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一年年流,南山草青了又黃。

怨家啊怨家,我迢迢千裏,

隻落得如此下場……

這聲音淒婉蒼涼,是誰呢?是古戲中的怨婦?還是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個人物,某一處場景?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隻是戲,隻是戲,隻是戲啊!

談奔自然不知道李馳正在想著的事情,仍然在說:“還有花市長,我估計她也……這個,還一定得請李主席發話,花市長是聽李主席的。”

“好,知道了。”李馳應付了下。

談奔看李馳有些不在狀態了,就道:“晚上,文化局請哈小姐和李小姐,李主席能不能出席一下?”

“這……”李馳故意遲疑了下,說,“那好吧,我盡量過去。”

待談奔他們走了,李馳關了門。最近南山這一塊,很顯得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絲綢集團出事的那天,李馳正好帶隊出去考察了,按理說,他該慶幸,正好躲過了那一場紛爭。正因為躲過了,他也就有了事後評論的權利。但是他沒來得及評論,任潔自殺事件就把他推進了另一個旋渦。雖然他至今也沒看到南山到處傳說的任潔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封信,可是,他竟然也莫名地相信那封信是存在的,隻不過被提前處理了。任潔自殺後,據說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市領導是莫大民,同時到達現場的是公安局長王成水。那封信據說就被放在公安局的保險櫃裏。那到底是封什麽樣的信?為什麽又被莫大民如此處理了?這如同一枚地雷,被埋在李馳的大腦裏,時不時地,它就浮現上來。就像剛才,當他看著哈爾蕙時,突然腦子裏就閃過了一個身影,那不是別人,那應該就是任潔。任潔在自殺當天的黃昏,曾打電話給他,說要見他一麵。李馳先是說他正在應酬,後來改口說:“那好,我就過去。”見麵是在任潔的寓所內,任潔心情似乎不錯,開了瓶幹紅,兩人各自喝了一小杯。李馳問任潔有什麽打算,難道真的要離開南山?任潔說現在都無所謂了,離不離開南山都一樣。他再問,任潔便不再作答。後來,任潔說:“其實我是很想做些事的,可惜……”

他勸了句:“以後的日子還長,慢慢來吧。”

任潔歎了口氣,說:“你知道,你是我在南山唯一的男人。”

他笑了一下,他的笑有些自豪,也有些苦澀,其實他們間隻有過一次。奇妙的是,就是那僅僅一次,他卻時常難忘。而他也從未有過的感覺是:他們間有那一次就夠了。兩個人在日後的交往中,就再也沒有往男女之事上想,世間的事就是這麽讓人難以理解。幹紅喝完了,李馳說他得走了,還有人等著。任潔說:“是得走了,我就不送了。”他離開任潔的寓所時,天正下著小雨,他一回頭,好像看見任潔正站在窗子邊,漸漸地就成了一團幻影。他沒想到,這就是最後的告別,短暫,真實,同時也顯得夢幻。而那時候,任潔為什麽不將信交給他呢?如果是有所托,她應該直接說出來的,她不至於不會想到:她一自殺,一切都由不得她自己了。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封信本身就是子虛烏有。當然,另外一種可能更讓李馳不安,就是那封信不僅是真實的,而且信裏麵的內容,或許涉及的問題也是嚴重的。且不是一般的嚴重,嚴重到了宋雄和莫大民覺得沒有必要讓那封信出頭的地步。

任潔啊任潔!

哈爾蕙與任潔其實一點也不像,除了氣質上有點相似。任潔是幹練的,而哈爾蕙是知性的;任潔是大氣的,而哈爾蕙是碧玉的。可是,就是那麽一瞥,李馳覺得她們一下子重疊了,重疊得讓他心疼,心驚,心傷。

打開電腦,李馳放了一段南山戲。這戲是前幾天讓談奔他們搜集來的老磁帶,然後轉換成影碟,再放到電腦上的。這是三十年前南山戲鼎盛時期兩位當紅演員小紅傘與江水兒演唱的,唱得確實是地道。年輕的時候,李馳也喜歡聽南山戲,但沒有現在這麽入迷。或許真的是人老了,記得書上說:“人一旦有懷舊心理時,就開始走向老年了。”那麽,重回南山戲,也是一種懷舊吧?李馳聽著,想著,剛才因為任潔的事所引起的心疼也慢慢消失了。他笑了一下,想:南山有多少人知道我李馳提出發展南山戲的初衷?是的,我喜歡南山戲,然而更重要的是我要南山戲為我所用。一來證明我在南山的影響,二來,李馳也不太好說。他總有種預感,南山是山雨欲來。作為在南山官場鬥了這麽多年的市級領導,無論什麽樣的山雨,都會不可避免地涉及他。王若樂已經打好幾次電話給他了,說省紀委正有個調查組在南山調查。並且說這事是宋雄一手安排的,南山除了宋雄,其他人都不知道。宋雄調查王若樂,其意如何呢?王若樂在南山的關係,絕不是一個環衛局長的關係,也不單純是一個幹部與黑社會的關係,更不僅僅是一個處級幹部與眾多更高層領導的關係,而是關係套關係,層層皆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動王若樂,那可就牽了整個南山。相信得到這個消息的所有南山領導幹部,都會靜下心來一一地回想與王若樂交往的點滴,想想從王若樂那裏曾經得到過什麽,又曾經為王若樂謀取過什麽。無論是得到還是謀取,在這個時刻都顯得極其關鍵了。那些都是曆史,抹是抹不掉的。既然抹不掉,可能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掀起,不再揭開。一切都在葫蘆裏,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會這樣嗎?

