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可兒去鮮奶公司簽定下一年度的代理合同,恰好楊帆要到附近一家單位麵試,就和可兒約定,等他麵試完畢後去鮮奶公司接她,兩人一起回小公寓那邊。
雖然十一月底已經結束了在實習單位的工作,但楊帆仍保留了當初為方便工作而租用的小公寓,小小的窩居是他和可兒溫暖的家,他想在這座城市裏給可兒一個隨時可以放鬆休憩的小窩。因為白天不再需要上班,楊帆接了更多的項目回來做,基本可以維持房租和生活費,同時,他廣發簡曆,加緊找工作的進程。
麵試進行得很順利,楊帆心情愉悅的走出招聘單位大門,意外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停在大門口,梁蓉馨倚車而立。他略微一怔,禮貌的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繞過車子繼續前行。
“楊帆,”梁蓉馨追上前,擋住他的去路:“我們談一談,好嗎?”
楊帆抬手看一眼腕表,時間接近十點半,可兒大約十一點左右能簽完合同,“不好意思,我沒有時間。”
“你要去哪裏,我送你過去,幾句話而已,我們可以在車上說。” 梁蓉馨的話語裏帶有幾分懇求意味:“楊帆,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大門口不時有人進出,每個人經過時,都會好奇的看上一兩眼,楊帆皺了皺眉,終於坐進車子裏。
梁蓉馨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不想和我說話?”
“不是,”楊帆坦率說:“我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在我麵前,你信誓旦旦說把我當兄弟,支持我和可兒;在長輩麵前,你卻又對那門荒唐的婚事沒有一點反對意見。”
“因為我沒有反對的資本,” 梁蓉馨說:“我不同於你,你是楊家和華家的獨子,家族裏的一切非你莫屬;而我是親生父親的眼中釘,他恨不得早點清除了我,好給他外麵的私生子讓路。”
楊帆多少知道一點梁家的事情,安慰她說:“你爸爸不是一直很疼愛你嗎,總不至於像你說的這麽狠。”
“疼愛?”梁蓉馨冷笑:“我曾經也認為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我不喜歡讀書,他說,不要緊,女孩子的青春不應該浪費在書本上;我不務正業,吃喝玩樂,他說,不要緊,人活著就是為了享樂;明知道我沒有畫畫的天賦,他硬是花大價錢捧我,哄得我真把自己當天才。從小到大,嚴厲的媽媽在我眼裏是反麵角色,對我寵愛備至的爸爸才是大好人,直到二十歲那年我才知道,原來他早在外麵有了私生子,把我寵成敗家女、二世祖,全都是為了給他那兩個私生子鋪路。”她說得咬牙切齒說,眼中湧出了淚水。
楊帆抽出幾張紙巾遞給梁蓉馨:“你媽媽擁有永昌企業的絕對控股權,這些股權將來肯定由你繼承,你完全沒必要借助聯姻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嫁一個不愛你,你也不愛的人,對你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我媽媽已經是乳癌晚期,醫生說也就這一年左右的時間,她沒辦法再護著我。” 梁蓉馨拿紙巾擦拭淚水,卻越擦越多,她幹脆停下車,掩麵痛哭,斷斷續續說:“這麽多年,我學習那些風花雪月的玩意,真到了關鍵時刻,一個也派不上用場,爸爸是永昌企業的第二大股東,企業內外的人脈全在他手中,就算我繼承了媽媽的股權,他肯定有辦法把我架空,慢慢蠶食我名下的產業,然後把我掃地出門。”
看著哭泣的梁蓉馨,楊帆想到了可兒,如果換作是可兒麵對這種情況,會怎麽做呢?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絕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年齡相近的女孩,區別如此之大。
“楊帆,如果我們結婚,你以我丈夫的名義進入永昌主事,博銳的實力在永昌之上,你有博銳的支持,還有你爺爺和楊伯伯這樣強大的背景,我爸爸和他那兩個私生子沒能力也不敢在你麵前搞小動作。”
楊帆連連歎氣:“馨馨,雖然那是我的親人,我還是想提醒你一下,你別以為我外公和媽媽是大公無私、樂於助人的熱心人,他們是生意人,如果真讓我進入永昌主事,保證不出三年,永昌即使沒被你爸爸吞掉,也肯定會被博銳給吞掉。”
“我願意,”梁蓉馨停止了哭泣,神色絕然:“我恨我爸爸,恨那個女人和她的私生子,我媽媽就是被他們給氣病的,那個女人天天給我媽媽打電話,辱罵的話不堪入耳,爸爸不但不製止,還縱容那個女人辱罵媽媽,我媽媽派人去教訓了那個女人一頓,爸爸因此和媽媽撕破臉;與其家產讓他們奪走享受,我寧可雙手奉送到楊伯母和你麵前,博銳最好是把永昌一點也不剩的給吞了,讓他們一無所有;而我隻要還是你們楊家的媳婦,那份家產終究會歸於我的子孫後代手中。”
楊帆驚愕:“你就不怕我過河拆橋,目的達到後,也把你掃地出門?”
梁蓉馨篤定:“別忘了你們這樣的家庭是不允許離婚的,我清楚楊伯母的為人,她顧念和我媽媽的情誼,絕不會虧待了我。”
楊帆歎為觀止:“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一切,我真小看了你,以為你單純無知。”
“你可以繼續和秦可兒在一起,我不會反對。”
楊帆覺得怪異:“你不會反對?”
“對,”梁蓉馨再一次強調:“隻要在大眾場合給我保留足夠的麵子,我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除了名份,還有,你們不能有孩子,此外,你可以給她任何東西,我不介意。”
楊帆哭笑不得:“可是我介意。”
“楊帆,我已經忍讓到這種地步了,你還要我怎麽做呢?”
楊帆嘲諷:“我是不是該對你說謝謝。”
梁蓉馨碰了一個冷釘子,一時說不出話。
楊帆看一下時間:“開車吧,我趕是時間。”
梁蓉馨遲疑一下,問:“你是不是從上個月初就開始四處找工作,投了很多簡曆出去?”
楊帆蹙眉:“你想說什麽呢?”
“你投出去的簡曆要麽沒有任何回音,要麽麵試之後再沒下文,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麽原因?”
楊帆敷衍:“我能力不夠。”
梁蓉馨笑:“你太小看你自己了,楊伯父說你在北京不會找到合適的工作,你就肯定找不到,秦可兒也一樣。”
楊帆麵色鐵青。
“楊帆,回家去吧,” 梁蓉馨苦心勸說:“這樣,你和秦可兒才不會太辛苦,對你,對她,對我,對大家都好,何樂而不為呢?”
楊帆不再看她一眼,推開車門,徑直下車離去。
接待可兒簽約的人是以前見過麵的那位張副總,可兒高興:“張總,很榮幸又見到您。”
張總幾乎無法麵對可兒燦爛的笑容,滿懷歉意:“小秦同學,我很抱歉,我們公司不、不能再和你續約。”
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半晌,可兒深深喘一口氣,盡力保持平和的語調:“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張總看見她眼中濃鬱的失望,於心不忍,他打心眼裏喜歡這個能幹懂事的女孩子,明知道不該多說,仍忍不住提醒她:“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不僅我們公司,其他鮮奶公司都不會簽給你代理權。”
“得罪了什麽人?”可兒茫然。
“唉,”張總幹脆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們這家鮮奶公司是周氏企業的下屬公司,周氏企業幾乎壟斷了整個鮮奶市場,當初給你的優厚代理條件,以及吸納你入我們公司的提議,一方麵固然是因為你的能力;另一麵是因為周家的小少爺打了招呼;這一次終止你的代理權,卻是周氏企業當家人親自下的指令,按理說,這種小事不至於讓他親力親為,除非和他兒子有關。”
“周正浩?”可兒恍然大悟。
張總同情的看著她,“小秦同學,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可兒明白張總誤會了,她的確是得罪了人,不過不是他所誤以為的人,她澀澀笑一下,“謝謝您肯告訴我這麽多。”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再多都沒有用,張總親自送可兒出門。剛走到大門口,可兒無意抬頭,被耀眼的陽光晃了一下眼,突然一陣暈眩,身子不自覺的向後倒去。
張總急忙扶住她:“小秦同學——”
楊帆快速衝上來,把可兒摟入懷中,“可兒,你怎麽了?”
