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這是古人寫江南梅雨季節的名句。南山正靠在長江邊上,典型的江南風物。往昔,一到梅雨季節,這裏到處是蛙鳴,是雨意,是油紙傘,是烏篷船,是淺斟低唱,是婉轉風流。但現在,工業化和城市化消失了往昔的詩意,田園不再,徒留悵惘了。

莫大民是在回南山的路上,突然生出如此的感慨。他剛剛離開西平,頭腦裏有些亂。現在,這雨一灑,他又清醒了。人一清醒,就有感慨,他接著就想起“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秋風”這兩句來。真個是寫到了骨子裏,一個人,無論是在官場,還是一介布衣,總有坎坎坷坷的時候。可不,南山市長莫大民就正處在坎上。為著這坎,他已經擔心了兩三個月,也曾想了辦法來平這坎。可現在,這坎卻更加明顯、更加危險了。

事情還是從前在西平的海角水庫那事,人也還是從前那個水利局長錢照。

隻是從昨天下午開始,事情急轉直下,錢照被抓進去了。

莫大民是在全市經濟形勢分析會後,正在桐山開展調研時,接到原來在西平時的秘書長小馬的電話。小馬語氣低緩,甚至有些沉痛,撥了電話,卻不開口。莫大民第一個感覺,是西平那邊哪位老領導去世了。但僅僅一秒鍾後,他大腦中緊繃的那根弦開始告訴他:不會是什麽老領導的事,而是涉及自己的事。果然,他再問小馬:“怎麽了?說嘛!”

之後,小馬道:“錢局長被抓走了。”

莫大民握手機的手猛地一顫,好在周圍沒人。他用眼瞟了瞟,身子向休息室的牆角不自覺地讓了一下,問道:“就他一個?”

“目前就一個。”

“現在在哪裏?”

“不清楚。應該是異地羈押吧。”

“啊!”其實不問,莫大民也應該知道,像這種經濟案件,當事人肯定都是異地羈押,以防串供。他掛了電話,站了會兒。其實就在兩天前,南山經濟形勢分析會召開的那天早晨,錢照還給他打過電話,說省裏那邊調查組好像要撤走了。而且從程風那裏得到的消息也證實,省裏對西平海角水庫的案件,並沒有再深入下去的想法。可是現在?難道這是他們有意識地布下的一個陣,讓錢照放鬆了。放鬆了再來抓你,如今紀委不僅手段高明了,智慧也高明了。“唉!”莫大民歎了一聲,立即決定不在桐山就餐,趕回西平了。

到了西平,莫大民沒有回家。他甚至有些擔心這個時候會不會自己也被監視了,領導幹部怕出事,更怕在這關節眼上出事。錢照被抓,西平這邊一定還有很多人也不安心。錢照在西平處級崗位上待了多年,關係深,情況複雜。紀委故意耍了這麽一招,估計也是基於錢照的特殊關係和背景而考慮的。他直接打電話給西平人防局的王偉局長,請他找家偏僻一點的飯店,吃飯後再安排一個相對偏僻的賓館。晚上,他想請兩三個人談談。王偉當年從部隊轉業,是找莫大民安排到市委辦的,後來又是莫大民關心,調到人防局任副局長。去年莫大民臨走之前,提他當了局長。人防局在地方上,是個比較特殊的部門。乍一聽,似乎沒有什麽了不得,雖說也是個正處級局,但總共才十來個人。局長兩名,一正一副。但是,你倘若鑽到人防局裏細致地一了解,人防局絕對是市直處級單位中最好的單位之一。人防局實際上沒有什麽工作,它所有的工作都已經委托其他部門幹了。它就一件事:收費,人民防空費。這聽起來有點拗口,不過,在中國每一級的財政規費中,都少不了這一項。此項費用的直接對象是房地產。隻要蓋樓,對不起,必須繳納人防經費。按規定,其實應該架設人防設施。但是,幾乎都是繳納了費用便沒了設施。這個人數少的小局,一年為財政掙的錢,絕不下於一個大局。何況它還是個掙多用少的單位。車輛,上級人防部門配備,就西平人防局,十來個人,四台車。其中一台檢測車,設施先進,據說僅裸車就有兩百萬,是西平公車當中最高檔的車子。王偉坐的也是經過改裝的奧迪,六十多萬。這樣的單位,人少心齊,對於莫大民來說,將王偉放在那兒也放心。王偉自從到人防後,一年三節,從沒斷過。或多或少,莫大民也從不計較。一個領導,後麵要有幾個別人很少能注意到的鐵杆跟班。王偉便是最好的人選。西平人知道莫大民對王偉不錯,但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相當深厚。把事情交給王偉來辦,莫大民放心。

果然,王偉在到西平的高速路口就截住了莫大民的車子,讓莫大民上了自己的車,而莫大民坐的南山的車子返回南山了。

飯店選在西平市郊的一處農家樂。

王偉顯然跟這飯店很熟悉,甚至跟老板娘的神情都親熱得有些過分。這要在以往,莫大民是會提醒王偉注意的,但現在,他沒心思了。兩個人吃了個穿山甲鍋子,又喝了點湯。王偉不問,莫大民也不說。飯後,莫大民告訴王偉:立即給常成、張守和打電話,請他們按晚八點半、九點半的時間,分別到西平臨江小院。

臨江小院是西平市近郊長江邊上的一座古典風格的四星級賓館。老總是個女的,叫烏蘭,乍一聽總讓人想起是個蒙古人,其實是個地道的西平姑娘(說是姑娘,也已經快四十了,隻是一直未婚)。這個女人,表麵上是西平市眾多領導幹部的公共情人,但內在裏,領導們都知道烏蘭是個很自重的女人,幾乎沒有哪個領導占到過她的便宜。一個女人,如果想從官員那裏得到她想得到的,有兩條路:一條路是讓官員的身子服了,另一條路是讓官員的心服了。比較起來,前者通俗且屬短期效應,後者高尚且有長期效應。讓官員身子服了,隻是一時;而讓官員的心服了,則是一生。官場男權的大背景下,女性想獲得利益,方法不是很多,而是很少。從比較效益角度看,征服官員的身子獲得利益,似乎更為簡單可行。但是,男性官員骨子裏對女性的崇敬,如果能借此獲得,那麽他對女性的感情,就不僅僅是男女之情了,而上升到了敬重。一敬重,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西平官場上大部分領導提到烏蘭,都是認真的。烏蘭用自己的堅持,在西平活生生地打出了一條路。莫大民曾經有一段時間,也如同青春情竇初開一般,對烏蘭有些著迷。然而烏蘭,確實就是一朵蓮花,你隻能遠觀而不能褻玩。她的冷靜,她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她平靜的眼神,她大方得體的動作,她的細致,她的不卑不亢,都使你覺得你應該將她當做心靈上的朋友,而不能當做肉體上的歡愉。莫大民放棄了一切俗世的欲望。這回,他和王偉悄悄回到臨江小院,烏蘭正好在。要了個稍稍隱蔽的房間,莫大民對烏蘭道:“烏總,這回回來,我是有事的,想必你也知道了。晚上我想在這裏見兩個人,你關照一下,不要傳出去。”

烏蘭依然笑得沉靜,說:“莫書記放心。來這裏都是朋友,朋友有事,理應幫忙。我安排一個信得過的服務員過來。另外有什麽事,你直接找我。”

“服務員就不必了,有王局長在。你去忙吧!”莫大民笑著道。

烏蘭走近來,對莫大民道:“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放心!”