不會的。李馳是有感覺的,而且他得為他的感覺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南山這塊大地,就像布滿著玄機的道場。所有的官員都在其中,忙忙碌碌。如果誰都不去觸及那些根本性的利益,那麽,官員們就會互相之間來遊戲、爭鬥,而一旦觸及了他們的共同利益,或許他們就會像螞蟻一樣,團結起來。一億隻螞蟻或許就能叮死一頭大象,何況宋雄也未必就是大象。如果說宋雄確實如外界所傳要動王若樂,那麽也有他的政治目的。南山經濟正處在蕭條境地,經濟上不去,作為一個市委書記,難辭其咎,他必須尋找新的突破口。打黑,淨化環境,確實也是一條道路。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宋雄在幾次大會上都反複地提到淨化環境的問題,他是在作輿論上的準備啊!

地方戲真的能給宋雄一個新的突破口?

李馳自己心裏也沒有底,關了電腦,準備起身去衛生間。就在他抬頭時,突然感到頭疼,血管爆裂似的,往外突出。他趕緊坐下來,去年體檢時,他的血壓偏高,一百到一百五十。醫生囑他吃藥,他拒絕了。降壓藥就像鴉片,一旦吃了,就永遠不能停下,他不想在這個年齡就被藥物養著。可是最近,特別是任潔自殺後,他老是失眠、頭疼,估計是血壓真的升高了。坐了一會兒,他讓謝順利進來,讓他準備車子,聯係下市一醫,他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一百二十到一百七十。”市一醫的王院長拿著血壓計對李馳道,“李主席,真的得注意了。先這樣吧,住下來,等降了再回去。要休息啊!”

“住院?沒必要吧?”李馳問。

“得住。雖然我知道領導都忙,但身體重要。還是得住啊,我去安排。”王院長喊出謝順利,說高幹病房都住了些離休的老幹部,是不是臨時騰出一間來,給李主席?

謝順利說:“這當然,正廳,當然得住高幹病房。不過,要協調好,不要讓人有議論。”

王院長說:“這我知道,放心。馬上就好。”

半小時後,李馳住進了市一醫高幹病房十四房。而就在李馳住下剛剛十分鍾,市委書記宋雄就打來了電話,問李馳怎麽樣了?

李馳納悶宋書記怎麽知道消息這麽快,但沒多想,便說:“沒事,血壓高了點。休息一下。”

宋雄說:“那就好好休息,明天我過去看你。”

李馳放了電話,朝謝順利看看。謝順利說:“這事我想了想,還是得給宋書記報告一下。”

李馳點點頭,笑道:“其實也不必。小病,休息就會好的。”

五點,談奔打來電話,說:“哈爾蕙和李瑤小姐都在等著,請李主席無論如何賞光。”李馳沒解釋,隻是把手機交給了謝順利。謝順利說:“談局長吧?我謝順利啊。李主席剛才身體有些不舒服,現在在醫院休息,晚上就不參加了。”

“怎麽?李主席病了?”

“血壓有點高,沒事。你們開始吧!”

“那……那好。我稍後過去。”

等電話打完了,李馳對謝順利說:“我住院的事就不要再說了,不好。另外,你們也回去吧,我在這行。再通知一下我家屬,讓她過來就可以了。”

“我會通知的。辦公室這邊安排小高來照顧,可以吧?”

小高是政協辦公室的幹事,女同誌,三十多一點,調到政協前,在縣醫院當過護士。李馳說:“沒必要了吧,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沒必要吧?”

“就這樣安排吧。李主席,現在你是病人,得聽醫生的。我先回去,馬上安排人送晚餐過來。”

謝順利走後,李馳一個人躺在**,難得的清淨。他的頭居然不太疼了,或許是剛才打針的作用。人有時候真的脆弱,就那麽一下,如果是血管破了,或許就真的走了。走了也便一了百了,可是活在這個人世間,就難以不與那些纏人的事、那些煩心的人相遇。他想起南山戲中的唱詞:

歎人生如夢,熱鬧一場,

到頭來,還不是煙花寂寞,水流花謝了。

過桃林,看桃花,

一聲唱,一聲歎,

往昔便如長江水,

浩浩東去無際涯……

想著,李馳便感到自己也有些寥落了。他看看窗外,正是黃昏時分,倘若不是躺在這病**,這會兒應該正在與哈爾蕙和李瑤她們鬥酒說話。她們……手機又響了,這回是花怒波。

花怒波問:“李主席啊,聽說你病了?沒大事吧?”

“哈,小病,血壓高了點。沒事,謝謝啊!”

“要注意啊!看見不饒人嘛!我今天晚上可是代你來喝酒了,談奔硬是把我給架來了。哈哈!”

“是吧?好啊!”李馳頓了一下,這談奔!他繼續道,“多陪幾杯,代我敬她們。”

“哈哈,好!好!”花怒波一副**滿懷的腔調,說,“肯定的。地方戲嘛!我得唱好啊!好,你休息吧,休息!”

李馳拿著手機,有點發愣。門開了,是他妻子。她一進門就道:“怎麽了?沒事吧?我就說一天到晚瞎忙乎,看,現在病了吧!沒事吧?”

“有什麽事?沒事。”

妻子還在嘮叨,李馳一揮手道:“回去吧!我這行。”

……

謝順利讓人送晚餐過來了,妻子便陪著李馳吃了。吃完後,李馳堅持要妻子回去,說晚上也沒必要在醫院待著,家裏也得有人。妻子走後,小高來了。李馳臉朝裏睡著,小高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問:“李主席,好些了吧?”