張總驚訝的看看楊帆,居然不是他所認為的周正浩,出於多年的世故,他並沒有多問,隻關切說:“她臉色很不好,我開車送你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可兒閉眼偎依在楊帆懷裏,“不,不用,我靠一靠就好。”
“閉嘴,”楊帆惡狠狠說:“你沒看見你自己的臉,蒼白得跟個鬼似的。”
梁蓉馨已把車子開到門口:“楊帆,我送你們去醫院吧。”
盡管可兒一再反對,最終還是被楊帆強行塞進了車子裏。
臨行前,張總語重心長交待:“小秦同學,以後要多保重自己。”
可兒感激:“謝謝。”
在醫院裏經過一係列檢查,最後醫生拿著那張B超圖,一臉的嚴肅細看,惹得楊帆也緊張起來:“醫生,情況很嚴重嗎?”
“還好,”醫生放下圖紙,不緊不慢說:“胎兒已有四十天,發育正常。”
“什麽?”可兒和梁蓉馨同是驚呼。
楊帆回頭瞟了梁蓉馨一眼。
“你懷孕了,”醫生對可兒說:“要注意營養,不能過度勞累......”
楊帆興致勃勃的向醫生詢問相關注意事項。
梁蓉馨臉色發白,無聲無息離開了診室。
可兒默默出神,他們一向注意采取措施,隻有那一次,楊帆把她從他父母麵前帶走,當時兩人的心緒都有點混亂,忘記了采取措施,僅此一次,居然造就了一條小生命,看著楊帆興高采烈的樣子,可兒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回到小公寓,楊帆見可兒疲憊不堪的樣子,趕緊扶她到**去躺著,他坐在床沿,輕輕拔開她額前幾縷發絲,柔聲說:“醫生說你有點體虛,要注意營養,想吃些什麽,我這就去買。”
可兒握住他的手貼在臉上,“別走,陪陪我就好。”
察覺她情緒有點不對勁,楊帆問:“怎麽了?”
可兒沒答話,眷戀看著他,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臉龐上的每一處線條。
楊帆說:“有壓力要一起扛,這話是誰說的?”
可兒疲倦的閉上眼,輕聲說:“我被取消了明年的鮮奶代理權,其他公司也不會給我代理權。”
楊帆沉默,聰明如他,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出自哪裏的原因。他翻出了那張應急備用的銀行卡放入可兒手中,“我們暫時還有足夠的錢,這張卡我專門用作存放每年長輩們給的壓歲錢,他們向來出手大方,到現在已經有一筆可觀的存款,我本來想等我們買房子時,拿這一筆錢支付首期款,事急從權,我們可以先挪一部份出來應急使用。”
可兒把卡遞還給他,“我也有一筆積蓄,足夠維持到大學畢業,倒是你,很快畢業,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自己留著吧。”
楊帆失聲笑:“我們這是在做什麽呢,推來推去。”
可兒也“噗”一聲笑了起來。
“這樣吧,你先幫我收著,等我需要用錢時,再向你拿,你比我懂得理財,以後我賺的錢全歸老婆管。”正說著話,手機鈴聲響起,楊帆看一眼手機屏幕,立即站起身:“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有點事。”他拿著手機匆匆走出了門外。
可兒思索片刻,下床走到門邊,楊帆的聲音通過門縫傳進來:“不能錄用,為什麽?......條件待遇可以再談,我要求不高.....喂、喂......”對方已經掛機,他握著手機怔怔呆立,修長身影在冬日慘白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削瘦,蕭瑟憂鬱。半晌,他調整了一個柔和愉快表情出來,轉過身,看見靜靜站在門邊的可兒。
他臉色發白,勉強笑一笑。
“找工作很不順利?”可兒說,“告訴我實話。”
楊帆澀笑:“也許,我在北京沒辦法找到工作。”
可兒酸楚,輕輕握住他的手,“是我連累了你。”
他把她的手牽到唇邊,印下輕柔一吻,用一種刻意輕鬆的語氣逗笑:“你是我生命中的理想。”
可兒“嗤嗤”的笑:“肉麻當趣。”笑著笑著,她的眼中就溢滿了淚水,“楊帆,我們把孩子拿掉吧。”
手術室旁的休息室裏坐了七、八個等待做手術的女人,有的由家人陪同,有的則是孤身一人,誰也不說話,沉悶空氣中透著傷感的氣息。可兒倚在楊帆懷裏閉眼休息,他摟住她,低頭專注看著她雪白的臉龐。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楊帆抬起頭,看見一個剛做完手術的女孩在不知道是丈夫還是男友的人挽扶下蹣跚走進來,女孩的年齡看起來和可兒差不多,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幹 。透過她,依稀想像得到可兒手術後的樣子,楊帆的胸口似乎被鈍器猛烈擊了一下,整顆心痛得揪成一團,硬生生把骨肉相連的生命從身體內剝離,沒經曆過的人,怎麽可能知道到底有多痛。
護士站在門口喊:“五號進手術室,六號準備。”
可兒的排號是十號。
楊帆扶可兒靠著椅背,柔聲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一路上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息,他窒息得幾乎透不過氣,快步衝出醫務大樓,跑到旁邊的小賣部,扔了一張鈔票到櫃台上:“給我一包煙。”
“沒有煙賣,”售貨員善意的說:“醫院裏不允許抽煙,為了親人的健康,暫時忍一忍煙癮吧。”
其實,楊帆並沒有煙癮,至多偶爾和朋友們一起玩時,湊熱鬧抽上一兩支。隻是,現在他總想做點什麽來平息心底的狂躁。
一對夫婦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走過來,打概是剛打了針,孩子癟著小嘴抽泣,粉雕玉琢般的小臉龐上掛有一顆晶瑩淚珠。年輕母親憐愛的哄孩子:“寶寶不哭,媽媽給你買酸奶。”
捧著酸奶,孩子破涕為笑,純淨明亮的大眼睛裏還含著淚水。
楊帆望著天使般的孩子,心底某一處被溫柔觸動,如果他和可兒的孩子能平安出世,也該是可愛無暇的小天使,一瞬間,他下定了決心,迅速衝回醫務大樓。
護士又站在門口喊:“十號進手術室。”
可兒臉色倏的慘白,四處張望,不見楊帆的身影。
“十號快點。”護士催促。
可兒惶然跟隨護士走到手術室門口。
“可兒——”楊帆疾衝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氣喘籲籲:“跟我來!”
“手術馬上要開始了。”可兒站在原地不動。
他墨玉般的眼眸深深看入她眼底:“再給我一點時間。”十二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冷,他的額頭卻汗珠密布。
可兒抬手替他擦拭汗水,“別擔心,一個小手術而已,很快結束。”她抬腳準備進入手術室。
“你先跟我來。”楊帆強行拽她離開。
護士不耐煩:“你們到底還要不要做手術?”
“讓別人先做。”楊帆頭也不回的說。
被楊帆帶到三樓育嬰室外,可兒站在牆麵大玻璃前,看見成排小**千姿百態的嬰兒,有的在呼呼大睡,憨態可掬;有的睜著烏溜溜眼睛,東張四望,仿佛對新鮮世界充滿好奇;有的張大嘴巴,咿咿呀呀的哭......她的臉不知不覺貼近玻璃牆麵,凝神看這些可愛寶寶,一顰一笑,無不觸動心底溫情的弦。
楊帆的手輕輕覆在她腹上,“看到了嗎,你腹中的胎兒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他指一指育嬰室內的小寶寶,“他應該和他們一樣,幾個月後,躺在這潔白溫暖的小床裏,而不是被當作醫療垃圾衝進臭水溝。”
酸澀的感覺嗆入鼻端,可兒眼眶發熱,母愛是女人的天性,從知道腹中存在一個小生命開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種骨血相融的感情,可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深深吸一口氣,她艱難說:“楊帆, 我們還是學生。”這就是現實,Z大校風嚴謹,在校學生懷孕,涉事者一律開除;他們沒有工作,沒有經濟來源。
楊帆摟過她,讓她伏在自己的肩上,嘴唇貼在她的耳畔:“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醫院說胎兒三個月以內都來得及做人流手術,你現在懷孕四十多天,給我一個月時間性,我一定能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沒有辦法,那時再、再......”
她的淚水慢慢濡濕了他的肩。
他顫聲說:“可兒,你信我,給我一個月時間,相信我......”
她哽咽:“我信你!”
從醫院出來,可兒決定直接回校,明天是周一,既然沒有做手術,課程不能耽誤。
兩人剛到校門口,一輛車子繞到他們身前擋住了去路,楊潁火燎心急的跳下車:“楊帆,總算找到你,你手機怎麽關了呢?”
楊帆掏出手機看一眼:“沒電了。”見楊潁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問:“出什麽事了嗎?”
“外公今早突然暈倒,我爸媽和舅舅舅媽都在醫院裏守著......”