這一聲“放心”,一下子讓莫大民的心穩妥了許多。他謝謝道:“這話讓我溫暖。”

烏蘭沒回答,轉身走了。她的身影在細雨中的燈光下,被那些回廊上的翠竹掩映著,有幾分動人,卻也透出幾分清冷。

八點半,常成到了。

常成現在是西平市副市長,分管大農業。這人黑瘦,第一眼看樸樸實實,活像當下農村剛剛富起來的農民。但細一看,他身上穿的其實都是名牌,隻是由於自身條件太差,名牌穿不出效果來。早年,常成在西平底下一個縣搞副縣長,那時,莫大民在政府工作。兩個人接觸多了,也投機,莫大民便推薦他,直到把他推到了市農工部,搞不是常委的部長。上一屆政府換屆時,進入了政府班子。海角水庫這事,當初程雨找他後,他除了給錢照打招呼外,也同時給常成打了招呼。常成說這事沒問題,我會辦妥的。上次錢照打電話說省紀委和國家水利部紀檢組正在查這事時,他也問了常成。常成說應該沒多大事,不就是千把萬的工程嗎?又沒出人命。現在可好了,千把萬的工程真上到台麵上,也就成了大事。錢照進去了,還有比捉人更大的事嗎?

莫大民等常成坐穩,茶正端在嘴邊,便問道:“情況怎麽樣了?”

“不太好。”常成放下了杯子,黑瘦的臉更暗了。

“不太好?怎麽搞的?越搞越複雜。我上次問你,你不是說沒多大事嗎?你們哪!唉!克已書記和梁市長什麽態度?”

“克已書記一直沒表態。梁市長在前幾天的一個會上倒是提了一下,說海角水庫的工程,看似小事,但事關老百姓,就是天大的事。敢在天大的事上做文章,這就是犯罪。我懷疑當時他可能已經知道省紀委要動錢照了。”

“肯定知道嘛!你們哪!太不小心了。這事拖了這麽久,就是屁股,也擦幹淨了。結果倒好,屎越擦越多。常成哪,現在你怎麽考慮?”

“我能有什麽考慮?錢,我已經退了,而且是直接退到廉政賬戶上的。”

“退了?什麽時候?”

“三個月前。”

莫大民算了一下,三個月前正是省紀委和部紀委剛剛開始查海角水庫工程的時候。那個時候就將錢打到了廉政賬戶,嚴格算起來應該是算主動,在組織正式查你之前,通過廉政賬戶等方式退了錢,至少能寬大。但現在,可不行了。錢照一進去,靠不住就一股腦兒吐了出來。等組織上拿到錢照的供詞,你再將錢退回去或者退到廉政賬戶,甚至直接交給紀委,那都是不一樣的性質了。看來,常成這看似老實的人,其實心裏自有小九九。常成這一處理,為自己留了條好的後路。而現在讓莫大民有些生氣的是,常成當時退錢時居然沒提醒他。要是那時也退了,豈不就好辦?這樣想著,莫大民愈加生氣了。他站起來道:“常成,這事你……別的不說了,我問你,現在能不能搞清楚克已書記和梁市長的真實意圖?”

“能。”常成知道莫大民正在氣頭上,便快快答道。

“真能?現在你回去,一個小時後給我電話。”莫大民黑著臉坐下來。

常成放下杯子,說:“那好。我回去想辦法。”

常成走後,王偉進來道:“常成這人根本不是好種。他給自己留了路,卻……莫書記,我看這事應該沒多大問題。錢照在西平這麽多年了,難道就送了你一個?還有那麽多人都收過,他們總得站出來為錢照說話。外界都說,一個官員不怕進去,就怕進去沒人替他說話。錢照在西平一向光滑,我估計會有人出麵來撈他的。”

“誰來撈?這個時候誰都在往後閃。就連那個程風,也……唉!算了,算了。”莫大民歎著氣,他忽然想到自己到南山後寫的對聯:在有形裏看雲,於無聲處聽書。看來,自己對聯是寫出來了,可是其中的道理並沒有悟到。

九點半,張守和一身酒氣,在門口就與服務員吵了起來。服務員是烏蘭特意安排的,見張守和酒醉了,就不想讓他來打擾莫大民。但張守和越是酒醉越是橫,大聲地罵著服務員,夾雜著也罵了兩句“烏蘭這婊子”。莫大民聽出是張守和的聲音,馬上讓王偉出來將他拖到了房間。張守和還在罵,莫大民道:“太不像話了,還罵什麽?這流氓怎麽老是改不了?啊!”

莫大民這一罵,立即將張守和罵醒了。簡直就是“一罵服一罵”,變戲法似的,張守和正襟危坐,清醒地道:“莫書記,我是借酒澆愁。好了,酒醒了。您看……”

“真醒了?”莫大民其實知道張守和這人平時就喜歡以酒做戲,以瘋作邪。但是遇大事則不太糊塗。往往就是,越是平時看起來謹慎的人,一遇大事就糊塗;越是平時潦草的人,遇上大事則細致。

“哈,莫書記還不知道我?我有幾根花花腸子,您都清楚。還問這個?莫書記剛回來?錢照的事,唉!我已經托人在道上打聽了。據說關在省城,但到底在哪裏,不清楚。另外就是誰來問話,也還沒弄到名單。不過相信明天應該知道的。他這不是特別大的案件,不會守得那麽嚴密。不過,莫書記,這事與你……”

“守和啊,我也就實說了吧。海角水庫那事,程風找了我,我打了招呼。程雨給了點錢,我那不爭氣的老婆收了。就這事,麻煩哪!也不好明說。”

“就這事?多少?一百萬?”

“哪有。五十萬。”

“啊!”張守和此刻儼然是回到了他作為西平黑社會老大的感覺上。張守和的官場身份是西平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大隊長。這兩個身份聽起來水火不相容,但在他身上,卻是天衣無縫。

莫大民找張守和,是基於雙重考慮。一來,他曾有恩於張守和。上一次打黑時,他為張守和說過話。二來,張守和人脈廣,能很快打聽到消息。信息時代,你搞不清楚事情的進展,就無法應對。官場上,有段子說:官員信息靠吃飯,流氓信息靠老大,紀委信息靠老板,老公信息靠小三。

王偉在外麵站了會兒,見裏麵平靜了,就進來了。他告訴莫大民,剛剛聯係了幾個人,說錢照的事,到目前為止,可能不僅僅是海角水庫的事了。錢照還有更重要的案子,包括江堤工程,他都從中拿了大量回扣。如果僅僅是海角水庫,他不至於被“雙規”。看來,這事沒有莫書記想的那麽複雜。我們是多慮了!