李馳沒動。

小高又替他掖了被子,然後坐在床邊上。李馳感到她的呼吸就在耳邊,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但心裏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千萬不能,千萬!他忍著,漸漸地,居然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一醫高幹病房十四房開始熱鬧了。先是市委書記宋雄親自過來探望,接著是李同和花怒波。花怒波還順帶告訴李馳:那個哈爾蕙小姐還真的挺有韻味,酒量也大。李馳沒回應。一些市直單位的一把手也來了。床頭上的鮮花放滿了,果籃也不斷地增加。但是,增加得更多的是放在李馳枕頭下的紅包。三年前,李馳因為闌尾炎開刀住過一次院,那次可謂是來人如織,幾乎是南山的處級以上的幹部都到了。還包括那些企業,和正在往處級幹部奮鬥的幹部們。一醫高幹病房,從未出現過那樣熱鬧的場麵,連同護士和醫生也感歎:到底是分管組織的副書記,這一住院,權力就顯示出來了。那次回家後,他妻子點了點,一共收到探望的紅包就有六十多萬元。也正因此,今天雖然也是人來不斷,但李馳的心裏多少有些失落。倒不在於錢,錢對於李馳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在乎的是自己剛剛從副書記的位置到政協主席的位置來,差別就明顯了。到了上午十一點,該來的都來了,不來的,也不會再來了。這裏麵,以前走動得比較多的一些處級幹部,也沒了身影。小高替李馳將紅包全部放進一隻袋裏,放在他的床頭上。李馳問小高:“愛人就在南山吧?”

“不在,在上海。”小高雖然也在政協辦公室上班,但是平時與主席打交道並不多。李馳也不太願意到下屬辦公室串門,平時在辦公室裏,也是板著臉的時候多,開笑意的時候少。到現在,機關裏還有職工他還不太認識。

“啊!”李馳道,“孩子上學了吧?”

“剛剛上幼兒園。”

“啊!”

下午,小高陪著李馳到外麵散了一會兒步,陽光很好,初夏的風也輕柔。李馳正想找條長凳坐下來,李重慶來了。

李重慶上午不來下午過來,一定是有急事。李馳讓小高先回病房,就和李重慶坐在花圃邊的長凳上。李重慶說:“花怒波,跟我較上了。哼!”

“怎麽了?”李馳問,“最近也不太見到你,還是要在南山多待待嘛,你的根基在南山,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現在他卻要挖我的根基了。老子混了這麽多年,難道會……弄毛了,做了他。”

“不要胡說。”李馳發火了,站起來,聲音淩厲,“李重慶,你給我聽好了,千萬不要胡來。你有幾斤幾兩,南山誰不知道?你憑什麽說人家跟你較勁?我上次就跟你說了,有些事不能老拖著,要收尾,要清算。不然,事到臨頭,你就沒辦法交代。我聽說花怒波他們人大常委去視察,你故意躲著不見。這像話嗎?這是自己堵自己的路子。這些年,機械集團的事還不夠亂嗎?不要以為就你聰明,誰都不是傻瓜。宋雄是搞經濟的,莫大民是老杆子,花怒波,還有其他人都盯著你。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

說到激動處,李馳用手撫著後腦勺。

李重慶說:“我知道了。現在不是你批評我的時候,我來是想聽聽李主席的指示。機械集團的每一步,李主席都是清楚的。下一步怎麽搞?我還真的沒主意了。”

“什麽我都清楚?我不清楚啊!企業自主嘛!”李馳道,“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穩住,馬上搞清楚機械集團的家底子,我估計很快宋雄書記就會過問到這事,他上次問過我。這次花怒波回來後,聽說給宋雄書記匯報了很多。所有資金的流向,所有資本運作的過程,你都要心裏有數。市委雖然派出個調查組去調查,但我知道他們也是奈何不了你的。但是,如果宋雄書記親自抓了,你可就……”

“我就是擔心這個。李主席,我其實也算了一下。這些年總的融資是二十二億,其中已經返還的有十二億,另外在外麵的資產大概有八個億,其餘兩個億都滾到集團的流動性資本中去了。”

“真這樣?”

“這……水分不大,我有把握。”

“我覺得不太可能吧?這些年你運作資本獲利多少?與你所支付的高額回報很難成正比啊!重慶哪,事實上我早就勸你盡早收手,資本運作有風險,有很大的風險哪!唉!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好的辦法。一是保持資金鏈的正常;二是要給融資戶適當的回報,以穩定他們;三是盡快撤回在外的三產投資,包括房地產那一塊。如今中央正在緊縮房地產政策,你得趕快抽身。還有,就是王若樂那一塊。現在他也被盯得緊,你們不要太密切了。以後沒特殊情況也不要來找我,多到宋雄書記、大民市長,還有怒波同誌和李同同誌那邊走動走動。這對你有好處,對機械集團也有好處。”

“大民市長?我聽西平那邊的人說,大民市長涉及了那邊的一個案子,可能……”

“沒事了,內部已經通報了。現在你不是問這些的時候,你準備怎麽?”李馳站起來,慢慢走著。

李重慶也跟著,邊走邊道:“真不行,從王若樂那邊拉一些資金過來,先填上再說。再不行,我也隻好癱下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沒法。”

“重慶哪,不能這麽想,還是要認真對待,積極處理。我有點累了,回去吧!”

回到病房,李重慶塞給李馳一個信封,說是買點補品,李馳也沒推辭。李重慶走後,李馳打電話給公安局副局長李風,說讓他馬上到醫院來一趟,一個人來,不要帶任何人,有要事相商。

當天晚上,李風離開病房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通過一係列的內部信息調控,李馳知道李重慶已經辦了出國護照,地點是太平洋上的某島國,這個國家與中國尚無引渡協議。李馳叮囑李風:“這事任何人也不得泄露,反正他的護照也不是在南山辦的,本身就不在你們的管轄範圍內。李風啊,這事可是大事啊,有時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嘛!哈!”

李風說:“叔,放心。我與李重慶的關係你也知道,放心。”

李風走時,小高正好進來。李風聞見小高身上的香水味,味濃得讓他禁不住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

黑甜鄉

像李馳這樣的市級領導,內心裏其實都藏著太多的事情。他們知道,卻不能說。日久天長,就慢慢地積壓在心裏,成了難以消除的重負。重負太深,心情自然會被壓得變形,包括人格,包括日常處事。

花木榮到達市委的時候,正趕上李同出門。她攔住了李同,說:“李書記,我有些事想報告一下。”

“給我?還是宋雄書記?他在省城。”李同並沒有停下來。

花木榮道:“給你,李書記。我們到辦公室說吧!”

