抱了她一下,說:“對不起,我還沒能力幫你。還有一個人,是你初中的時候看過的醫生。”
慶虞道:“那怎麽能站在外麵呢,進來吧,進來吧。”
慶沅看到她抓住自己的頭發,迎著風發出陣陣歎息。
她沒再說什麽,出去了。
半響,孫安絮進來。
她們應該想今天就帶她走的吧。
距離上一次見她,已經過去六年了,慶虞想到那一年她上初二,被慶沅嚇到以後就開始張羅逃走的事情,但她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孫安絮,她跟著她去了機場,求她帶她走,她沒有答應,還打電話叫來了慶之遠。
慶之遠當時打了她一耳光,在機場,眾目睽睽,說:“你能不能學學你姐姐?典典就從不這樣!”
對,他們都對,是她錯了。
假如她能徹底邪惡,假如她能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安心的享受一切就好了。
孫安絮穿著潔白的襯衫,擦的黑亮的鞋子,她走進這間房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裏很髒,有沒有聞到房間裏的異味?
因為她三天前就開始生理失-禁,伴隨著淚失-禁。
她的白襯衫出現在這裏真的好嗎?如果她有力氣,如果她能控製的話,肯定不會隨時隨地排泄。
她控製不住,是她的錯。
孫安絮坐下來,說:“慶虞,好久不見。”
慶虞嚐試著露出笑容,卻沒從窗子上下來,隨著落日而來的是無休止的眼淚,一瞬間又淚流如注。她遮住眼睛,很不好意思。
小時候看童話書的時候把自己當公主,公主向來與卑賤背道而馳。
她隻是情緒稍微有點激動,眼淚就沒辦法停住。
孫安絮溫聲說:“這幾年我一直在想你,雖然晚了,但我還是想問,今天,就現在,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身上有幹淨的與此地格格不入的香,溢滿鼻尖,仿佛這樣就能造成沒人在這間房裏排泄過的假象,她覺得眼淚流的眼睛裏快要生瘡了,又忍不住笑:“為什麽大人總是這樣?我想要的時候就是蜀道難,我不想要的時候就俯拾皆是。”
孫安絮愣住半天,嘴唇抿成一條線,慶虞知道,她看到這裏這個可憐的蒙昧的孤兒時也很心痛,她不該再讓她感到難過,於是道:“孫醫生,我跟你走。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孫安絮又是一怔,隨後道:“好,出院手續已經幫你辦好了,我帶你去我家。”
慶虞看到她臉上的喜色,眼眶又疼又漲,祈求道:“再不去醫院可以嗎?我知道我這個請求很冒昧,可我不想去……”
她調動身體裏最後一絲倔強,道:“孫醫生,帶我出去後,就把我丟在荒郊野嶺,讓我靜待年華老去吧。”
天邊如同映了一道火光,雲霞與群山共同編織一場璀璨的夢,花草在一片紅意中香氣襲人。
換了褲子,跑去洗衣服,一直到晚上七點多才離開。
慶沅被慶之遠強製帶回慶家去了,好像慶之遠還在威脅她跟慶虞斷絕關係。
車子開出康複中心,慶虞縮在後座上默然不語。年鬱簽了責任書,那意味著她跟慶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不知道年鬱用的什麽辦法。
她的唇不停顫抖,從一個袋子裏拿出自己的包,裏麵有手機,有證件,有一些現金。
久未開機,手機裏無數條信息,無數個未接電話。
她下意識先點開年鬱的信息框,發現就坐在她旁邊的年鬱立即發了條消息過來,兩個字,不認識。
眼前有些模糊,但去看年鬱的臉時還能分辨五官,就是看不了字。
連備注的年鬱兩個字都是陌生的筆畫。
她想起那天醫師跟她說的話,“你對祁浣到底有什麽執念,連電驚厥都沒辦法把她從你的生活裏趕出去,治療不僅沒有任何作用,還……嚴重的傷害了你。”
嚴重的傷害:生理失-禁,淚失-禁,開始不認字,口腔裏長一些不知名的瘡,她整個人或許都是爛瘡。
為什麽不肯忘記祁浣?
因為這世上隻有祁浣不會在她不需要的時候強加給她一些她曾需要過的東西,那是她的女孩,多少個日日夜夜都是她陪著她。
“沒有祁浣,我寧願死。”她對醫師說。
醫師後來就不跟她聊祁浣了,偶爾問問她生理失禁的狀況有沒有改善,今天還沒來得及跟她打招呼,不過也沒事,醫師想必也不想見這樣肮髒的一個病人。
慶虞指著那條消息框裏的兩個字,問年鬱,“這是什麽字?我不認識。”
深夜的車流與霓虹都變得怪誕,年鬱抓緊自己的手機,窗子開了一條縫,風吹進來,她眼裏開始漲起淚潮。
慶虞便知自己又問錯了,不說話,等車子停下,她探出頭去看,醫院。
攥住包,看了看來路。
下車。
孫安絮剛回頭,說:“慶沅說她今晚過來守夜,你們——”
她話說了一半,看到慶虞下車,抱著自己的包拚命往前跑,不停的跑,風熱吻她,前路迎接她。
孫安絮嚇得臉色蒼白,道:“趕緊找人追啊!!!”
她旁邊的年鬱一動未動,哭的喘不上氣,弓著腰像得了重疾的病人一樣震顫著上身。
此時,慶虞回頭,朝她們喊:“不要管我了!”
孫安絮眼眶一澀,要拿手機打電話,年鬱忽然蹲在地上,邊哭邊道:“放過她吧。”
慶虞跑到離醫院很遠的地方,手腳都使不上力,她跑進一個巷口,巷口裏蹲著一個正在上廁所的小男孩。
月亮沉迷發光,所以不知道黑暗的魅力。
相視幾秒。
男孩哭著跑出去,連褲子都忘記提,張著雙臂跟母親哭訴:“那個阿姨哭的好醜啊……好嚇人……”
慶虞躺在地上,茫然的朝天上看,哭的越來越大聲,為什麽,為什麽連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來荒無人煙的地方排泄,而她卻不可以?
她還能不能回到從前,有沒有人可以救救她,有沒有人能殺掉她?
從巷口出去,她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車,車門開著,年鬱原先站在車門前,看到她後跑過來,哭聲抑製不住,抱她,說:“我怎麽辦?不要放棄我,求你……”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永遠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