莫大民先是臉上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接著又恢複了嚴肅。

晚上,莫大民謝絕了王偉的其他安排,也沒回家,甚至連電話也沒打。王偉也沒回家,另開了房間住著。正要休息時,烏蘭打來了電話,問:“休息了吧?”

“沒有。”

“啊,那好。我過來坐坐,正好有上好的龍井,請莫書記喝一杯。”

“也好。”莫大民想,反正睡了也睡不著,有美人有好茶,豈不快哉?

不到五分鍾,烏蘭便過來了,提著個小泥壺,說:“我特意帶了水,是從那邊的山溪裏取來的。好茶就得好水,否則,就糟蹋了。”

“哈哈,烏總真是個細致的人。美人與茶,清夜相坐,好啊!”莫大民見烏蘭將小泥壺插上電,又拿出兩隻細高的玻璃杯子,輕輕地放上茶葉。她做這一切時,動作輕柔,幾近無聲。等茶葉放好,泥壺裏的水正好開了。她提起壺,往玻璃杯裏倒水。水花衝濺中,茶葉翻卷,如同無數個正在翩翩起舞的綠色精靈。莫大民看著,突然道:“茶如人生哪,這如夢的初綠,是多麽的可愛。可是……”

“來,且飲這一杯。”烏蘭遞過杯子,莫大民接了,茶香氤氳,滿室清明。

莫大民感歎道:“沒想到在西平時,還沒喝過烏總這麽好的茶。而現在到了南山,回西平來時,還能有……唉!此時之茶,比往日更有不同哪!想烏總也知道我莫大民正處在一個關節眼上,這次也是……不過,有此好茶,有此良朋,也就夠了。”

烏蘭淡淡一笑,說:“莫書記也不要這樣說。來來往往都是朋友。以前在西平,我與領導們都是隔著玻璃,大家都是皮相。現在,莫書記到了南山。南山也有好茶,我早聽說了。那裏有座心渡禪寺,我年前專門去過。那是好地方!莫書記應該走走的。”

“啊,寺我聽說過,但沒上去。南山情況複雜,有時啊,我真的想,還是你好啊!自在得好。”莫大民繼續道,“我到南山後曾寫過一副對聯,叫‘在有形裏看雲,於無聲處聽書’。這看起來有些矛盾,其實人生真能做到這樣,也就好了。”

“說難不難,關鍵在心。有形裏看雲,無聲處聽書,其實也是心。莫書記啊,就像我烏蘭,身在紅塵之中,心卻在三界之外。到西平來之前,我曾有過一段不堪的生活,到西平後,我把它們放下了。放下後我對自己說:隔著玻璃看這個世界,把心放在塵世之外。所以我對所有人都笑,但與所有人都有距離,包括你莫書記也是!”烏蘭起身給杯子裏續了點水,又道,“我也聽說莫書記最後的事了。放下吧!如果真要來的,遲早要來;不來的,注定不會到來。”

莫大民點頭稱是。

烏蘭將杯子裏的茶倒到壺裏,說:“那就一切盡了,我走了。保重!莫書記。”

莫大民沒有起身,而是望著烏蘭。一瞬間,他感到烏蘭就像一枚茶葉,沉靜在了時間的流水中。

烏蘭走後,莫大民一個人躺在**想了很久。他作出了一個決定:明天回南山後,就到省委,向省紀委匯報自己在海角水庫工程中的問題。烏蘭說真要來的,遲早要來。那就來吧,來了或許人就放下了。一放下了,可能才能真的做到“在有形裏看雲,於無聲處聽書”。

“放下!”莫大民默念了幾遍,心頭竟然空闊了,輕鬆了。

回到南山,莫大民立即到宋雄那邊。宋雄一見他進來,馬上道:“正有個事想請你過來商量。”

“我也有個事要報告。”莫大民用了“報告”兩個字,這是很微妙的。一般官場上同級別或者級別接近的官員之間,為了客氣,往往就用“報告”兩個字。級別差得大的,隻能用“匯報”。

“好,先坐。”小劉給莫大民遞上茶後掩上門出去了,宋雄道,“是這樣。最近我跑了幾個地方,包括開發區。總的感覺南山還有很多問題不是出在表麵上,而是在根子裏,說白了,就是出在人身上。經濟形勢分析會上,我也策略地講了一點,但沒深講,我還拿不準。南山當前麵臨著兩個大的發展障礙:一個是黑社會勢力的影響,特別是在工程建設領域,投資環境有問題;二是個別重點企業,甚至企業集團,方向偏了。從產品運作到資本運作,是企業發展的道路,但是他們的資本運作已經偏離了企業本身。這很危險,而且我有感覺:這涉及我們一些幹部,特別是個別領導幹部。”

“是吧?可能是有。”莫大民模棱兩可地答了句。

宋雄向後抹了下頭發,用手指叩著桌子說:“當然有。大民同誌,我們到南山時間都不長。或許有人認為我們都是走過場的。但我不這麽認為。雁過留痕,我們總得在南山留下點什麽,是吧?不過,要是真動,會影響很大的。搞得不好,會……”

“其實鍾雷同誌在南山時,也應該清楚這些,但他沒動,隻是壓著。壓著也是一種策略,不動你,也不讓你抬頭。”

“我們也應該一直壓著?”

“……”

“南山經濟幾乎處在停滯狀態,原因在哪裏呢?就在這些人身上。大民同誌,我正考慮給省委一個匯報,想聽聽省委的意見。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先要高度一致。”宋雄說這話時,與他平時的說話判若兩人。莫大民心想:這宋雄今天怎麽了?怎麽一下子變得正氣昂然?他在心裏揣摩著:宋雄說這些話,是下定了決心,還是僅僅為了試探他?到南山來,他比宋雄早一些。應該說開始的大半年,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山的事務上,調研,找問題,想對策。但最近幾個月,他的心裏總是有個疙瘩——西平的事情了結之前,他是無法把全部心思拉回南山的。即使有幾次在大會講話時,講著講著,他的情緒竟然開起了小差。官場中人有三件事最容易纏心,一件是升遷,一件是女人,最後一件是誰都不想遇到卻冷不丁會遇到的事,那就是紀委調查。三件事中,升遷雖然會常不如人意,但其實想通了於人生並無大礙;女人如流水,總得流下去的,隻要不太糾纏,也不是太大的關節。但紀委調查,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明知道在調查,卻不能言,此一苦;托人說辭,卻被謝絕,此二苦;往來之朋友,皆避之,此三苦;家人親友為解,此四苦;藏於內心卻不能表露,此五苦。有此五苦,其苦若何?雖非黃連,亦已苦入心扉也!