李同看花木榮麵色嚴峻,怕她在這辦公樓下會直接嚷出什麽來。女人嘛,就是當了官,也不一定能控製住自己。有時候脾氣犯了,不可能做到像男人那樣理智。這些年,李同也與眾多的女性官員打過交道,這一點他是看得準的。雖然花木榮在南山官場上是公認的女強人,但畢竟不是男強人。他回過身,同花木榮一起上了樓,開了辦公室門,然後示意花木榮坐。小王替花木榮倒了水,李同問:“有事?這麽急?”

“我剛剛看了下財政賬戶,房管局打進了一部分資金。可是,李書記……”花木榮看著李同。李同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她這話明顯地觸到了這號稱“官佛”的李書記的痛處。

“這與實際需要打進來的資金相差太大了。我想請李書記給政府這邊一個說法。”花木榮有點咄咄逼人。

花木榮的態度讓李同十分不高興,但是,他還是壓著自己的脾氣,笑著說:“是吧?我也沒太過問。看來木榮市長對安置房這一塊拎得緊哪!這是好事。這個事情,宋雄同誌跟我說了,我也過問了。不過,資金籌集起來也是個過程,何況情況也複雜。這樣吧,木榮市長,你看……”

李同故意停頓了下,將杯子端起來又放下,說:“這樣,你來主管這一塊,這樣也方便些,包括資金的處置。我在市委這邊,也不好給‘政府一個說法’嘛,哈哈,哈!”

花木榮聽得出來,李同是借了她剛才的話來批評她,也不辯解,隻是道:“既然李書記有這想法,我也樂意。這事就請李書記再給宋雄書記說說,我這就回去召集相關部門開會。這安置房工程的資金,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到位。不然,政府怎麽向老百姓交代?民生工程,不能變成了腐敗工程哪。李書記,是吧?”

“哈哈,是啊是啊!”李同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就這事吧?我還要出去。”

“就這事。”花木榮臨走時又丟下句話,“南部新城那邊,我最近也去看了看,進度太慢了,依那樣,沒個十年八年不行。不過也難怪,李書記事多,忙,我們又插不上手。我看關鍵的問題是承建工程的都是南山的地頭蛇,這些人拿了工程就拖著,反正時間也不是他們的。宋雄書記說要整頓環境,我看這就是最大的環境問題。”

“是吧,哈!”李同沒有應,出了門,直接下樓去了。花木榮沒下樓,到了秘書長章風辦公室。章風一見,丟下手中的文件,道:“花大妹子來了!好啊,最近越過越有氣質了。”

章風與花木榮小學就是同學,因此平時說起話來不太顧忌。花木榮問:“宋書記到省裏去了?”

“是啊,早晨走的。與應山同誌一道。”

黃應山是紀委書記。花木榮拿起桌上的一隻三不雕像,說:“啊,跟應山同誌一道。是紀委的事?聽說省紀委有個調查組在南山,有這事?”

“不知道。”章風立即道。

花木榮將三不雕像放到桌上,說:“這三不好啊,不說,不看,不聽。多好!可是,哪能做得到呢?做到了,不是聖人,就是庸人。聖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沒必要;庸人,活著沒意義。所以,三不是好,可是行不通哪!秘書長,我勸你將它收起來,這東西沒意思。”

“哈哈,木榮市長看來今天有情緒啊,或者就是有思想。怎麽,剛才在李同同誌那兒……談什麽了?”

“沒談什麽,安置房的事。這麽大的事,一直拖著,我看最後不拖出一批人來,不能罷休。”

“一批人?木榮哪,我們都……還是得少點火氣好。南山你別看著表麵上平平靜靜的,內在裏複雜得很。何況安置房這事又不是你手上的事,問它幹什麽?天塌下來,有人頂著。別問了,問多了不好。最近,南山這邊是很不平常哪,可能你也知道,很多事情我們都搞不清楚了。像上次任潔自殺的事,我就覺得奇了怪了,怎麽好端端的一個女老總就那麽自殺了?那次外來務工人員鬧事,也不至於讓她以命謝罪吧?這裏麵……唉!你可搞得清。”

“我哪兒搞得清呢?有貓膩?”

“哈哈,也就是說說吧,舉個例子嘛!木榮哪,大妹子,咱們算算也快五十了,還能混幾年?到頭來還不是到人大和政協去當個閑差。現在少把手放到門縫裏夾,不好過啊!”

“你這話?”花木榮道,“秘書長,我可是為著南山的工作。隻要不為個人,我怕什麽?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我就是容不得有些人胡作非為。這事我跟宋雄書記也說了,給大民市長也報告了。我現在是常務副市長,財政這一塊的資金我當然得過問。何況,秘書長,你知道就那麽多的安置房,資金漏洞多大?”

章風望著花木榮,說:“這我真不知道。”

“四五個億啊!”

“別亂說,那可是桐山一個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大妹子,這事可不能再鬧下去了,能丟則丟吧!李馳主席最近在搞南山戲,你覺得怎麽樣?你是宣傳部長出身,應該有些感覺吧?南山戲這……是不是太土了些?不過,作為南山的一張名片,是得打,而且要打響。我聽李馳同誌說,下一步還要搞南山戲劇節。”

“戲劇節?”花木榮笑著說,“很好啊!南山要有點動靜。王嶽到南山來,就說南山這地方看著就是太安靜了。大家說話都是半遮半掩,我對他說那你到心渡禪寺去看看,那裏更是一言不發。你聽王嶽怎麽說?他說禪寺其實真的很好的,雖然大家都講究一個字:悟。但是,那悟是真實的。而南山的這些人,包括大大小小的官員,總感覺到不太真實,如同生活在簾子後麵,你想看透一個人,任你再怎麽努力,也還是看不透。王嶽這話說得有理啊,以前我也覺得南山夠好的了,現在回頭看來,問題太多,人心太雜,風氣也不好。難怪王嶽開玩笑說要上山出家。出家了,真倒圖了個清淨。李馳主席搞戲劇節,對南山未必是好事。看起來是發展文化,就怕到頭來文化沒發展起來,倒發展出其他的故事了。”