聽見爺爺突發狀況,楊帆不由緊張,擔憂的問:“怎麽樣,情況緊急嗎?”
“我出來找你了,醫院的情況暫時不清楚,”楊潁拽住楊帆就要上車,“我們現在馬上過去。”
楊帆回頭看一眼可兒,稍稍遲疑一下。
“快去吧,”可兒說:“我已經回到學校,你不用擔心。”
楊帆把自己的手機塞入可兒手中,匆匆交待:“周正浩的手機型號和我一樣,你可以向他借充電器,我有空就給你電話。”他用力握一下她的手,“不管發生了什麽事,記得一定要等我回來,相信我!”
可兒點頭,“我等著你。”
楊潁一邊急匆匆扯著楊帆上車,一邊對可兒說:“有什麽事需要聯絡楊帆,你就打電話到我手機上,他手機裏存有我的號碼。”
楊帆坐在車子裏,眼睛一直看著可兒,可兒也看著他,遙遙相望,就這樣直至車子絕塵而去。
周正浩找到可兒時,她正拿著雞毛撣子清掃辦公桌上的灰塵,還有半個月時間,這間辦公室將不再屬於她,雖然沒有了鮮奶銷售的代理權,但她一手開拓的這片市場不應該就此荒廢。她要好好利用這半個月時間,讓學工處選定合適的新負責人,以便她把所有工作資料連同這間辦公室完整轉交到新的負責人手中。
清掃完桌椅,她又去清掃窗台,周正浩倚靠著門框,看她輕緩細致的做這一切。房間裏沒有開燈,夕陽的微光照入室內,仿佛是老式電影裏的布景,她的身姿在昏黃光影中朦朦朧朧。
看了一會兒,周正浩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
可兒回頭,齊腰長發隨著她的行動,如風拂垂柳,輕輕飄揚,“是你?”她放下雞毛撣子,滿麵笑容迎上前,“正好,我有事要找你。”
“楊帆給我打過電話,”周正浩伸手到她麵前,“手機呢?”
接過手機,他熟練取下後蓋,換上一塊新電池板,順手開機,短信提示的鈴音接二連三響起,他把手機遞還給她,“楊帆大概快急死了,快給他去個電話吧。”
可兒打開短信箱,一連數個新短信,全是楊帆借楊潁手機發送過來的,她一條條查閱:“爺爺已經蘇醒,但病情很不穩定,我必須在他身邊陪上幾天,等情況好轉了,就去看你。”
“隨時保持聯絡,照顧好你自己,等我回來。”
“你在哪裏?打電話到你寢室,她們說你沒回去,看到短信給我回個電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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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兒拔通了電話,楊帆的聲音裏透著疲憊,卻仍然很哆嗦,反複交待她要照顧好自己,等他回來。
可兒忍不住打斷他:“你什麽變得婆婆媽媽了?”
“是嗎?”楊帆在電話另一端輕聲笑:“可能是孕期焦慮綜合症。”
可兒巨寒:“那是孕婦才有的症狀,好不?”
“我不放心你。” 他低低的聲音仿佛不堪重負,“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我不能陪在你身邊,可兒,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
“等爺爺身體情況好轉,我就搬回學校寢室,每天陪著你,照顧你......”他講述著對未來的打算,她靜靜的聽,最後,他又說一次:“可兒,等我回來。”
“好。”掛斷電話,她握著手機出神,幾乎忘記了辦會室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周正浩替她把原來那塊電池板放入座充裏充電,“我有兩個充電器,這個座充你先留著用。”半天聽不到她的回應,他關切問:“怎麽了?”
可兒悵惘:“楊帆似乎很累,我是不是錯了?”
周正浩蹙眉:“為什麽說這種話?”
“如果真為他好,或許,我應該放手,讓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裏去,不該拖著他陪我吃苦。”
“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更不是其他任何人說了算,應該由楊帆自已來決定,如果他覺得離開你是更好的選擇,他自然會走,但他現在選擇了你,說明和你在一起,對他而言才是最好。”周正浩低頭點上一支煙,“任何人的話都不能代表楊帆的思想,不要自以為是的想為他好,結果卻傷害了他。”
可兒不可思議的盯著他,相識以來,他大多數時間是嘻嘻哈哈的亂侃,第一次見他一本正經說出頗有道理的話。
暮色沉沉,煙霧繚繞他周身,他的臉龐朦朧不清,眼眸反倒顯得越發明亮,很漂亮的一雙眼睛,定定看著她。
可兒覺得有點慌亂,“啪”一下按亮了電燈,沒話找話說:“天黑得真快呀。”
乍然亮起的燈光有點刺眼,周正浩閉了閉眼,“鮮奶公司的事我今天才知道,你別擔心,月底之前,我一定幫你把代理權要回來。”
可兒問:“你爸爸和楊帆的爸爸關係好嗎?”
“就如我和楊帆一樣,他們是多年的好朋友,大學時代的同學、室友。”
可兒點頭:“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你爸爸自有他的難處,不要為了我,讓他為難。”
周正浩遲疑一下,問:“那你怎麽辦?”
“天無絕人之路,”可兒揚頜一笑,黑寶石般的明眸璀璨如天際的寒星:“有手有腳有頭腦,還怕沒有出路。”
走出辦公室,天色已完全暗下去,周正浩說:“食堂應該關門了,我請你吃晚飯吧。”
可兒沒有跟他客氣,兩人來到學校商業街的一家小飯館,周正浩做主點了幾道炒菜,問可兒:“喝點酒嗎?”
可兒想到腹中的胎兒,臉微微一紅,“我不喝酒,。”
周正浩要了一瓶啤酒,自酌自飲。
菜式很合胃口,一方麵要顧及胎兒的營養,另一方麵確實是餓了,可兒吃得很香,一碗米飯下肚後,才發覺周正浩隻是喝酒,基本上沒有動筷子,“怎麽不吃菜?”
“我不餓,”他喝一口酒,問:“楊帆的父母都見過了吧?”
“嗯。”可兒低頭撥弄碗裏的飯粒。
“他們,對你還好嗎?”
“怎麽說呢?”可兒笑一笑,“應該算是比較客氣吧。”
“這樣的笑容——”周正浩搖了搖頭,說:“你沒必要隨傳隨到,恭敬忍耐換不來他們的承認,你不需要委屈自己。”
“不是為了得到承認,而是出於尊敬,他們是楊帆的父母,我不能讓楊帆為難。”可兒歎一口氣,“假如將來你也找了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朋友,就明白他有多辛苦了。”
“這種情況不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父母白手起家,俗稱暴發戶,沒有門第觀念。”他低斂眉目,淡淡的笑:“可惜,你當初看不上我。”
可兒也笑:“怎麽是看不上呢,應該說是沒有緣份。”
“對,沒有緣份。”他舉起杯子,徐徐喝下滿杯酒。
吃過晚飯,周正浩陪可兒走到女生宿舍樓外,可兒說:“你給了我和楊帆太多幫助,我本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可隻是謝謝兩個字太單薄,這份人情我記下了,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和楊帆一起為你做點什麽。”
周正浩正好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後麵,他的笑容模糊飄渺,又是那種嘻笑語氣:“放心,就算你不記得了,我還記得呢,將來一定連本帶利向楊帆討回這份人情。”
目送可兒走進宿舍樓大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脫力般倚靠向身後的樹杆,微微低垂著頭,漫無目標望向空茫的一處,良久,挾在指間的香煙即將燃燒到盡頭,他卻渾然不覺。
突然有人大力拍一下他的肩,“老實交待,在這裏等哪個新歡?”
周正浩斜挑一下眼角,是江波,大概剛剛送女朋友回宿舍。
“怎麽不說話?”江波追問:“看你的樣子,該不會是失戀了吧。”
周正浩終究沒有忍住,黯然說:“江波,我心裏很難受。”
江波向著女生宿舍樓的方向望一眼,若有所思,收起嘻皮笑臉的神態,正色說:“咬緊牙捱過去吧,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看見江波眼中的了然,周正浩自嘲的笑,原來他掩飾得並不好,至少沒有瞞過楊帆和江波的眼睛。
第二天,可兒又一次接到華芷萱約見的電話,見麵地點在華芷萱的辦公室。劉叔開車接可兒到樓下,由大堂前台小姐引她進入通往頂樓的電梯。整幢大廈高達五十九層,站在觀光電梯裏,俯瞰大半個城市在腳下逐漸變小,讓人產生一種置身塵世巔峰的錯覺。
可兒走出電梯,秘書已經等在外麵,客氣招呼:“秦小姐,請隨我來。”
直接引她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寬大辦公桌後,華芷萱正伏案處理公務,聽見她們進來,她沒有抬頭,隻吩咐秘書:“我和秦小姐有事要談,別讓任何人來打擾。”
辦公室的門輕輕闔攏,華芷萱才抬起頭,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可兒在對麵的沙發坐下,沒有多餘的客套話,她開門見山:“我很抱歉,原本決定不再去打攪你,但現在有一件重要事情必須得到確認,你懷孕了嗎?”