筆者注:寫到這兒,筆者想起在南山時曾與南山名宿烏以軒先生相識,並聽其長談南山官俗。後來,在筆者離開南山時,專程去拜望烏老先生。先生卻已仙逝。在先生的小屋前,筆者遇一清秀女子,氣質高潔。詢問得知,此女即為先生之孫女烏蘭也。烏蘭給莫大民兩個字:放下。這恰如烏以軒老先生談到的南山官俗中的深、潛、默。雖然一是兩字,一是三字,然意思都是相通的。放下即是高明,懂得深潛默最後的結果無非也是高明。但一是從容,一是糾結。

莫大民抬起頭,思索道:“如果說從我們開始動,應該是有利時機。在南山,我們都沒有什麽底子,我們清亮。這樣吧,都再考慮一下,也聽聽省委的意見。”

“好。”宋雄接著問,“有件事,木榮市長說到安置房的問題,你清楚吧?”

“清楚一點,她給我說過。”莫大民用左手攥著右手的中指,說,“這件事可能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弄清的。我的意見是可以查,但不可以有針對性的查。”

“這個原則定得對。有針對性的查,容易出事,我們要對事不對人。”宋雄說,“延安書記……”他馬上停了話頭,改口說,“正明書記就多次說過:因人查事,那就是動機不純。這事,我看還是請應山同誌側麵了解一下。木榮同誌那邊的工作,你打個招呼。”

黃應山是市委常委、紀委書記,最近剛剛從中央黨校紀委書記班學習回來。在宋雄找他談了關於安置房的情況後,他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安置房工程一直是李同副書記也就是以前李同常務副市長主管的,其他市領導都不曾插手。在安置房建設剛剛開始,他就聽說了一些關於安置房的傳言,有人還寫過匿名信。紀委沒有查,而是將信交給了李同,請他斟酌處理。在安置房後來驗收時,更有些人打電話甚至親自到紀委舉報。他也派人到房管局進行了了解,程序上是沒有問題的,數字上似乎也沒看出問題。但是,他也有種感覺,就是安置房工程絕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要是真簡單了,一件為老百姓辦好事的民生工程,怎麽會引來如此多的上訪和舉報呢?這不符合情理,而中國的老百姓事實上是最講情理的。除非你真正地違背了情理,且違背得太離譜;真正地侵犯了他們的利益,且侵犯得太囂張。否則,老百姓是能忍則忍的,能有一套安置房就已是萬幸,誰還來與政府官員較真兒?從這點看,他料定這裏有文章。但這文章能解讀嗎?他笑道:“書記的意見是?”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宋雄把皮球還了回來。

黃應山隻好故作思索道:“那好,我談談我的意見。安置房工程的確有一些反映,市委如果確定要查,也是應該的。紀委馬上抽調人員,開展調查。不過,這個工程涉及麵廣,一查起來就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更重要的是,可能會涉及領導幹部。這個,也請書記定個調子。”

“一查到底。但是,在查的方法上要注意,不要搞得雷聲大雨點小。我的要求是:既要穩定,又要事實。”

“那好。我就根據書記的指示,馬上安排。”

黃應山離開後,宋雄打電話給莫大民,告訴他已經找黃應山談話了,紀委介入,請他與花木榮副市長通個氣。不要在組織調查時,她另外起灶,這樣影響不好,也妨礙組織調查。當然,宋雄又強調了句:“她如果有什麽要反映的,也可以通過正常渠道進行反映。”

莫大民說這就跟她傳達書記的要求,宋雄咳嗽了一聲,就在莫大民要放電話時,又道:“大民哪,有件事我想問一下。”

“事?問吧。”

“聽省裏說,西平那邊有事情關係到你。這個我的想法是給組織上適時說清楚,組織上會考慮的。你看呢?”

莫大民心裏嘀咕著,這件事宋雄知道,並不奇怪。宋雄如果壓根兒不知道,才叫奇怪。奇怪的是宋雄現在在電話裏就直接說了,是關心他?還是其他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宋雄應該沒有惡意,他沒必要。作為一個剛剛到南山的書記,他不可能首先拿同樣才到南山的市長開刀。而且從長遠看,宋雄是要上的,既然要上,市長穩定,對他是個很好的政聲。以宋雄在王延安身邊多年的政治智慧,他不至於出陷害莫大民的無謂之棋。那麽,他這就是出於好心,是在點撥莫大民,或者說是在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省裏對西平事件,至少是對西平事件中莫大民的態度,有這點就夠了。莫大民道:“我明天就到省委去匯報。謝謝書記的關心。這事還得請書記繼續關照。”

宋雄說:“沒事,放心吧!”

莫大民放下電話,手心上都是汗。宋雄這個時候給他這個信息,太重要了。這個信息看似簡短,其實明白地告訴了他:這事必須要主動向省委領導匯報,至於匯報後會是什麽結果,他也說了,組織上會考慮的。隻要組織上考慮,一切就應無慮。太好了!莫大民有些興奮。他想起烏蘭說的“放下”的話,覺得更有理了。隻有放下了,才有機會重新拿起來。一直攥在手中,那才是最危險的。何況宋雄也是剛從王延安案件的陰影中走出來。能從王延安案件中全身而退,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宋雄的能量,也說明了宋雄的智慧。

喝了口茶,莫大民讓秘書小孔請花木榮副市長過來。正等的空隙,他在紙上反複寫下了好幾行“放下”。然後又將紙揉起來,放到碎紙機裏。不一會兒,那些寫著“放下”的紙,便變成了飛旋的雪花。一切都放下了,莫大民長長地舒了口氣。

花木榮進來後就道:“大民市長,正有事要報告。”

“你先坐。”莫大民不緊不慢,將手頭的文件遞給小孔,等小孔出去了,才道,“上次你講的安置房工程的事,我和宋雄同誌碰了一下,想交給紀委來調查。宋雄同誌已經找應山同誌談了。這事,我看政府這邊就不必再……”他沒用“你這邊”而是用了“政府這邊”,似乎這事一開始就是政府在操作,而不是花木榮副市長在單獨操作一樣。

“這……我有不同的意見。這事,我已經請人在調查,而且向有關專家進行了取證。”

“那些工作做了,我都知道。但現在是交紀委調查,這才是合法合理的。木榮同誌,如果你有什麽具體意見,在紀委調查時,可以直接反映。”

“紀委?哼!”

“要相信紀委嘛!木榮同誌!”

花木榮昂著頭,又哼了一聲,便出去了。她剛出門,就聽見莫大民在後麵喊道:“木榮市長不是說還有事情要匯報嗎?”