章風拿下眼鏡,湊到花木榮邊上,說:“我要仔細看看,花木榮同誌什麽時候開始對人生和南山官場有了如此多的感悟?了不得,了不得!看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不過,我還是得說,你在政府那邊也就和我一樣,是個常委,很多事還不需要我們來操心。特別是南山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李、王、花三大家族,關係特殊。你也在其中哪!特別是幾個主要領導,那關係……我不說你也清楚。這些事,還是讓宋雄書記和大民市長他們來處理吧,我們幹好自己分內的事,不添亂,不攪渾水,就算是不錯了。哈哈,是吧?”

“你這……”花木榮沒有往下說,而是道,“機械集團那邊,我一直有些擔心。要是真的資本運作出了問題,那可就是南山的頭號問題了。這事我什麽時候有空要給宋雄書記好好匯報下。”

“那就不必了。”章風說,“宋雄書記已經有所安排。”

花木榮沒再說什麽,臨走時,章風問到她丈夫,說很久不見了,前幾天在酒店碰到,紅光滿麵,幸福得很呢。她有些奇怪地望了望章風,然後道:“是吧,幸福?世間上所有的幸福都是一樣的。”然後轉身,迅速地走了。

章風搖搖頭,心想這花木榮的脾氣還是這麽大,人還是這麽衝。其實在現在的南山班子裏,花木榮雖然是常委、常務副市長,可是,兩邊的很多具體事務,都還是掌握在李同副書記的手裏。以前市委設有三到五個副書記,除了市長外,專職的副書記就有三四位。這麽多的專職副書記,就成了掎角之勢,結果是他們都隻好統一在黨政分開的大旗幟下,政府的權力由此得到了加強。而當下,市委專職副書記就一個人了,這個人幾乎是什麽都不分工,又什麽都分工。特別是對政府事務,副書記幹涉的程度更高。甚至,隨著副書記職位數量的減少,從上到下一直倡導:常委分工負責製。這其實就是在有效地對政府權力進行製衡。多年來,市委與政府之間一直存在著權力博弈。政府權力強不強,關鍵是看政府一把手。而莫大民恰恰在這方麵,顯示了他的過分綿軟之處。按理說,莫大民也應該是個十分懂得權力權謀的領導,他在西平當過多年的政府和市委領導職務,而且從他到南山來一開始的幾次會議講話來看,證明了他想在南山有所作為,且也看得出來他極有政治智慧和手腕。可是,宋雄來了後,他竟突然變了,變得如同他在很多地方常講的那副對聯“在有形裏看雲,於無聲處聽書”一樣了。這事也曾經很讓章風這樣的市級領導莫名。直到最近,從省裏傳來對莫大民的處理意見,他才知道:莫大民是因為自己屁股不幹淨,所以幹脆夾著尾巴了。政府一把手夾著尾巴,其他的副職可想而知。就是花木榮再衝,再爭,也是難以脫了這個怪圈的。

可是,花木榮怎麽還……

女人哪女人!章風想起剛才說到花木榮丈夫時,她那古怪的表情。其實,那天章風在酒店裏碰見的不僅僅是她的丈夫,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比她年輕,老實說也比她有女人味。那女人挽著花木榮丈夫的手,兩個人正在前台結賬。章風與花木榮的丈夫本來就熟,這會兒,他故意躲開了。他剛才有意說出來,也是想提醒一下她,女人,事業再怎麽著,還得回到家庭。可惜,花木榮啊,一個男人需要的是女人氣,而不是越來越重的官氣啊!

筆者附記:

在南山調查期間,筆者曾在公開場合或非公開場合與南山市委常委、秘書長章風進行過接觸。筆者也通過其采訪過南山市委書記宋雄和副書記李同。當然,對宋雄和李同的采訪,都相對程式化。特別是對宋雄的采訪,筆者曾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新聞采訪學技巧,意在引導其深入內心,想以此觀照一個廳級官員的思想與靈魂。結果,十分失望,宋雄對記者的敏感,在他的尊重與節製之下,讓人震驚。這也使筆者看到現今高層官員對輿論的認識與既愛又恨的態度。

回過頭來,當筆者寫這本調查報告時,印象最深的還是對章風秘書長的兩次采訪。一次是筆者剛剛到達南山的兩個月後,也就是四月底五月初,就南山優化經濟發展環境和基層民主問題,筆者本來準備采訪李同,但未獲同意,轉而采訪章風秘書長。下麵是其中一段采訪的記錄:

筆者:宋雄書記提出優化經濟發展環境,是否意味著南山現在的經濟發展有問題?具體是哪些問題呢?

章風:當然有問題。這在宋書記的報告中已經明確地提到,具體問題也已經說了。優化經濟發展環境,不僅僅是南山的問題,在其他地方也是十分重要的,全國都是一樣的。沒有好的發展環境,無法招商引資,無法留住人才,無法發展經濟。經濟上不去,一個地方的全麵發展,也就隻能成為空談。

筆者:冒昧地問一下,秘書長,我聽說宋雄書記和莫大民市長都曾到開發區調研,發現那裏有黑社會或者說部分勢力幹涉企業建設和生產。有這回事嗎?怎樣處理這些人?

章風:作為書記和市長,到開發區調研是正常工作,在調研中發現問題也屬正常。關鍵是如何解決?至於說有沒有黑社會和其他勢力參與,這我不清楚,而且也沒有發現,南山總體形勢是很好的。當然,每個地方都會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南山也不例外。企業在建設和生產中,可能會與地方上一些老百姓的利益發生矛盾,這都是正常的內部矛盾,相信通過各級細致的工作,一定會得到解決的。

筆者:有人說南山官場有三大家族,您怎麽看?

