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
施探微沉吟片刻,而後款款展露出一個微笑。
像是世上任何一個關愛弟弟的兄長般溫和從容,“不若,你將那宮女帶來,朕替你相看相看,若是樣樣都合意,賜為王妃也無不可。”
“王妃?”施見青嗤笑,“皇兄抬舉她了。一個小小宮女,何德何能配得上王妃之位?”
再說了他這皇兄要見人,誰知是懷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著,施見青忽然起身,走到桌案前,修長指尖輕輕搭在上麵。
“皇兄可還記得父皇賜給臣弟的那方硯台。”
“那時是臣弟不懂事,多虧皇兄海量,不與臣弟計較。”
雖是懷舊的語氣,可明眼人都聽得出其中的暗潮湧動。
從安眼觀鼻鼻觀心,這說的是反王之禍還未發生時,先帝曾賞給六皇子一方硯台。
六皇子自幼好動,喜歡鑽研奇巧機關,對詩文不感興趣,是以這塊硯也就隨意放著了。
直到有一天,太子殿下到六皇子宮中,恰巧用了這塊硯。
得知這件事後,六皇子一言不發地拿起那塊硯,當著宮裏所有人的麵,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摔完,他顧左右而說:
“就算本王再不喜歡,那也是本王的東西。”
太子殿下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
一張小臉白生生的,灰綠色的瞳仁中毫無波瀾。
竟然也沒有生氣,領著下人就走了。
翌日送來一塊更加名貴的烏金硯,被六皇子拿來墊了桌腳。
經由此事,這位的霸道任性可見一斑。
但太子殿下一向縱容,或者說他壓根毫不在意。
於是宮中常有流言,隻道六殿下更得寵愛,官家不日便會廢長立幼。
但太子之位從來沒有過更易。
從安暗暗捏了一把汗。
聯係前因後果,他似乎能夠捋出個所以然。
廣陵王便也罷了,官家又是何時與那宮女……
不僅鬧到了明麵上,還讓官家說出替他相看的話來……
相比起廣陵王敢這樣放肆,從安更驚訝的是官家的態度,不再是與之前那般不聞不問,而是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放在以往,皇帝根本不會過問……
任他廣陵王要什麽,隻要不是太過分的,官家無不應允。
有時候從安甚至會覺得,就算這位殿下開口要後妃,皇帝也會隨手安一個暴斃的名頭,將那女子指到他府上去。
其中固然有太後娘娘的緣故,然而更多的則是這位天子的性情冰冷。
隻要不對大局產生影響,不破壞他所製定的秩序,就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悄然發生了改變。
那樣一方硯台,
又出現了……
可是人,能夠與死物一樣嗎?
“你想求朕一個恩典,可以。”
對上自家弟弟暗帶諷意的眼眸,施探微的眉心幾不可聞地**了一下。
旋即緩聲道:
“朕這裏也有件事,想同你商議商議。如今前線戰事吃緊,兵部侍郎推舉的人選朕都不滿意。朕看你年紀不小了,現下朝中又無人可用,見青可願為朕分憂?”
“大婚以後,便去即墨城領兵,你看如何?”
“……”
施見青挺起腰背,拱手道:“皇兄日理萬機,臣弟實在不該拿這種小事煩擾皇兄,臣弟這就告辭。”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施探微輕呡了一口銀針茶。
白霧嫋嫋,口齒盈香,不由得輕輕讚了一聲。
好茶。
有人緩緩從屏風後走出。
一身蒼藍色宮裝,正是覓藍。
她也在太極宮中,以往隻要她在,廣陵王必然會有所注意。
然而今日他卻完全不曾注意到自己,一心隻放在了請旨上。
覓藍心情複雜,皇帝卻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立刻收回心思,關切道:
“官家的身子……”
“朕無妨。”
施探微擺手,“隻是近日事務繁多,難免有些力不從心。”
他眸色極淡,看向覓藍,“今日之事,不許去太後麵前多嘴。”
“官家指的是……”
“全部。”
覓藍咬住唇瓣。
她忽然道:
“官家當真去見過那個宮女了?她跟覓藍……生得像麽?”
忍不住試探,倘若他也是因為那個宮女生得與自己相似……
聞言,施探微投來目光,似乎是在困惑她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
覓藍咬牙道:
“奴婢聽聞廣陵王殿下接近那個宮女,全是因之眉眼生得與奴婢有幾分相似。那麽官家呢,您又為何會去見她。”
“若是因為奴婢的緣故,奴婢罪該萬死。”
她癡癡地說:“奴婢此心……從多年前起,便係於一人之身。從此除了那人,不論是誰,都再看不進眼中。”
“你想當皇後?”