地方戲(上)

官場上擁有信息量絕對是衡量一個官員分量的一項重要指標。有些官員,主要工作是東探探西望望,收集信息,適時發布,仿佛成了民間組織部長。你別說,還真有很多幹部跟著這些官員轉。原因很簡單,他們得到的信息往往都是正確的信息。信息是方向,有了信息就知道該怎麽做、能怎麽做、要怎麽做。

陰曆五月中旬,南山上的花木都發芽了,整座山都罩在綠色之中。山下的紅白二塔,也被綠光掩映著。南府河的流水,綠得清淨。而天上,仿佛也洇染了大片的綠光。

政協主席李馳,是在黃昏散步時猛然發現這大片的綠色的。以前當副書記時,他幾乎是整個身子紮在日常事務中,很少有機會能清靜下來散散步。現在不同了,雖然是政協主席,是四大班子主要領導。但政協畢竟不同於市委,說不上門庭冷落,但至少不像市委政府那樣熱鬧。下午五點,政協這邊來了一撥子外地一個縣政協的考察團。政協辦主任謝順利問他是否出麵接見一下,他想了想,說算了。天下政協是一家,像這樣的考察團,他到政協這才不到一年,就似乎有三四十個了,差不多每周都有。這也折射了政協的特殊境況:有錢沒事,有人沒權,大家就都隻好不斷地外出考察。好就好在政協委員,特別是一些常委,早就安排好了一批能出錢的主兒。包括企業家和一些好的市直單位的一把手。這一點,政協與人大有些不同。人大再不濟,它卻還卡著最後一手:政府組成人員的考察與任命。雖然提名都是由組織部進行,但這些成員,特別是各組各部門的一把手,必須到人大常委會上述職,然後由常委們票決。中國式的票決是輕視不得的,你說它真,往往都是走過場;你說它假,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成為懸在你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南山文化局的局長談奔,就是兩次被人大常委會給“教育”了的局長。兩次都沒有通過,讓談奔在副局長主持工作的位置上尷尬了快半年。好在談奔也算聰明,很快就改正缺點,端正態度,第三次終於通過了。

想到談奔,李馳記起當時在人大兩次沒有通過時,他找談奔談話的情景。

談奔平時在南山也算是個角色,正兒八經的政治學碩士,是南山當年引進的學科人才之一。三十五歲不到,就到桐山縣任副書記,四年後,回市裏擬任文化局長。文化在這三十年,全麵見證了中國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文化疲軟。但是,經濟到了一定程度,回頭關注文化又成為必然。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強大,不僅僅是經濟的強大,軍事的強大,更重要的是文化的強大。

筆者注:在寫這本調查報告時,我曾反複考慮要不要寫這叫地方戲的一章,因為這一章讓我矛盾。發展文化,我之所願也,而且,南山市的文化,也確實在不斷地發展。表麵上看,南山文化的繁榮,是基於民生民需。但深入考量,則不得不走向另一個我不太願意看到的結果:那就是官場政治的需要。文化在此成為一種官場鬥爭的工具。這也許是中國數千年來官場文化不斷影響與同化的結果吧?

李馳當時隻對談奔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端正態度,認識到自身的不足。第二句是:政府組成人員的任命由人大常委會負責,這是必須經過的程序。

談奔自然明白李馳副書記的意思,馬上點頭,說:“我是太……這樣,我馬上與各位人大常委進行溝通。向他們匯報,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第三次,談奔高票通過。

李馳沿著南府河往前走,這時就聽見河邊樹叢中“咿咿呀呀”的琴聲了。琴聲中還伴著唱,是流水,是南山戲中的流水調。南山戲是南山地區,準確點說是長江以南和南山以東所在地區的一種民間戲。多為折子,曲調分高腔、流水、套白三種。高腔聲調高亢響遏行雲,有些類似於西北的秦腔;流水則溫柔曼妙,好似南方的越劇;而套白則是南山戲中的獨特部分,全折子都是念白,沒有一句唱。念白部分詼諧幽默,有時還夾著些葷黃段子。套白是不管紅白喜事都能用到的曲調。特別是在農村,每逢農閑,套白演出常常是農民的主要精神食糧。這些年,隨著娛樂多樣化,南山戲也逐漸衰落。南山三十年前,有七八家南山戲劇團,如今隻剩下一家了,而且還飽一頓餓一頓,基本上靠財政每年給些錢過日子。幾個以前稍微有點影響的角兒,都跑了,有的甚至到東北改行演二人轉了。

可是現在這琴聲,這曲調……

一瞬間,李馳的大腦中又晃動出狀元李祖上李冒的事情。據說李冒當年高中狀元後,衣錦還鄉,鄉人迎接他的就是連續七天七夜的南山戲。那戲直唱得南山四鄉八裏群情沸騰,直唱得狀元李家族光芒四射,直唱得李冒紅光滿麵、前程似錦。可是現在……倘若先祖狀元公李冒九泉有知,也應該會責怪作為後代的李馳、李同們了——這曾經讓狀元李家族聲名遠揚的南山戲,怎麽能就沒了聲音呢?怎麽能就斷了呢?

不能啦!不能!

李馳沒有靠近人群,在南山,他多少也算是個公眾人物。他一靠近,也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站在稍遠點的一棵垂柳下,聽著琴聲,隻聽一個女聲唱白道:“奴家的心你怎的不知?難道非要奴家把心挖出來不成?摸啊,摸啊,心在這兒呢!”

另一個男聲白道:“在哪裏呢?怎摸不著了?”

女聲嗔道:“你早摸著了,你隻是想占奴家的便宜罷了。”

男聲道:“占麽便宜喲?我可除了心,什麽也沒摸著。”

女聲羞道:“你、你、你!啊呀,奴家,奴家怎生得好啊!”

男聲道:“要麽好啊,且跟我過長江,到關外,做一對安樂夫妻鳥罷!”

……

無論男聲還是女聲,用的都是純正的南山腔調,雖土氣,卻樸實。接著琴聲再起,女聲唱流水道:

“奴家本是一菡萏,

豆蔻枝頭未開放。

可惜了,你花言巧語迷奴的心,摸過了荷葉親過了心;

昨夜三更學貓叫,又硬嚇得奴家失了身。

哥啊,不知往後你是不是一個樣?

不然奴家怎麽有臉見爹娘?”

聲音清麗,嬌羞,卻又透著些不安。李馳想再往下聽,被人打斷了,隻聽見人說:“下麵沒法唱了,那段高腔一般人是唱不出來的。以前唱得好的樂小五子,到東北去了。唉!”