章風:這個不是今天采訪的內容,我也不清楚。請原諒。

筆者:突發性事件處理是當下官員麵臨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比如前不久出現的涉及南山市政協領導的豔照事件,您怎麽看?

章風:市委已對此作出結論。這是一起惡意的網絡事件,公安部門也正在調查。我覺得這不應該是突發事件範疇,突發事件更多地指向公共事件。

筆者:有人說,現在幹部越來越難當,尤其秘書長這個角色更不好當。對上是管家,對下是領導。能談談您的感受嗎?

章風:哈哈。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但不適合今天的采訪。我的工作都是公開的、透明的,對上服從組織安排,對下服務於全市人民。

筆者:最後問一個問題,您對整個官場的印象是怎樣的,灰色?黑色?還是半明半暗?或者是基本明亮?

章風:明亮。我對當下的政治有信心。謝謝。

本來在那次的采訪中,筆者還擬定了另外兩個問題,一個是怎樣看待官場中女官員現象,另外一個是為什麽有些官員一出事問題就一大堆。但是筆者發現章風秘書長口風相當嚴謹,估計這兩個問題他也不會回答,因此隻好放棄。但是從那次簡短的采訪中,筆者感覺到章風秘書長在南山官場上,至少有一種形象,那就是比較自律,也比較謹慎。而這樣的人,恰恰是秘書長的不二人選。筆者早年創作長篇小說《秘書長》時,就秘書長形象作過理性上的探索,因此對章風秘書長這樣的南山官場橋梁式的人物,不僅理解且有興趣。

第二次采訪章風,是在南山官場格局即將發生變化時。

筆者:記得距離上次采訪章秘書長,已經過去快半年了,南山政局發生了很多變化,而且還正在不斷變化,我想聽聽秘書長的想法。

章風:謝謝你的采訪,但對此我無可奉告。

筆者:怎樣看待馬上要開始的南山戲劇節?有必要嗎?中央正在對節慶問題進行整頓。

章風:有必要。市委決定搞南山戲劇節,是從振興南山文化、提高南山知名度等方麵考慮的,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現在,全市上下正在積極籌備戲劇節,我們將盡最大的努力,辦一台高質量、高品位、有獨特的南山風格的戲劇節。並進而通過戲劇節,將南山文化打出去,將南山戲打出去,增加南山的美譽度,吸引更多的投資者來南山投資,來南山興業。

筆者:絲綢集團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任潔的自殺調查結果是否出來了?對此,南山市委有何結論?

章風:我沒看到調查報告,也沒有結論。但是,任潔自殺,是非正常事件。市委會就此事作出結論的,這需要時間。

筆者:任潔真的留下了一封信吧?

章風:這我不清楚。等將來有了結論,自然會清楚的。

筆者:南部新城開發曾令一批幹部出事。現在,新城開發基本處於半停頓狀態,我聽說花木榮副市長曾要求掛帥新城開發,以加快新城建設速度,但最終這項工作交給了市委李同副書記。請問新城建設,市委有何計劃?

章風:新城建設是南山市的重點工程,不可否認,曾經出現過一些問題,這已經解決了。這次李同副書記牽頭重新啟動新城建設,是市委的決定。有關方麵正在修訂規劃,積極組織,相信新城建設在不久會全麵動工的。

筆者:我想問一個可能您不願意回答的問題,怎樣看待官場上女性官員?

章風:哈,這個問題很尖銳,也很有意思,我樂於回答。女性官員同男性官員一樣,是官員群體中的一個部分。首先就不能人為地將其性別角色帶入政治生活中。其次,對於女性官員的能力和水平,就我接觸,大部分女性官員的能力都是很強的,水平也很高。比如我們的花木榮副市長,還有其他部門和單位的女性領導,都是很出色的。有些傳聞說女性官員大都靠非正常手段獲得升遷,這是對女性官員的侮辱。可能會有極少數的情況,但總體上是向上的。

筆者:南山官俗中有“深”、“默”、“潛”,說的都是為官的藝術。您怎麽看?

章風:為官需要藝術,但又不需要藝術。隻要有高度的政治自覺,嚴格的自律意識,良好的為人民服務的心態,沒有藝術就是最大的藝術。

筆者:秘書長說得好,這使我想起古典武俠小說中的:無招勝有招。

章風:哈哈。

筆者:我是個記者,我想知道長期在南山高層工作,您有過厭倦嗎?

章風:這……不太好說。南山的情況很複雜,許多事情都是不可預料的。如果所有事情都是有章可循,那麽在其中即使辛苦也會很愉快。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事情雜亂無章,讓人無所適從。有時候,我聽著南山心渡禪寺的鍾聲,真的覺得如果能有一天的安靜,或許就是快樂。

筆者:能說您是一個稍稍有些憂傷的人嗎?

章風:在大學時,我是詩社的社長。其實我一直希望生活都像詩一樣。當然,到現在,我已經成了一個毫無詩意的人了。

這是我離開南山之前,最後采訪章風秘書長的記錄。我還私下打聽過章風秘書長的私生活。他的妻子和他是大學同學,兒子在北京工作。他從不出入娛樂場所,也沒有任何關於他作風問題的傳聞。在南山,我覺得章風秘書長就如同一顆石子,光滑、靈活,卻又保持著內心的獨立。當然,後來,他的結局卻令我難以想象。它使我知道:一個人的內心,並不是輕易能走進去的。你可能永遠都隻能站在他的內心之外,你觸及的永遠都隻是他的表象,而他真實的靈魂,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可以親近。