“是。”
“想母憑子貴?”
可兒正視她銳利的眼眸,不屑的笑笑,沒有多作分辯。
華芷萱點點頭:“我道歉,是我看輕了你,那麽,對於這個孩子,你們有什麽打算嗎?”
打算?可兒悵然側首,身旁是一麵落地玻璃牆,遠方湛藍的天空裏飄著朵朵浮雲,恍然間,楊帆憂傷的眼眸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知道有孩子的那一天,她說:楊帆,我們把孩子拿掉吧。他就是用這樣憂傷的眼神看她:我想要這個孩子,可兒,我想要他。決定打胎的前一晚,他整夜沒睡,她躺在**,靜夜裏鼠標點擊的聲音分外清晰,他四處狂發簡曆。清晨起床,她看見他專注凝視電腦屏幕上一張胖娃娃的圖片,粉嘟嘟的小臉蛋,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華芷萱看著可兒,表情陰晴不定,沉默半晌,她輕籲一口氣:“看來,你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如,聽聽我的意見?”
可兒轉眸看她,心底升起一絲微薄的希望,如果可以,至少希望留給孩子一條生路。
“我為你提供兩條路,你自己選擇,第一,你馬上退學,我把你安頓到一個清靜地方待產,找專人照顧你,三年內不要和楊帆見麵,這三年中,我會每月給你生活費,並支付給你家人一筆豐厚費用,三年後,如果你和楊帆的感情沒有變,你們可以繼續在一起,不過,不能結婚。”
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放棄不過是在一念之間。放棄自尊和自立,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安心做楊帆的外室,等待垂憐?可兒微笑,眼底一片冰涼。
華芷萱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看來你不喜歡這條路,那就考慮一下第二條路吧,我可以幫你爭取到一個公費交換生的名額,把胎兒落了,出國去讀書吧。”
那一點微薄希望徹底破滅,可兒覺得寒徹心髓,原來即使是楊帆的孩子,也換不來一點點垂憐,她的命運,家人的命運,孩子的命運,絕不能交到別人手中。
“你不用急於回答,先回去慎重考慮一下,”華芷萱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麵有我的直線電話號碼和手機號碼,想好了,給我電話。”
可兒沒有伸手接名片,“不用了,兩條路我都不會選。”
“哦,”華芷萱並不意外,笑著說:“人總是貪心的,前程和孩子兩個都想要,結果往往隻會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可兒不想再和她多說什麽,“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再見。”轉身向門口走去
華芷萱在她身後說:“不能給孩子良好的生活條件,何必生下來受苦,孩子沒有選擇的權利,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否願意出生?”
可兒腳步一頓,這一句話直擊心坎,年幼時生活在磨難中,她也曾怨恨過:為什麽要生下我,我寧可從來沒有出生過。以她現在的情況,自顧不暇,如何給孩子一個保障?
她緩緩抬起手放在腹上,楊帆焦灼的聲音與憂傷的眼神交替出現,“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相信我,等我回來......”
可兒閉眼定了定神,回過頭禮貌微笑:“謝謝您的關心,但是,我的人生讓我自己去走,不勞煩您替我走這一遭。”
可兒是第一次在華芷宣麵前說出這種帶刺的話,華芷萱也不生氣,“好吧,我們說說另外一件事,你母親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不可能,”可兒本能的反駁,“如果真有這一回事,我怎麽沒收到一點消息。”
“是你母親有意隱瞞你,怕影響你的學業。”可兒瞪著華芷萱,她從容不迫,“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電話回去詢問一下。”
恐慌的感覺緊緊攫住心房,可兒半信半疑:“您怎麽會知道?”
華芷萱坦然說:“我本來是想找你母親好好談一談,讓人幫忙打探了一下她的消息,卻得知她已經重病難治,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攪她了。”
可兒快步衝出辦公室。
“等一等,”華芷萱跟出門,把名片放入可兒手中,“一張名片占不了什麽地方,留著以備萬一吧,說不定關鍵時刻我能幫你一把。”
回到寢室,可兒立即拔打家裏的電話,沒有人接電話,她就反複不停的拔號,卻一直沒有人接聽電話。
葉菲提醒:“可兒,冷靜點,你仔細想一想,除了家裏人,還有沒有其他可聯絡的親朋好友?”
一經提醒,可兒立即想到了湘雨的父母,急忙拔通趙永年的手機,接到可兒的電話,他頗覺驚訝:“可兒,你終於知道你媽媽生病的事了?”
“趙叔叔,”可兒發顫的手幾乎握不住話筒:“我媽媽的病情怎麽樣?”
“如果抽得出時間,你就回來一趟吧,雖然你媽媽一直不想讓你知道,但還是回來見一麵的好,以免留下什麽遺憾。”
盡管他說得極其隱晦,可兒已大致明白情況嚴重到什麽地步,話筒從顫抖的手裏滑落,她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
葉菲扶住她:“怎麽樣,你媽媽......”
“我要回家,”可兒慌亂四處翻找錢包,“馬上回家。”
“先坐下,”葉菲把她按到床沿坐下,“你這個樣子別說千裏迢迢回家鄉,連火車站都去不了。”
薑蘭握住她的手:“別急,我先幫你收拾行李。”
何曼雪說:“我現在就去給你訂最近一班火車票。”
連平時關係不怎麽好的桑麗娜也倒了一杯水給她,“你鎮定一點,越慌越亂,反而誤事。”
在室友們的幫助下,可兒乘坐上當晚最快一班火車。下了火車,是次日上午十點多鍾,她直奔醫院。
醫院裏的工作人員大多認識可兒,經他們指點,她熟門熟路找媽媽所在的那間病房,剛要推開虛掩的門,聽見媽媽的聲音:“媽,我這病沒得救,別再浪費錢,你年紀大了,可兒還在讀書,總得留點家底下來給你們過日子吧。”
姥姥嗚咽:“我們一家子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壞事,為啥要遭這份罪,老天不開眼,我一把老骨頭了,怎麽不先拿我的命去。”
“媽,我對不起你,沒好好孝順你老人家,還害你為我擔驚受怕,”秦雪蓮身體虛弱,說幾句話就氣喘籲籲,“好在可兒懂事,將來一定會替我好好孝順你,我大概也就這一個月時間了,千萬別告訴可兒,讓她......”話語突然打住,她怔怔看著門口。
可兒無力倚在門邊,行李袋慢慢從她肩上滑落,“啪”一聲掉落地上,她不管不顧,緩緩走到病床前,媽媽不過四十五歲,稀稀疏疏的頭發枯黃暗澀,眼窩深陷,蠟黃的臉龐上顴骨高聳。記憶中,媽媽曾經是一個多麽漂亮溫柔的女子。“媽媽,”她握住媽媽瘦如枯竹的手,“我回來了。”想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眼淚卻禁不住漱漱落下。
“傻孩子,”秦雪蓮吃力抬起手,輕撫女兒的頭,“別哭,人強不過命,這是媽媽的命。”
“不是,這不應該是你的命。”可兒吸了口氣,既然老天沒眼,她們憑什麽要順天應命。
安撫好姥姥和媽媽,可兒找趙永年詳細了解媽媽的病情,是尿毒症晚期,除了換腎一途沒有別的救治辦法。縣醫院暫不具備做換腎手術的條件,必須送到市中心醫院去才能進行這項手術,醫藥費用倒不是主要問題,秦雪蓮作為醫務工作人員,大部份醫藥費可以報銷,關鍵是腎源稀缺,短時間內很難找得到和她身體相匹配的腎,而秦雪蓮的病情不能拖延,如果再不換腎,生命至多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可兒想起以前在書上看過,人體有一個腎就能夠存活,急忙問:“可不可以把我的腎移植一個給媽媽?”
“你媽媽不會同意。”
“別讓她知道不就行了,趙叔叔,我已經是成年人,有獨立民事能力,求求您,答應我吧。”
趙永年沉吟片放刻,“雖然說作為直係親屬,腎和身體相匹配的機率比較大,但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可兒欣喜:“這麽說您同意了?”