“南山戲啊南山戲,莫不真的到了我們這一輩就沒了?”說這話的人是個老者,聲音滄桑。李馳探頭看了一下,似乎是以前南山劇團的王一嗓。王一嗓是南山懸壺王的正宗後人,從小喜歡聽戲。雖然被老爺子又罵又打,但終沒有拗得過他愛戲的心。十歲時,他跟著戲班跑了,後來成長為南山戲著名的小生。李馳年少時沒少聽王一嗓的戲。他之所以失了本名,隻用藝名,乃是因為他一嗓成名。他運起真氣,一嗓如裂帛,二嗓如山傾,三嗓直震心靈……王一嗓終身未婚,據說是為了保養真氣。男人一有男女之事,則真氣盡失,再吼,便不可能有那高亢正純之聲了。

當然,這也隻是傳說。筆者在南山調查時,曾有人說南山劇團的某女演員即是王一嗓和某女的私生女;還有人甚至說南山某領導的兒子,現在在北京某部官至司局級,其實也是王一嗓和那領導之妻珠胎暗結……

一陣黃昏的風吹過後,府南河水汽蒸騰。李馳心裏拿定了主意:他得在南山再唱一出好戲了。

當天晚上,李馳並沒有回家,而是跟李重慶一道,直接去了省城,好好地消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神清氣爽,回到南山,就將文化局長談奔叫到辦公室,讓他盡快搞一個南山戲的調查,三天之內,要直接送過來。談奔問怎麽這麽急,李馳說:“以後你就知道了,先搞著吧!”

談奔走後,李馳叫來謝順利,讓他將近期有關黨報上的關於文化方麵的文章都找來,越多越好。謝順利笑道:“主席怎麽突然研究起文化了?”

“不是研究,是學習。”李馳道。

“這我就不懂了。主席……”

“不懂,執行就懂了。”

李馳回想起自己到政協快一年了,大的影響幾乎正在南山消失。即使大會小會都在台中間坐著,但那位置的分量已然很輕了。特別是上次豔照門事件後,南山的幹部們見了李馳,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曖昧。那曖昧讓李馳難受,並且讓他感到屈辱,然而他卻沒法說。他自己也知道:倘若不是自己在關鍵時刻有三把刷子,還不知道豔照門事件會向什麽方向發展。是不是也會成為第二個王紅衛?何況事後,他反複思量,覺得這事無論如何都與花怒波有關。但是,沒有證據,一切都隻能是猜測。有些事,可以憑猜測去打擊別人;有些事,卻隻能憑證據去擊倒敵人。多少次,李馳在心裏咬著牙:這筆賬,他遲早要與花怒波算的,但必須有機會。這機會的出現,首先要求他得在南山的幹部中,再次走在花怒波的上麵。花怒波雖然是人大的常務副主任,可是人大主任宋雄似乎對他十分信任,人大的工作基本就是花怒波說了算,這也就等於抬舉了花怒波。因此,每當大會小會,李馳與花怒波相遇時,雖然也點頭,也開玩笑,但心裏卻堵得慌。現在,他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條路子,他得通過地方戲,也就是南山戲,來讓他在南山的影響重新樹立起來。憑著多年在官場上行走的感覺與智慧,中央提文化振興迫在眉睫,如果自己這一步走對了,那就是南山文化複興的再造者了。而且,他通過這麽長時間的觀察,覺得宋雄還是想在南山做點事的。他要通過做事,再走出南山,走向更高的位置。文化,也許正是宋雄在南山能夠大手筆展開的一曲大戲。而這文化發展的引子,就一定應該是南山戲了。

三天後,談奔提交了一份厚厚的關於南山戲的調查報告,謝順利也將中央近期關於文化的論述摘要成冊,一並交到了李馳的案頭。李馳囑咐謝順利,他得閉關學習,沒有特殊情況,不要打擾他。至於學習的地點,當然不在家裏,也不在辦公室,而在南山大酒店。謝順利安排好了一切,就說:“那主席好好學習吧,我已經同前台全部安排好了。生活上,他們送到房間。有需要,就請主席指示。”

李馳點點頭。

整整兩天,李馳把他從工作開始到現在,最認真的學習勁頭拿了出來,對南山文化進行了一次全麵梳理,同時從中央關於文化的諸多論述中,尋找中央對文化工作的動向。果然,在第二天的黃昏,他有了重大收獲。他從一份內參中看到:中央主要負責同誌就文化工作,針對新華社記者所發的內部調查,作出了重要指示。在批示之後,他又看到一組述評:全黨要把大力建設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作為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重要工作來抓。要有清醒認識,高度自覺。雖然這述評中沒有明確提出中央要如何重視和加強文化建設,但信息已經透露了。其實,近三年來,中央一直在強調文化產業,隻是地方上,在GDP時代,要想搞文化產業,談何容易?文化產業投資大,見效慢,與當下的政績觀不相匹配。一個主要領導,搞文化產業哪有搞實體投資來得快?建一座工廠,當年就可以有稅收;而建一座書院,卻可能永遠都隻是賠本。領導是等不得的,既然等不得,那對文化產業,很多地方也就隻是雷聲大雨點小。上麵來人檢查,查來查去都是幾座廟、幾條街、幾件文物。至於新發展,都永遠隻在規劃上。文化規劃化,或許正是當下文化產業發展的一種普遍現象。

李馳覺得:他必須爭取宋雄,虛功實做,宕開一筆。

晚上,李馳特地讓餐飲那邊給自己加了兩個炒菜,又要了瓶茅台,自斟自飲了兩小杯。他突然覺得無味,便打電話給都霞,問她在哪兒。都霞說正陪李同書記在接待客人。李馳說那就算了,口氣裏有些酸楚。都霞一定是聽出來了,不到五分鍾就回過電話,解釋說剛才李同書記在邊上,如果是主席老領導有任務,我立即過去。李馳這才笑了一下,說:“也不是什麽任務,我這兩天在閉關學習,很有些心得,一個人快樂,喝著酒,就想你來喝兩杯。真不行就算了。”

“這……”都霞遲疑了一下。

“那就算了。”李馳立即掛了機。

窗外暮色四合,室內一燈燦然。這一刻,李馳喝著酒,竟然有些憂傷了。

又過了十來分鍾,手機再次響起,還是都霞。都霞說她跟李同書記請假了,已經出來了。問李主席在哪兒,她馬上過去敬酒。

李馳說了地點,又起身將門半掩了。這套間是國大最靠南頭的拐屋,總共三小間。一間小廳,一間餐廳,一間臥室。廳門對著一條專門進來的過道。平時,很少有人到這過道上來。外間客廳的門正對著的過道前,就是電梯。在整幢樓中,這房間是最隱蔽的。很多人幾乎不知道有這房間的存在。餐廳裏有專門的火鍋桌子,菜送來後,可以放在上麵不斷加熱。以前李馳當副書記時,每周要在這房間裏住一天。到政協來後,這大概是第二次。這也可見政協與市委的不同。邊等都霞,李馳邊想:不知道在這兩天前,是何人在此居住?能住在這房間裏的,絕非一般人。正常情況下,以市委領導為主;領導不住,則以企業家為主;企業家不住,則以本市中層領導為主。事實上,中層領導基本上無法染指。就連謝順利兩天前給李馳主席安排時,國大也還是攆走了其他客人,將此房讓給李主席的。一家上檔次的賓館,倘若沒有如此讓領導滿意的房間,那對老板的生意,也許將是一大遺憾。遺憾就遺憾在他不懂得隱蔽,不懂得含蓄,不懂得領導心理與官場規則。

門被推了一下,先進來的是一綹女人的頭發,接著是臉,再是整個身子,然後是眼光。眼光正落在坐在餐桌前的李馳主席臉上,兩人都沒聲音,然後是關門。

“來了。”

“啊,老領導好雅興,一個人喝起來了?”