李馳從醫院出來後,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省城。他從前的老部下徐艾矛請他到省城去休養幾天,全麵檢查一次,也順便散散心。徐艾矛在省城的萬綠湖邊修建了一座別墅,確切點說是她現在的男人修建的。她男人是個台灣人,在大陸建有多處工廠,其中在江南省投資的企業也有兩家。徐艾矛是在五年前認識現在的男人的,她喊“先生”。那時候,她剛剛從北京回到江南。在此之前,她離了婚,辭去了公職,到北京發展,但不盡如人意。女人一天天地老了,她所能獲得的收益也一天天少了,最終,北京沒有了她的立足之地。正在她猶豫之時,碰上了現在的“先生”。一次朋友間的酒會上,這個台灣人一個人坐在最靠壁子的桌子上喝酒,她上前邀請他跳舞,人生的另一重序幕由此拉開。很快,他們同居,對外,她宣稱他是她的“先生”。而在法律上,他們僅僅隻是同居。他在台灣有妻子,而且後來她發現,他在大陸另外的地方還有至少兩個像她這樣的“妻子”。但她沒有介意,她需要的是他的資本,她利用他的資本來開拓自己的事業。兩年前,她基本走上了正軌,他們之間的來往迅速減少。不過,這萬綠湖邊的別墅是她的了,房產證上登記的名字就是徐艾矛。雖然來往減少了,但並不是沒有一點兒來往。有時三個月,有時兩個月,有時半年,“先生”會突然出現在別墅裏。他們**,親熱,絲毫不問對方在那一段時間的生活。上周,“先生”剛剛離開,徐艾矛就給李馳打電話,說知道他病了,本來想到南山探望,但不太方便。這樣吧,請老領導到省城來,我陪你認真地檢查一遍。另外,我也有很多的想法,想給老領導好好地匯報一下。李馳想了下,就說那好,正好我也想清淨下,我出院後就直接過去。徐艾矛說過來就不要住賓館了,就住我這兒,方便,也安靜。李馳先遲疑了下,徐艾矛說遲疑什麽呢?我這天寬地大的,還怕我吃了老領導不成?李馳說那好吧,我出院就過去。

萬綠湖邊,夏花絢爛。

李馳一到這別墅,就喜歡上了。年輕的時候,李馳也想若幹年後,自己能有一座別墅,臨湖而居,詩意盎然。但是,漸漸地,這個想法被他埋沒了。越是從物質上具備了可能,越是得在精神上放棄這種可能,這就是一個官員特別是一個高層領導不得不為的藝術。如果依手頭的存款,李馳就是建個三幢五幢這樣的別墅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他不能建,他必須住在南山市的市委宿舍樓那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裏。兒子出國了,他也曾給了兒子一百多萬美金,讓兒子在外國添置一些產業。可是他那學理工的兒子完全拒絕,說必須靠自己的奮鬥來實現人生的價值。何況在美國,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通過國內父母出國留學卻花天酒地的中國留學生。有一回,李馳勸兒子接受那筆錢,說我們將來都老了,這些還不都是你的?兒子卻鼻子一橫,說:“我不需要。而且你們也沒必要留著,做做慈善吧!你們那些錢,一大半都是非正常收入,留著本身就心裏不安,還是捐了吧!”這話簡直讓李馳七竅生煙。不過,事後他又為此感到欣慰。他甚至計劃好了,過幾年,等自己徹底退了,就拿錢在南山建一所學校,或者一所南山戲校。他也算了下,一所學校要投入兩千萬左右,以自己現在的財力,恐怕還不夠。他必須還再努力一點,人生在世,總得留點什麽吧?官場上,政聲人去後,那是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也沒有多大意義的。留一所學校,就像現在的南山中學一樣,不說逢人說項斯,隻有百十年後還有人記得,那或許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了。

晚上,徐艾矛讓飯店送了幾個菜過來,開了瓶進口白蘭地。看得出來,今天她格外的高興,一襲紅衫,頗有些綽約。餐廳的布置也算精心,一大束百合,散發著清香,而且還點了兩支紅燭。李馳一進餐廳,就笑著道:“還真有情調嘛!沒想到小徐這麽多年,變得這麽高雅了。”

徐艾矛有些羞澀道:“我不還是當年的小徐嘛!李縣長都……”

“啊,是啊是啊!還是當年的小徐。可是李縣長不是當年的李縣長了,李縣長老了,老了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哈哈!”李馳望著徐艾矛,燭光中竟依然還是當年那麽的楚楚動人。

徐艾矛走過來,開了酒,給李馳倒了一點,自己也倒了點,舉著杯子說:“李縣長,不,李主席,我敬你。上次在南山,人多,這次就我們倆,好好喝一點,盡興。”

“哪能呢?醫生囑咐少喝酒,還是意思點吧!”

“也好,聽你的。小徐今天就是你……李縣長的了。”

酒後,李馳提議到湖邊走走。徐艾矛挽著李馳的手,這還倒有些讓他不太習慣,但走了一段路,也就隻感到心動與舒服了。湖邊微風拂著水麵,泛起陣陣漣漪。遠處,有城市璀璨的燈光;而近處,除了兩個人的呼吸,就是夏蟲的鳴叫。徐艾矛說:“李縣長難得有這樣的閑暇時光吧?”

“難!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風景了。”

“記得有個詩人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似乎是說‘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現在,我們是不是也成了別人的風景啊!”