趙永年無奈:“可兒,先去做個體檢吧。”
剛做完詳盡體檢,可兒接到楊帆的電話,原來他打電話去她寢室時,葉菲把她媽媽病重的消息告訴了他。關切詢問過她媽媽的病情後,楊帆說:“可兒,別怕,我爺爺的身體在正好轉,等情況穩定一些,我立刻過去陪你。”
可兒並不認為他真的能來得了,但仍答應:“好的。”為免他擔心,她沒有告訴他換腎的事情。
最後,他輕聲喊:“可兒——”
可兒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文,於是也喊一聲:“楊帆——”
“什麽事?”
“沒事,隻是想喊你一聲。”
她聽見他在電話那端笑,一縷笑意不知不覺浮上唇畔,幸好有他,雖然不在身邊,能聽見他的聲音,她便覺得安心。
體檢結果出來後,趙永年把可兒叫到他的辦公室,問:“你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嗎?”平和的聲音裏不乏責備意味.
可兒頓時滿臉痛紅,這幾天心情一直處於雜亂擔憂之中,幾乎忘記了腹中還有一個小生命的存在。
“你這孩子,” 趙永年惋惜:“怎麽就不懂得保護自己。”
可兒窘迫,呐呐說;“腎的匹配......”
“即使各項指數完全匹配,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做腎移植手術。”
可兒如身置冰窖,森冷的寒意浸透心骨,手不由自主捂住腹部,“您的意思是,媽媽和孩子,我隻能選擇一個?”
“你想留住胎兒?”趙永年震驚,情不自禁提高了聲音:“你別忘了自已還是個學生,這個胎兒會毀了你一輩子的前程,不為自己想想,也該你為你媽媽和姥姥想一想,你是她們唯一的希望。”
“趙叔叔——”可兒臉色慘白。
看見她眼中流露出的淒苦,趙永年不忍心再多作責備,歎一口氣,說:“你不用矛盾,就算馬上做人流手術,也必須休養一個月後才能取腎,可你媽媽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沒有、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可兒聲音發顫。
趙永年搖頭:“除非找到新的腎源。”
可兒深一腳淺一腳昏沉沉走出辦會室,趙永年的話盤恒在耳畔:你媽媽很辛苦,多陪陪她,讓她走得安心點。老天爺果然沒長眼睛,把親人一個個從她身邊奪走,再多給一些時間,她可以改變命運,讓親人們生活得越來越好,可老天爺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悲切的哭泣拉回了她遊離的神思,原來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媽媽所住的病房外,是姥姥在哭泣,媽媽又開始全身抽搐,她的神經係統不受控製,隨著渾身肌肉顫動,眼淚鼻涕白沫不斷湧出來,流到臉上交錯縱橫,所謂尊嚴、顏麵,這種時候誰能顧及得了。
可兒抱住媽媽,回頭大喊:“醫生、醫生、護士——”
“可兒,”有人從身後扶住她的肩,“冷靜點。”張嵐憐惜的看她,尿毒症晚期的必然症狀,醫生、護士沒有辦法製止
可兒淚流滿麵,是該冷靜點,姥姥老了,媽媽病重,她才是家裏的支柱。
抽搐終於結束,秦雪蓮大口大口喘著氣,呼出的氣體裏都有尿味,可兒抬高媽媽的頭,端起水杯一點一點喂入媽媽幹裂的唇中。秦雪蓮突然煩躁揮手,水杯“砰”一聲被打落地上,她劇烈作嘔,紅到發黑的血噴口而出。
姥姥驚慌失措,失聲痛哭:“雪蓮、雪蓮.......誰來救救我閨女呀——”
可兒緊緊抱住媽媽,淚水已經幹涸。
晚上,一切終於暫時安定下來,年邁的姥姥筋疲力盡,躺在一旁的陪護**昏昏沉沉睡著了。張嵐勸說可兒:“你也早點睡吧,身體總這樣熬著不是辦法。”
可兒柔順答應:“好的,張阿姨。”
張嵐想再說點什麽,看看可兒憔悴的臉龐,最終隻得歎息一聲,輕輕合上門離去。
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可兒也起身走出了病房,茫茫然來到醫院大門外,涼風撲麵而來,遠方天際,一顆寒星泛著冷冷的光。“媽媽,媽媽。”她輕輕喊了兩聲,閉上眼,吸一口冰涼的空氣,“楊帆——”
她拿出手機,屏幕在夜色裏泛出熒熒光芒,她翻開電話本,華芷萱的電話號碼躍然入眼,指尖僵在按鍵上,她死死盯著那一串數字。一滴淚突然落在了屏幕上,水跡漾開,模糊了屏幕。她急忙擦幹水跡,緊接著又一滴淚落了下來,眼淚越來落急,她不住的擦拭屏幕,不經意間,終於按動了通話鍵。
電話裏傳出華芷萱悅耳的聲音:“小帆?”
可兒緩緩舉起手機湊近耳側,咽喉哽痛,凝膩無聲。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一下,試探的詢問:“你是秦可兒?”
“求您救救我媽媽......”可兒竭盡全力一字一字說出,每一個字仿佛是刺在心口的針。
華芷萱問:“你需要什麽呢?”
“一個和我媽媽體質相匹配的腎。”
“把你媽媽身體檢驗後的各項數據傳真給我,給我三天時間。”華芷萱是個修養很好的人,明知道這是一場交易,卻隻字不提,甚至為避免可兒難堪,她先掛斷了電話。
輕手輕腳回到病房,可兒站在床邊凝視昏睡中的媽媽,病痛把她折磨得消瘦不成人形,膚色黃褐,下肢水腫,再不見昔日那個溫婉秀麗女子的一絲蹤影。她想:也許,一切都是值得的。突然淚如泉湧,她抬手用力捂住嘴,不讓發出一點聲音,任由淚水靜靜淌過臉龐,再劃過手背滴落......
所有人都認為秦雪蓮很幸運,因為可兒在網上發了一封求援信,很快得到某慈善組織的援助,從國外為她聯係到一個免費捐贈的腎,而且恰好和她的體質條件相匹配,至於手術以及手術後的排異治療費用,70%由公費報銷,餘下30%,醫院同事以及一部份經濟條件較好的病人自發捐款為她湊齊了這筆費用。可兒雙手捧著沉甸甸的一疊錢,向著大家深深鞠下了一個躬,姥姥也學著她的樣子,彎腰鞠躬,喃喃說:“好人呐,你們都是好人呐.....”
“大媽,你您別這樣,”趙永年急忙扶住可兒姥姥,轉過頭對可兒說:“可兒,假如有一天,你身邊所熟識的朋友或同事遇到了類似的困難,你會不會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幫助?”
“我會,”可兒毫不猶豫說:“一定會。”
“那就是了,”趙永年說:“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的,種善因得善果,你媽媽是個很好的人,對同事、對病人都很好,所以在她困難時,大家樂於施以援手。”
可兒還是覺得幸運,正因為從小總能碰見這樣一些人,平凡、善良、真誠,所以即使經曆生活的種種苦難,她依然沒有變成為一個心靈扭曲的人。
三天後,秦雪蓮從縣醫院轉到了市中心醫院進行腎移植手術。可兒和姥姥在手術室外焦慮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一種煎熬,一起陪同前來的張嵐不時安慰這一老一少:“別急,前麵那麽多難關都挺過了,還怕這最後一關嗎!”
等待了近兩個小時,手術室門上的燈終於熄滅,幾個人急切擁向門口,一臉倦容的醫生走出來,笑容愉悅:“手術很成功,病人需要在無菌室裏觀察24小時,如果沒有其他異狀發生,就可以轉普通病房了,你們先隔著玻璃看看她吧。”
姥姥喜極而泣:“謝天謝地,雪蓮總算得救,我們遇到好人了。”
回來後,可兒第一次看見姥姥開懷笑,媽媽的生命得以延續,避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站在大玻璃窗外,她望著媽媽,手術後身體虛弱,媽媽睡得很沉,有多久沒看見她安詳的睡顏了?在病中的這段時間,病痛讓她終日煩躁不安,因為瘙癢症狀,皮膚被撓出大塊的淤斑.......而現在這些痛苦終於再也影響不到媽媽。可兒揚起唇角,含著淚微笑。
“可兒,”張嵐看著她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的臉,“去休息一下,別累垮了,這裏一切有我照看著呢。”
可兒點頭:“那就麻煩張阿姨了。”她沒有立刻回休息室,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漫無目的地走,很累,可是她不敢停下來,隻要一有空隙,那種噬心的痛楚就會把她淹沒。
一陣反胃的感覺突如其來,她扶著一棵大樹,彎下腰抑製不住的幹嘔,一整天,幾乎沒吃過什麽,嘔出的隻有黃苦水。懷孕近兩個月,正是妊娠反應最厲害的時候,她的寶寶很乖,知道媽媽心情不好,安安靜靜的呆在腹中,從不搗亂,所以她一直沒有劇烈的妊娠反應,今天是第一次,他以這種方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嗎?