“寂寞啊!”

“我不來了嘛!”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都霞紅著臉,顯然剛才在李同副書記的桌子上已經喝了一些。她接過李馳倒了酒的杯子,先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道:“來這裏也不早說,我哪知道?”

“我也是剛剛想起。這兩天在考慮一些問題。”

“考慮問題?”

“是啊!我正在考慮向市委提交一個報告,關於大力發展南山地方戲的報告。”

“地方戲?老領導是不是又熱愛上了什麽啊?南山戲早可就是名存實亡了。還發展?”

“就是要發展,而且要大力發展。”

都霞用杯子碰了下李馳的杯子,李馳喝幹淨了,她卻隻喝了一小半。李馳繼續道:“報告我也弄好了,明天就交給宋雄同誌。我有感覺,不出一周,南山上下會有所動作。”

“是吧!”都霞沒法懷疑李馳的思考和能力,一個政協主席,南山權力中的五號人物,他絕不會把石子砸向井中,他一定會把石子投在水麵上,讓石子攪動水花。這樣,水才能知道石子的能量,才能給石子讓開道路。她也無法弄懂李馳突然要搞地方戲的目的,以她的政治智慧,與李馳之間的差距,並不是太小。而且,很多時候,在李馳麵前,她回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子,而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正處級幹部。而這正是李馳所需要的,他需要她的情商回到一百,而她的政治智商成為零。

酒喝了三杯,李馳望著都霞,都霞也望著李馳。

然後他們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都霞去洗手間,而李馳走向了臥室……

第二天剛上班,謝順利便帶車子到國大來接李馳主席。李馳讓車直接開到市委,他先到李同副書記的辦公室。李同見主席來了,客氣地請坐。李馳看了看房間,這是原來他辦公的地方,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就是在這房間裏,都霞第一次撲倒在他的懷裏;也就是在這房間裏,他同多少幹部談過心,在瞬間決定這些幹部的前途命運;還是在這房間裏,他一次次為南山社會經濟的發展,絞盡腦汁,殫精竭慮。現在,這房間裏已是物是人非。唉!他回過神,李同笑道:“找宋雄同誌?最近宋雄同誌很傷腦筋,在幾個場合都發了火。”

“是吧?看他……”

“哈哈,是啊是啊!前兩天他同我談到機械集團的事。唉,主席啊,你說這事怎麽定?搞得不好就……李重慶這人大家都知道。宋雄同誌把這事情交給我,這不是讓我把手往門縫裏夾嘛!難哪!”

“機械集團的事,我也有耳聞。整頓還是應該的,但不能動筋骨。”

“我也是這意見,還有絲綢集團那邊。特別是開發區這邊,經濟形勢分析會上宋雄同誌也說了,要整頓環境。而且,我聽說……”

李同賣了個關子,李馳也並沒問。雖然李馳心裏是想知道李同聽說了什麽,但在這個級別層次上,你不能多問。官場上擁有信息量絕對是衡量一個官員分量的一項重要指標。有些官員,主要工作是東探探西望望,收集信息,適時發布,仿佛成了民間組織部長。你別說,還真有很多幹部跟著這些官員轉。原因很簡單,他們得到的信息往往都是正確的信息。信息是方向,有了信息就知道該怎麽做、能怎麽做、要怎麽做。李馳自從到政協後,有一段時間對官場上的很多事一下子看得淡了。一看淡,對官場信息這一塊也就無所謂用心了。以前,他經常與省裏的幹部們聯係,聽聽他們帶來的更高層的信息;同時也不斷地與一把手書記和市長交心,從對某些事情的處理上,獲得他們已經獲得的信息。當然,有時候,他也傾聽下言,從局外人的信息中判斷事理。所有的信息匯集到他大腦中,就成了他自己的信息。現在看來,信息還是很重要,即使是在政協主席的位置上,也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很多的麻煩要處理,很多的問題要對待。

李馳探頭朝走廊上看了一眼,意在詢問宋雄書記到了沒有。李同說:“應該快了,他說過等會兒要開碰頭會的。”

李同這話讓李馳有些失落,這話雖然無心,卻顯示了一個事實:李馳已經被劃在權力的核心之外了。書記要碰頭,他卻不能參加。一個市的很多大事,往往都是書記會碰頭解決的,定調子的,或者作決定的。真正到常委會上去的議題,一般都是鐵板上釘釘了。

“唉!”李馳在心裏歎了口氣。

但很快,他轉了個話題,笑道:“其實機械集團的事兒,有個人倒是很適合。”

李同馬上問:“那是?”

“怒波同誌嘛!”李馳道,“他以前分管經濟,機械集團也是在他手上組建起來的。他現在來抓整頓,最合適不過。”

“哈哈……”李同站起來,走了幾步,說,“主席這提醒好,我待會兒就跟宋雄同誌提議。我這邊也太忙,這你是知道的。唉,沒辦法。就是事兒,各種事兒,甩都甩不開。”

“哈,也是啊!所以我說我輕鬆了嘛。哈哈!”李馳話裏有些酸澀,但他為自己剛才就花怒波的提議感到高興。他得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花怒波,讓花怒波燙掉皮肉燙進骨頭。花怒波既然能使出豔照這樣的下三濫的招數,那就不能怪我李馳用一些暗器了。

走廊上有了聲音,李同道:“回來了。”

李馳起身,到了走廊,就進了宋雄辦公室。宋雄正用熱水洗臉,李馳說:“聽說到開發區了?”