李馳緊張地朝四周望了望,徐艾矛“撲哧”一笑,說:“瞧把你緊張的。這地方沒事,這可不是南山,也不是省城誰都能到的地方。這裏所有的別墅之間的空地都是相互隔開的,每個空間都是私密的。就這空地,都花了一百多萬。緊張什麽呢?不會再有人拿相機‘嘩嘩’地拍了。”

“你這話……”李馳不太高興了,想發火,卻改了口,“這好啊,還是小心點好。”

李馳問到徐艾矛這麽多年的生活,說上次在南山也沒好好聊。徐艾矛說:“生活嘛,就這麽過吧。女人一旦離了家庭,就成了斷線的風箏,飄著飄著,就不知所以了。我現在的日子就是這飄著的風箏,飄一天是一天,將來最後落在哪裏,誰都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堪欣慰的是:事業上總算開始了。江南省的企業發展越來越快,做上市的空間也就越來越大。啊,李縣長……”說到這事,她轉過身,臉對著李馳,“我還真得請你出麵,我想在南山做一兩家上主市輔導的事。上次到開發區後也沒消息。我研究了一下,機械集團倒是可以,還有絲綢集團。”

“這很難哪!”李馳說,“機械集團目前很亂,絲綢集團這一塊,本身就是鬆散的,想做,不大可能。你先跟他們聯係一下,我回去再打個招呼。”

“那好。”徐艾矛猛地在李馳臉上親了下,這一下,仿佛又讓李馳回到了在桐山的歲月。那時,徐艾矛還是個小姑娘,記得第一次在一起時,她嚇得直哭。再後來,他喜歡她的野性,喜歡她的**。久違這種野性與**了,就是都霞,也難以讓他回到從前的激動。可這一瞬間,他突然感到自己年輕了,他抱住徐艾矛,吻她的發際,嘴唇與頸項……

兩個人迫不及待地回到別墅,上了樓,在寬大的房間內,重回往昔了。

可是,剛剛十分鍾,李馳便感到大汗淋漓,力不從心了。他摟著徐艾矛,說:“老了,老了!不比當年了。”

徐艾矛用胸部摩挲著他的前額,說:“沒事,休息一下。”然後起身從床頭櫃裏拿出一隻小瓶,從裏麵倒出一粒藥丸,遞給李馳,說,“他經常用的,相當好!試試吧!”

李馳猶豫了下,還是將藥丸吞下去了。三分鍾後,他感到熱血沸騰,血脈賁張。他像一隻餓極了的狼,撲向了徐艾矛。徐艾矛高聲地叫喚著,融進了他的懷裏……

李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酣暢過。這天晚上,在萬綠河邊,李馳吃下了三顆藥丸,整夜沉醉於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欲海。

天亮時,兩個人都睡著了。

上午十點,徐艾矛醒過來,李馳卻依然在睡著。她親了下他的額頭,準備下床。李馳醒了,說:“我心口有些疼。”

徐艾矛趕緊道:“沒事吧?”

“沒事。”

“那好,再休息下。”

十二點,徐艾矛上樓來看,李馳額頭上布滿汗珠,麵色難看。她有些發慌了,記得“先生”曾說過,那藥丸是美國生產的,厲害,但千萬不能多吃,對心髒不好!難道……也都怪她,沒及時提醒。她扶著李馳,問:“行嗎?到醫院吧?”

李馳點點頭。

當天下午,南山市政協謝順利主任接著省立醫院的電話,說南山市政協主席李馳在省城出差時突發心髒病,目前正在省立醫院重症病房治療,請立即派人前來。謝順利一接到電話,就呆了,這不是剛剛從南山醫院出院的嗎?李主席怎麽就又到了省城,且又心髒病發作了呢?唉!他打李馳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的,他問李馳主席情況如何,這女人說:“目前病情基本穩定,正在觀察。我是原來桐山縣的徐艾矛,李主席發病後跟我聯係,我就趕來了。不過,醫生說他這回發作比較突然,很危險,可能要住一段時間。”

“那謝謝你了。”謝順利放下電話,就給宋雄書記匯報。宋雄也很意外,但沒細問,讓政協這邊立即組織人到省立醫院。至於經費這一塊,請財政帶一部分過去。同時,宋雄叮囑道:“李馳主席的病情,暫不要對外公布。”

“這我知道。”謝順利說。

半個月後,李馳從省立醫院出院。這回,李馳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變了個樣。人瘦了,精神也萎靡不振。謝順利問醫生:“李主席這……沒事吧?”

“心髒問題已經控製住了,但精神上有一定問題。建議適當時候再到精神科看看。”醫生剛說完,謝順利道:“有精神病?不會吧?”

“不會的。精神病有很多種,他這有早期憂鬱症的跡象。”

“啊!”

李馳回到南山,徐艾矛也到了南山。她到政協看過李馳一次,李馳目光有些悲觀,這讓她心驚且有說不出來的後悔。但李馳還是幫她給李重慶打了電話。李重慶答應了,說機械集團也正在考慮此事。上市是大勢所趨,既然李主席這邊有這種關係,那最歡迎了。李馳請李重慶多關照下,“這小徐不錯,做事穩當,我放心。”李馳說這話時,用憂鬱的眼神望著徐艾矛。徐艾矛心想:一個人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出現憂鬱症呢?難道身體上的病症,也能影響到精神?她繼而想: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因為那一晚的藥丸。像李馳這樣的市級領導,內心裏其實都藏著太多的事情。他們知道,卻不能說。日久天長,就慢慢地積壓在心裏,成了難以消除的重負。重負太深,心情自然會被壓得變形,包括人格,包括日常處事。因此,往往在官員的政治麵目之外,還會出現官員難以讓更多人理解的私生活麵目。過於沉重的政治麵目,在相對**的私生活麵目中得到消解。從某種意義上來分析,任何人的人格,都應該在極其開放的環境中慢慢養成。外在壓力與官場文化本身的擠壓,導致了官員在政治生活中人格更多地被官格所代替。官員人格的喪失,是官員對製度與官場文化的妥協。而這種妥協,最終會導致官員的同質化。與此同時,官員作為社會精英階層,本身所具有的思想與獨立性,與官員人格之間的矛盾長期衝突,由此形成了部分官員人格的扭曲與畸變。

筆者在寫本調查時,也查閱部分近年來出事的官員檔案。在他們的卷宗中,仔細分析不難看出:他們人格的扭曲,被外在的對金錢、權力和女色的過分占有所代替。事實上,他們有限的個人生活,並不缺乏這些。但是,他們還是樂此不疲。為什麽呢?

答案隻有一個:為他們扭曲的人格尋找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