可兒額頭抵在樹杆上,粗糲的樹皮刺得肌膚生痛,她手捂住腹部,一遍遍反複說:“對不起,孩子,對不起......”
手機鈴音乍然響起,可兒虛軟倚靠著樹杆,拿出手機,沒有看來電顯示直接安下接聽鍵。
電話裏傳來楊帆焦急的聲音:“可兒,你在哪裏?”
“市中心醫院,我媽媽今天做手術。”
“我知道你在市中心醫院,我是問你在醫院哪個地方?”
“我在......”可兒怔了怔,她走到哪裏了?還有,楊帆為什麽問她在哪裏?
楊帆突然興奮的喊:“我看到你了,你站在原地別動。”
可兒四處張望,不遠處,楊帆正向她飛奔而來,是做夢?可兒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沒錯,楊帆陽光一般的笑容越來越近。原來,他說要來陪她,不是為了安慰她,是真的要來陪她。
她跌跌撞撞向他衝過去,撲入他懷裏,溫暖的懷抱,帶著他特有的陽光氣息,“楊帆、楊帆......”她一迭聲的喊。
他緊緊摟住她,“可兒,我在這兒。”
在楊帆眼中,生活無疑是向著美好的未來發展,爺爺的身體康複了,他前段時間發出去的簡曆終於有回應,深圳的兩家大企業同時通知他去麵試,一家是國營企業,一家是外資企業,無論從待遇方麵還是從前景方麵來看,都是讓人羨慕的好工作。最重要的是,得知可兒懷孕,楊潁和劉嬸明確表示願意幫助他們。
“潁姐在市區內另外有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她答應借給我們居住,等一月份你們這個學期的課程全部結束,我們就可以搬進去住了。來年開學,潁姐會請她在Z大工作的朋友幫忙,為你申請一個學期的長假。寶寶的預產期在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新學年開始,你恰好做完月子,能回學校繼續讀書,大四學年基本上沒有什麽新課程,你隨大三學生一起上課,把請假那個學期的課程修完,這樣不會延後你的畢業時間。至於寶寶,劉嬸已經答應我,到時候來侍候你做月子和幫我們照看寶寶,你放心,她人很好,我是她一手帶大的,照顧孩子很有經驗。錢方麵你也不用擔心,我們現有的存款該用的地方你盡管,不要節約,萬一不夠,你就告訴我,我會有辦法。如果深圳的工作能定下來,我先在深圳打基礎,安頓好一切,等你一畢業,我馬上回來接你和寶寶過去,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以後再也不分離。”說這些話的時候,楊帆一手牽可兒,一手提菜籃子,正走在前往菜市場的路上,憧憬著美好未來,他神采飛揚,似乎每一個腳步都彈跳著快樂音符。
可兒含笑靜靜聽著他的計劃安排,今天是陽曆年的最後一天,冬日裏難得的一個豔陽天,家家戶戶忙曬被子,五顏六色掛滿住宅小區的陽台,一時間如同萬國彩旗招展;暖洋洋陽光裏,洇塵飛舞,幾個老太太坐在一處曬太陽,納著鞋底閑話家常,遠處不時傳來小販的韻味十足的吆喝聲;凡俗煙火裏的尋常生活,真切普通的幸福;隻是這樣的幸福,於她已是永遠不可求。 她幾近貪婪看著他俊挺的側影,陽春白雪般的明潔純淨,而她的人生太過沉重,所以她要不起他。
買了一大堆菜回家,趙永年和張嵐夫妻已經來到,正坐在客廳裏和秦雪蓮聊天。秦雪蓮的身體康複情況良好,目前隻需要按時吃藥和定期複診,所以昨天就出院回家裏慢慢調理了。可兒邀請趙永年夫婦來家裏吃飯,一方麵固然為了感謝他們,另一方麵是想大家在一起高高興興過一個陽曆年。
可兒負責主廚,楊帆自告奮勇打下手,不過半個小時,他被可兒給轟了出來,洗個青菜,菜梗上泥沙清晰可見;切個土豆絲,根根粗過手指......可兒實在是忍無可忍。趙永年笑著向楊帆連連招手:“小楊,來,過來坐,既然被人嫌棄了,你正好落得個清閑。”
張嵐進入廚房接替副手的位置,她一邊嫻熟切菜,一邊低聲對可兒說:“很不錯的一個小夥子,可惜你們現在是學生,關於孩子的事情,我和你趙叔叔不會讓其他人知道,包括你媽媽和姥姥,但你們自己總得有個打算。”
可兒正在煎魚,油煙熏得眼眶泛紅,機械的把魚翻來覆去,說:“阿姨,我知道了,我們會處理好。”
“你一向聰明,我相信你自有分寸,”張嵐歎氣:“如果換一個時間,這應該是一件喜事,總之,你一定要記住,先照顧好自己,才有能力去照顧別人。”
可兒點點頭,順手把紅燒扁魚的調料倒進鍋裏,燒紅的鍋發出“滋”一聲,濃鬱的香氣溢滿整個廚房,可兒卻被嗆得鼻梁發酸,扭過頭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她走出廚房去找紙巾,看見楊帆在削蘋果,眉目低斂,修長的指靈活晃動著水果刀,片刻功夫,蘋果皮不間斷的被整串削了下來,他把蘋果一剖為二,分別遞給姥姥和媽媽:“姥姥、阿姨請吃蘋果。”
兩位長輩笑咪咪接過蘋果,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可兒家的兩位長輩何止是喜歡,簡直是一見到楊帆,眼睛都笑眯成一條縫了。也是,在媽媽住院這段時間,楊帆鞍前馬後的打點一切,還要時時照看著可兒,不肯讓她受一點累,這一切不僅讓姥姥和媽媽對他歡喜不已,也贏得了趙家夫婦的好感。
吃晚飯的時候,可兒向趙永年和張嵐敬酒:“趙叔叔,張阿姨,這麽多年來,你們一直照顧著我們一家,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再有所求,可是、可是.......”
“可兒,”張嵐柔聲撫慰她:“鄰裏鄉親,多年的老朋友了,相互照應一下是舉手之勞,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放心回學校去就是了,家裏的一切有我們呢。”
楊帆也向趙永年夫婦敬了一杯酒,不多說客套話,一杯喝到底以示誠意,樂得趙永年嗬嗬笑:“這小夥子實在,我喜歡。”
然後,楊帆拉著可兒去向姥姥和媽媽敬酒:“姥姥,阿姨,請你們放心把可兒交給我,我會對她很好,讓她一輩子幸福,我也會和可兒一起好好孝敬你們。”
多年不喝酒的姥姥巍巍戰戰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急得可兒連忙拍撫她的背心。媽媽病中不能喝酒,拿起代替酒的白開水慢慢喝下,眼底淚光閃爍。
可兒目不轉睛看著楊帆,幸福近在咫尺,卻可望不可即,華萱芷的意思很清楚,孩子和楊帆,前程和尊嚴,她隻能選擇其中一條路,否則將一無所有。他這樣待她,她應該相信他的,然而,沒有了自我,她會是誰?
楊帆附在她耳畔:“雖然我秀色可餐,你也沒必要垂涎三尺吧,這麽多長輩麵前,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挨得太近,他的嘴唇幾乎碰觸到她的耳垂,醇酒的清香沁入鼻端,熏得她也薄有醉意。
察覺長輩們的視線全都集中到他們這一處,可兒大窘,慌忙推開楊帆,大家很識趣的轉開了視線,在他們眼中,她看到了欣慰,他們認定他是她值得托付終生的良人,可是這樣的良人,她終究是要辜負了。
小縣城裏的人喜歡熱鬧喜慶,雖然隻是陽曆年,仍然有不少人放煙火,吃過晚飯後,大家一起擁到平台上看煙火。大朵大朵的禮花在夜空裏絢麗綻放,照亮了大半個縣城,漫天燦爛的焰火下,可兒拉起姥姥和媽媽的手與自己的手交握在一起,“日子會越過越好,你們要好好的,給我時間,等我回來......”