“是啊,啊!”宋雄回到椅子上,小劉進來給兩人各泡了杯茶。李馳端著杯子道:“今年的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哪,是得想辦法。”

“再不想辦法,今年要掉在江南省的末位了。”宋雄歎道,“關鍵是南山沒有新的經濟增長點,沒有發展的亮點。”

李馳望著宋雄向後豎著的頭發,覺得那頭發就如同兩根天線,他得讓那天線接收到他馬上傳送的信息。他喝著茶,慢慢道:“是得有亮點。我來就是有個想法想給書記報告一下。這個……”

宋雄望了李馳一眼,李馳繼續道:“南山經濟應該說經過這麽多年的發展,目前正處在產業調整和產業內部升級的關鍵時期。比如我們的機械集團,我們的絲綢集團,還有其他企業,都需要進行全麵整頓提升。特別是內部管理和資本運作上,都還有諸多問題亟須解決。發展經濟的衡量指標是GDP,要想提高GDP,就隻有在這些大的企業集團上下工夫。那些正在引進和建設的企業,暫時甚至至少兩三年內,是沒法發揮效益的。或者說對財政是難以作出貢獻的。因此,我最近也在想:南山要有新的亮點,要另辟蹊徑,走出南山特色的發展道路,這就是文化。文化產業的發展,很快將會成為新一輪經濟發展的重點。中央已經發出信息,而且估計不久,會有更多的扶持政策。我想南山在文化方麵得天獨厚,要抓住這個機遇,乘勢而上,我們就打南山文化牌!”

宋雄點了點頭。

李馳停下喝著茶,又吐了片茶葉,說:“我最近搞了些調查,形成了一個報告,請書記審閱。”說著,就從公文包裏拿出報告,遞給宋雄。宋雄翻了一下,說:“很好!這個思路我也在考慮。南山經濟正處於穀底,調整提高是個相當長的過程。振興南山,文化先行,這是正確的。不過……文化的發展,也有個突破口的問題,得找準。這個報告很好,我一定認真地看。不行,可以搞個南山文化發展大討論嘛!是吧?”

“好,要討論。有討論,才有深入,才能統一思想,才能有所作為。”李馳**差一點上來了,他說這話時,大有昨天晚上在都霞身上的氣概。

宋雄卻沒很快搭腔,隻是笑了笑,然後有些突兀地問道:“聽說以前你也組織查過王若樂?”

李馳一下子愣了,他不得不佩服宋雄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兩個話題生生地扯到了一塊兒。他沒多想,就直接答道:“全國打黑的時候,是查過,沒有問題。王若樂在南山,是外麵雷聲特大,內在裏還是比較正經的。當然,早些年,他年輕的時候,可能有過錯誤的做法,但現在人家基本上是借他的名頭。我曾找他談過話,讓他注意,不要同那些社會上的不三不四的人沾邊。說你是一個國家幹部,而且是一個領導幹部,這樣傳著,不僅沒有好處,還說不定就此栽跟頭。”

宋雄向前移了移身子。

李馳頓了一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這會兒,他腦筋轉了足足有七七四十九道彎,他要弄明白宋雄問到王若樂的意思。前兩天,他曾同王若樂打過照麵,隻是說了說話,沒多言。事實上,南山的幹部幾乎都不曾繞得過王若樂。想了想,自己算是同王若樂若即若離的人之一。這麽些年,私下裏同王若樂也有接觸,但他基本上守了個底線,不為王若樂謀那些麵子上看著就讓人想入非非的利益。平時,王若樂送他點卡,或者高檔的煙酒,隻要數額不大,他也受著。但是,數額稍大,他就堅決退回。懸壺王家族在南山的勢力,說起來有些古怪,既沒有大官,也沒有大貴,但是,就是影響大。以前幾代,南山主事的都是王、李、花三大姓。有人說,王姓是得益於他們的懸壺之技,積下了大量的人氣,正所謂以德服人;而李姓則得益於他們的祖上狀元公,積下了大量的官氣,正所謂以頂子服人;花姓本是南山外來姓,但花姓自清以後,一直掌握著南山訟訴之事,積下了大量的正氣,正所謂以法服人。懸壺王到王若樂這輩,算是登峰造極了。不僅僅有懸壺傳人,又有名師風範,還有官員兼地下社會老大。當然,更重要的是還有偉大的人民公安的副廳長。一門四兄弟,長成這四種模樣,著實叫人不敢想象也難以置信。就如同一片莊稼地裏,長出了高粱,又長出了罌粟;長出了玉米,又長出了狗尾巴草。高粱是好的,玉米是好的,但罌粟就是最壞的了,狗尾巴草也是難以見人的。事實上,多年以來,在李馳的心裏,一直與懸壺王家族隔著一道河。而且他有預感,總有一天,王若樂會出事,不僅會出事,還會出大事。

那麽,宋雄現在突然問到王若樂,其意若何?

難道是……

李馳也聽說了前不久宋雄到開發區調研,在光伏工程現場的遭遇,那次李同在。李同同王若樂的關係,南山幹部都清楚——非同一般。筆者在南山調查時,談到李同與王若樂,有人說他們關係近是因為懸壺王家族知道李同的致命短處。李同年輕時因為不能生育,甚至陽事不舉,求懸壺王治過。據說差一點治好了,但有一次李同犯了醫規,酒後亂性,自此再無藥可救。李同倒不怪罪懸壺王,相反同王氏兄弟成了莫逆。無論是從狀元李家族的利益來看,還是從南山相互綰結的官場係統來看,甚至從穩定這個角度來看,李馳都是不太讚成任何針對王若樂的特殊行動。不過宋雄是省裏下來的,他在南山隻是過渡。而過渡期的幹部,要麽求穩,要麽求政績。宋雄應該是後者,從他頻繁的調研和會議上可以看出:他想在南山做點事,也必須在南山做點事,以提高他在基層工作的政績,也有利於下一步他自己的升遷。難道他真的要從王若樂開始?上一次李馳列席常委會時,談到機械集團,宋雄說過:機械集團的資本運作有問題。資本運作的根本是發展企業,而機械集團卻是越運作越滑坡。這裏麵有問題,而且是人的問題,是很大的問題。這幾句話似乎也說明宋雄早在那時候就在考慮南山的下一盤棋了。誰會是他首先要斬殺的對象?從理論上看,他不應該選擇王若樂。但如果從效益上看,他則絕對應該選擇王若樂。

宋雄轉動著杯子,身子向後靠了靠,又用手攏了一下頭發,然後問:“南山有黑社會嗎?哈哈,網上可是說有的。”

李馳一笑,說:“網上之說不可信,至於南山有沒有黑社會,我說肯定有。不過是不成型的黑社會,是幾個小混混們私下拉起來的黑社會。南山的治安總體上在江南算是好的,發案率和重大案件比例都處在正常範圍內,這一點是有數字可以說明的。宋雄同誌應該放心,如果都相信網上說的,中國豈不成了一個黑社會大國?”

“哈,哈哈,是啊,是啊!我也隻是問問。好吧,這個報告……”宋雄拿起剛才李馳的報告,揚了揚,說,“這個報告我一定好好消化。發展文化勢在必行,主席這個報告一定很好。等我看過後,我們再交換一下意見。”

“那好。書記忙,我就不打擾了。”

李馳出了市委,還在不斷地想著宋雄問王若樂的目的和意圖。這一想,把他本來因為要發展南山文化產業的**差不多全給壓下去了。車到政協,下車時他看了看天,天色陰沉著,一場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