覓藍沒有想到自己的心思這麽輕易就被戳穿。
她一下子慌了,好半天才鎮定下來,迎向天子那雙通透清澈的眼睛。
施探微依舊是溫和的神情,他莞爾道:
“可是以為朕不知?”
“噗通”一聲,覓藍跪倒在地,沒有想到自己的心思在這人麵前竟然猶如透明。
但忐忑等了許久,也沒等來皇帝的怒火,終於,她鼓起勇氣,問出盤旋心中多年的困惑,“官家,奴婢鬥膽一問,奴婢與白芷姐姐原本並無不同,都能為您效力。為何您……您就從來都不多看奴婢一眼?”
“奴婢知道,白姐姐樣樣強於奴婢,可是她能做的奴婢也能做!奴婢對您的情,也不會比白姐姐的少,可為何官家您總是……視而不見……”
“覓藍。”
他的聲音依舊清潤動聽,卻帶著幾分冷意,“白芷是因何被貶,你心知肚明,若非為你頂罪,如今豈會有如此局麵。”
原來他都知道!
他竟都知道……
覓藍一下子癱軟在地,難以形容此刻心底的感受。
她苦心維持的一切在他眼裏,原來隻是假象而已嗎?
他早就看破了一切,卻為何什麽也沒有說?
半個月前,太後原本有意將白芷賜給皇帝為妃,卻因其又與廣陵王糾纏不休,而心生厭惡將其貶謫。
但此事……唯有覓藍知曉真相。
那日,乃是她與廣陵王私會,被人看見告發到太後跟前,但那人並未看清女方的臉孔。
但素日裏能接觸到親王的……
也就隻有太後身邊最親近的兩個女官。
不是她,便是白芷。
正當她害怕得不知所措之際,是白芷出麵,頂下了這個罪名。
原本這樣的重罪落到自己頭上,會要了性命的……然而白芷向來行事穩妥,深得太後喜愛,出了這樣的事,太後也隻是將她貶謫而已,隨時都有再起複的可能。
可是覓藍沒有想到這些事情,皇帝竟然全都看在眼裏!
難堪、羞.恥、悔恨種種滋味夾雜,五味雜陳,覓藍忍不住紅著眼開口。
“可官家不也一樣,對白姐姐隻有利用?”
她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白姐姐對官家有情,奴婢不信官家絲毫未覺,可官家依舊任意差遣,使之作為您的內應,背叛了太後娘娘。”
白芷行事縝密,但一向與她無話不談,想知道這些並不難。
知曉這些事的時候,覓藍不無吃驚,她沒有想到太後與官家表麵上母慈子孝,原來私底下竟然互相防範到了這種地步。
隻是,前有白芷,如今,又有那名宮女,為何不能是她?
覓藍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忽有簌簌之聲響起,雪白衣袖輕拂,那清新的鬆香刹那間充斥四周,使人如同走入了密林深處,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繡著金色龍紋的白靴停在眼前,她聽見少年冷漠的聲音。
“是,她是對朕有情。”
“可那又如何呢?”
“情之一字,對朕對她,從來都不是首選,這一點她比你拎得清。”
“朕是天子。天下之人,都是朕的子民,你是,白芷亦是,從來不存在什麽區別。朕用她,不過是因她通曉大局,用得格外順手。朕亦許給了與之價值相配的東西。”
“你呢?”
他溫柔地問道,“你想要皇後之位,又拿什麽來換?”
“奴婢……奴婢……”
覓藍強忍著不讓眼淚墜下,“奴婢自幼傾慕官家,願意為官家付出一切,乃至性命。”
她抬起頭來。
少年那雙灰綠色的瞳眸溫柔依舊,卻又是那麽地淡漠無情。
“你太天真。”
施探微輕輕搖頭,“皇後是朕的妻,亦是國母,並不是單靠誰的私情就能決定。”
“皇後之位,朕自有定奪。”
“退下。”
覓藍不禁淚盈於睫。
即便是為他盡心竭力的白芷蒙冤落難,都不能打動這個少年一分一毫,更何況她呢?
覓藍極不甘心,她喃喃喚了一聲官家,模糊地問道:
“您當真……無情嗎?”
“您當真不會有所愛嗎?”
“您就永遠不會有……求而不得的那一天嗎?”
“不會。”
他回答得漫不經心,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會出現一毫一厘的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