楊帆急於趕到深圳去麵試,可兒馬上要應付好幾門課程的考試,元旦當天,他們起程返回北京。前段時間處於忙碌與憂慮之中,可兒沒有妊娠反應,現在空閑下來了,身體反而變得嬌氣,一路上她害喜得厲害,幸好有楊帆,他體貼細心的照顧她,讓她覺得安心。
對麵臥鋪的一位大娘誇獎:“小夥子真懂得痛媳婦,你媳婦有福氣。”
楊帆笑嘻嘻:“是我有福氣,媳婦懷著我的娃娃呢,我當然得多痛她一些。”
可兒白他一眼,紅著臉轉過頭看向窗外,鐵路兩邊的山石樹木、村落湖泊飛快掠而過。楊帆摟住她,讓她舒適靠在胸前:“我坐火車去找你的時候,一路上也常望著窗外,看見每一道景致從眼前後退,我就覺得離你又近了一步;現在我們在一起,每過一道景致,我們就又過了一個難坎。”
窗外的景致飛掠太快,可兒看得眼睛發酸,趕緊閉上了眼,他以為他們向著美好的未來接近,她卻已看不見未來。
楊帆說:“可兒,最難過的坎,我們扛過去了,相信我,以後一切都會好。”
另一輛火車交錯而過,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可兒問:“楊帆,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會等我嗎?”
“什麽?”他聽不見。
兩輛火車交錯而過,四周的聲音又變得清晰,楊帆追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是說,”她轉身反抱住他,“我愛你,這一輩子隻愛你一個。”
他目瞪口呆,大概是被嚇到了吧,多麽惡俗的表白。可兒羞愧,火車上還有別的人,她顧不了那麽多,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采取鴕鳥政策,不聞不問不看。半晌,她聽見他在耳邊輕輕說:“我也愛你,這一輩子隻愛你一個。”
他們第二天下午才到達北京,下了火車,楊帆先去買好次日前往深圳的火車票,他的兩個麵試,一個時間安排在元月五號,另一個的時間安排在元月八號,他必須在五號之前到達深圳。
當天晚上,他們回到小公寓居住,因為決定了要退租,可兒對房間裏的一切分外眷戀,這裏是她和楊帆短暫的家,開始於此結束於此。
楊帆顯然有著和她相同的眷戀心情,默默打量四周,最後,說:“可兒,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穩定的家。”
他抱著她坐在窗台上看夜景,其實沒什麽好看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路邊一盞孤燈,一縷清寂的光冷冷照在窗台上,冬夜凜冽的風尖嘯著從窗外刮過,光是聽在耳中,便讓人陡生寒意,可兒往楊帆懷裏縮了縮,以後沒有這個溫暖的懷報,她該如何渡過冬天的嚴寒?
這樣想著,她不由仰起臉,再一起問出心中隱藏很久的話:“楊帆,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會等我嗎?”
“離開?”他抓住她的雙肩,把她從懷裏推開一些,盯著她緊張問:“為什麽離開,你要去哪裏?”
“我是說如果,”可兒溫柔的笑:“如果有這麽一天,你可以等我嗎?”
楊帆捧起她的臉,借著窗外路燈的微光認真看她,清冷光影裏,他秀氣狹長的眼中似乎也映射出冷峻的清輝,許久,他說:“隻聽過望夫石,沒聽過望妻石,難道你要我開這個先例?”
可兒沉默著。
他重新把她攬入懷中,“看過《東邪西毒》嗎?”
可兒不解的搖頭。
“裏麵張曼玉說了這樣一句話: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我許給你一生一世,如果你仍然能狠心的扔下我離開,那麽,我為什麽要等你?”
他低頭纏綿的吻她:“可兒,千萬不要走,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答應我,永不要離開。”
沉溺在他的溫存裏,她迷迷糊糊找不到理智,順應著心底最真實的意願,脫口而出:“好的,永遠不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楊帆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可兒堅持要送他上車,臨別時,他用力擁抱她,“等我回來!”她貪戀的回抱住他,不舍得,真不舍得,這一撒手,再回首,隻怕已是百年身。
列車員催促:“馬上開車了,快點上車。”
最後一刻,楊帆才躍上車,一個在車上,一下在車下,緩緩合攏的車門,隔斷了彼此膠著的視線。
火車鳴笛啟動,開始時,緩緩行駛,漸漸地,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可兒孤伶伶站在站台上,凝望列車遠去的方向。冽冽寒風如刀,刮得臉頰生痛,冬天裏的北京要比家鄉寒冷許多,她裹緊大衣,邁起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出了車站。
一輛轎車輕緩滑行到身前,可兒打開車門坐進去,車子裏暖氣十足,但她還是覺得冷,抱緊雙肩,微微發抖。
華芷萱倒了一杯熱果汁遞給她,“出國留學的相關手續基本辦妥了,隻差麵試這一關,我先送你去大使館,麵試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左右,麵試完畢我再接你去醫院,你看行嗎?”
可兒低垂眼簾,點一下頭,車子行駛得十分平穩,果汁在杯子裏沒有一絲晃動,她雙手握緊杯子,凍得麻痹的手指籍由杯麵的熱度來取暖。
華芷萱瞟一眼她蒼白的臉,輕言善語:“你別擔心,負責手術的是一位資深婦科醫師,不會讓你的身體受到太多傷害,更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如果——”可兒微微抬一下眼,扇形的長睫毛隨之輕輕翕動,聲音有點沙啞:“有朝一日,我能到達和您平起平坐的地位,您還會反對楊帆和我在一起嗎?”
華芷萱笑:“如果真到了那麽一天,你認為我還有能力阻止你們在一起嗎?”
可兒靠向椅背,疲倦的閉上眼,“我想休息一會兒,到了大使館,請您叫我一聲。”
破釜沉舟,現實容不得回頭,可兒不能給自己一絲猶豫的時間,怕隻怕稍有間隙,她就會不管不顧,哪怕身後萬丈深淵,也要回頭,拖著親人一起跌入永無出頭之日的深淵。順利通過了大使館的麵試,她緊接著跟隨華芷萱到達醫院。
小小的一個人流手術,隻需要二十分鍾左右,可兒躺在手術台上,清晰感受到冰冷堅硬的器械探入體內,一個幼弱的生命在痛楚中無聲無息消失,分不清那是她的痛,還是她孩子的痛,隻是這樣的痛楚深深刻入了骨髓,在今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裏,讓她刻骨銘心的痛著
手術結束後,可兒被送入特護病房,華芷萱說:“我已經付足了七天的費用,飲食生活方麵,劉嬸會來照顧你,你安心在這裏休養身體,不要為了和我賭一口氣,而傷害你自己,要知道,無論你將來想實現什麽大誌向,一個好身體是最起碼的本錢。”
可兒虛軟無力的躺在**,原本就蒼白的臉,在手術後,更透出一種青灰,“或許,我該對您說一聲謝謝!”
華芷萱搖了搖頭,“隻希望你少恨我一點就好。”目的已經到達,她卻不見得有多高興。
可兒緊閉著眼,似乎倦極入眠,華芷萱在床邊默默站立片刻後,放輕腳步向室外走去,走到門口時,突然聽見可兒說:“我不恨你,無論如何,是您救了我媽媽,這份恩情,我會還給您。”
華芷萱略略停頓一下腳步,隨即走了出去,並輕輕帶上房門。
仿佛被摒棄在整個塵世之外,寂靜的房間沒有一點生的氣息,可兒用被子緊緊裹住全身,仍然覺得冷,血液似乎漸漸冷卻,最終將凝結成冰,她顫抖著蜷縮成一團,寒意滲透心骨。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兒迷迷糊糊聽見輕微的“悉嗦”聲,從被子裏探出頭,一個眉目可親的中年婦女正提著保溫瓶和水果往床頭櫃上放,見可兒看她,和藹一笑:“你醒了?”
可兒問:“您是劉嬸?”
“嗯。”劉嬸從保溫瓶裏倒出雞湯,“來,趁熱把雞湯喝了。”
可兒捧著滿滿一碗雞湯,老火靚湯,雞肉熬化在了湯裏,香氣濃鬱撲鼻,她卻沒有一點胃口。
劉嬸哄孩子般:“乖,身體要緊,快趁熱把湯喝了。”又忍不住輕歎一聲,“要是小帆知道孩子沒了,唉——,你沒看見他對我說起這個孩子時,那個高興樣......。”
大顆的淚珠紛紛跌落,滴入湯碗裏,咬緊牙關隱忍多時的眼淚,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劉嬸大急:“哎——,閨女,別哭別哭,我馬上給你換一碗雞湯。”
可兒搖頭,和著淚水大口大口喝下雞湯,華芷萱至少有一件事沒說錯,無論將來想做什麽,身體是最起碼的本錢,她必須盡快養好自己的身體。
楊帆從深圳回來是十天以後的事情,回到學校,他扔下行李立刻去找可兒。臨近學期未,學生們陸陸續續離校,女生宿舍的管理比往常寬鬆了許多,趁著值班阿姨一個不注意,他一溜煙跑上了宿舍樓。
寢室裏碰巧隻有可兒一個人,正靠在疊高的被子上小憩,乍然看見楊帆,她似乎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愣愣看著他,說不出話。
楊帆得意:“沒想到我已經回來了吧,是不是很驚喜?”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他皺緊眉頭:“怎麽回事,我聽說女人懷孕時會變胖,你怎麽反而越來越瘦了,我不是交待過你別省錢,要加強營養?大的不吃,小的還要吃呢。”
可兒從**坐起,臉色煞白。
“是不是妊娠反應很厲害?”楊帆關切的扶住她,拿一個枕頭墊在她背後,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可兒勉強笑了笑:“找工作的情況怎麽樣了?”
“很順利,兩家企業都願意錄用我,外資企業的工資待遇要高一些,但要求我一畢業就過去,七月一號正式上班;國營企業的工資待遇稍微低一點,不過正式上班的時間定在九月一號;我希望寶寶出生的時候能陪伴你身邊,所以就選了國營的那家企業;錢可以慢慢賺,迎接寶寶出生,一輩子才一次機會。”楊帆喜不自禁,“對了,我們是不是該給寶寶取個名字了?”
“楊帆、楊帆......”可兒吃力的喊。
“另外還有一件事,”楊帆沉浸在喜悅中,竟忽略了她的異樣,“周正浩說他家在深圳有好幾處產業,可以借一套房子給我先住著,這樣的話,房租就省下來一大筆,我們可以多存點錢,盡早買房子。不過——”他板起臉,“你不許節省,我以後會每個月給你寄生活費,該吃該用的,一樣都不能省,寶寶那麽小,我可不舍讓他受苦。”
“楊帆,”她悲傷的喊,張開雙臂眷戀的擁抱住他,“我不舍得你,很不舍得......”
楊帆誤解了她的意思,輕撫她的長發:“傻瓜,又不是馬上離開,我不是說過會一直陪你到寶寶出生嗎;再說了,即使以後我去深圳工作了,隻要有一空,我馬上會回來看你和寶寶,堅持上不到一年時間,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團圓了。”
“對不起,楊帆,”她哽咽:“對不起——”
他終於察覺她不對勁,雙手扶住她的肩,疑惑看著她:“發生什麽事了?”
“我太累了,我扛不住,”淚水漸漸盈滿眼眶,她聲音顫抖,“對不起——”
他眼裏有了恐慌的神色,“你做了什麽?”握在她肩上的手驟然收緊,“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麽。”
她從床頭的書架上抽出一張紙,重若千鈞,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遞到他麵前,他打開折疊的紙張,“人工流產手術報告”幾個大字躍然於眼前,刺得兩眼劇痛,薄薄的一張紙,他雙手卻無力承受,紙張從指間滑落,輕飄飄墜落地麵。
他看著她,麵無表情,“那是你一個人的孩子嗎?”
她胸口絞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幹澀的問:“孩子沒有我的份嗎?”
她嘴唇輕顫,艱難吐字:“楊......”然後,她該說什麽呢,還能說什麽呢?
他眼底泛起紅暈,驟然咆哮:“你憑什麽、憑什麽就這樣一個人擅自決定了孩子的生死,你這個、這個狠毒的女人.......”
葉菲匆匆跑進寢室,“出什麽事了,大老遠就聽見......”她打住話語,看看楊帆,又看看可兒,“你們,吵架了?有什麽事好好說,別、別吵........”
楊帆緩緩後退,“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他絕然轉身衝出了門。
葉菲呆立片刻,俯身撿起地上的那張紙看了一眼,交還到可兒手中,“這張紙,要保管好。”
“好,我知道了。”可兒淒楚一笑,紙張一點一點被揉碎在掌心裏,她用力的捏著紙團,捏到指節發白,人生還很長,她的花樣年華卻已凋零。
周正浩在一家酒吧裏找了楊帆,他喝得大醉,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周正浩從地上一把揪起他,拿一杯冰水劈麵潑過去,楊帆一個激淩,瞪大了眼睛。
“醒來了?”周正浩拽起他胸前的衣襟往酒吧外拖:“醒了就跟我回學校去。”
“別管我。”楊帆粗暴甩開他的手,又向服務生招手,“給我拿兩支酒來。”
“他媽的,”周正浩勃然大怒,連暴粗口:“你是想玩失意少年的頹廢把戲,還是想表演自暴自棄的煽情戲碼,玩夠一天一夜,也差不多了吧?”服務生端著兩支酒過來,周正浩扭過頭兩眼凶狠一瞪:“滾!”
楊帆惱怒:“你誰呀,我要你管?”
周正浩涼涼瞟他一眼,“你以為我吃飽撐的,喜歡管你?要不是秦可兒求我,你爛死在這裏,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嗬——”楊帆冷笑:“還真情深意切呀,那女人我不要了,誰愛誰要去。”
“切——,真不想要了,你幹嘛在這裏借酒澆愁?”
“我喜歡,關你X事。”
周正浩歎一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她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公費交換生的名額,大概這一兩天內出發。”
楊帆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替我恭喜她,順便轉告一聲,我祝她前途無量、前程似錦。”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孩子,不僅僅是你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你心痛,她難道就不心痛?”
“她有心嗎?”楊帆嗤嗤冷笑,“虛情假意的答應我永遠不離開,一轉身,就把我的孩子給扼殺了,這樣的女人,換作你會怎麽做?”
“至少,我會問她一聲為什麽,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楊帆瞪著周正浩,若有所思。
“據我所知,你不在的時候,你媽媽又找過秦可兒。”
楊帆跳起來拔腿就跑。
周正浩在他身後喊:“等一等,我開車送你過去!”
不理會值班阿姨憤怒得又跳又叫,楊帆一口氣衝上了女生宿舍樓,312寢室的門敞開著,他站在門口氣喘籲籲:“秦可兒,你給我一個解釋——”
“天呐,楊帆你——”葉菲拉高門簾,驚詫不已,在酒吧裏爛醉了一天一夜,他胡子拉茬,全身衣服皺皺巴巴,一股刺鼻的酒氣,形同一個邋遢的落魄酒鬼。
向室內張望了一眼,楊帆頓時僵在原地,裏麵沒有秦可兒,就連她的床鋪也被清理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空****的床架和木板,他夢囈般,低低的喊:“可兒——”
“你來得正好,有一封可兒留下的信要給你。”葉菲回房內拿出一個白色信封給他。
楊帆拆開信封,倒出一張銀行卡,他給她應急的那張卡,還有一張信箋,信箋上寥寥數語,是他所熟悉的秀麗字跡:六年為限,等到我足以與你平起平坐的那一天,我會回來找你。
“就這樣走了嗎?”楊帆喃喃低語,仿佛一瞬間垮掉了,絕望之下的萬念俱灰。
旁觀的桑麗娜忍不住說:“她今天上午剛去機場,是十點二十分前往紐約的航班。”
“謝謝!”話音未落,他已不見蹤影。
葉菲感慨:“就算他追上可兒,也改變不了什麽,何必告訴他呢。”
“我不知道。”桑麗娜說:“雖然我不喜歡秦可兒,可看他們倆難過成這個樣子,我也覺得不好受。”
車子行駛到機場外,還沒有停穩,楊帆就跳下了車,衝到機場谘詢台前,上氣不接下氣:“請、請問十一點二十分前往紐約的航班在幾號登機口?”
前台小姐一臉甜美的笑容:“先生,十一點二十分前往紐約的航班已於五分鍾前起飛。”
“已經起飛?”他木然的一字一字說。
“是的,先生。”
“不,不行,她不能就這樣一聲不吭的離開。”楊帆發狂似的朝著最近一個安檢口衝去。
機場保安人員急忙攔住他,“先生,您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我要去找人。”他煩躁的推搡保安人員。
隨後而至的周正浩看見這個混亂的場麵,急忙拉住楊帆,“對不起,我朋友心情不好。”連拽帶拖,他強行把楊帆拉出了機場。
站在空曠的廣場中央仰望高空,一架飛機正直衝雲屑,楊帆對著飛機大聲喊:“為什麽你不相信我,為什麽不等我......”他抱住腦袋,像個孩子般,蹲在廣場中央嚎啕大哭。
與此同時,秦可兒坐在飛機上,望著窗外飄過的浮雲,她少年時代的美好戀情如這過眼煙雲,風一吹,煙消雲散,心中悲慟,她淚如雨下。
那一年,楊帆二十二歲,秦可兒二十一歲,他們的青春歲月結束在一場淋漓盡致的痛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