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屠龍刀

日本人最是守時,午後兩點鍾,三輛本田旅行車緩緩地停在了尋福園門口。

那時,我正好站在二樓的窗前,對著被破壞得一片狼藉的青銅武士發呆。很明顯,那隻觸摸屏鍵盤是後來加上去的,打著一家全球聞名的計算機公司的標簽。如果有人在小燕之前就動過青銅像,然後重新把它封閉完整,那個人會是誰呢?

我想隻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就是大哥楊天。

鍵盤鏈接進入一個堅固粗大的紫銅底座裏,如果想要了解它的秘密,至少還要把整座雕塑切割開來。上一次拆解過程中,並沒有一鼓作氣地挖掘出青銅像的秘密,現在我們也沒有時間這麽做。

在日見紛紜的江湖鬥爭裏,某些神秘事件,隻是微不足道的引子。我們是生活在人類世界裏的,隻能事事處處“以人為本、與人鬥爭”。譬如以“日神之怒”為例,正是因為人的爭奪,才令它顯得無比珍貴起來。其實,很多人前赴後繼地來爭奪它,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到底有什麽意義。

“風哥哥?”蘇倫輕輕上樓。

“蘇倫,外麵的車子就是日本人派來的,多加小心,大人物不是那麽好應付的。”我的心情異常沉重,畢竟即將前來的神槍會人馬也是江湖上的一支巨大力量,一旦兩家人馬開始火拚,小小的尋福園差不多就要化為一片廢墟了。

這是大哥和手術刀留下的財產,除了我和蘇倫之外,不想有任何外力來破壞它。

“我知道,其實我上來,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的。”蘇倫靠近我,挽住我的胳膊,再把頭枕在我肩膀上。她的身上帶著淡淡的幽香,讓我有一瞬間的陶醉。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是因為燕遜嗎?”我微笑著回應她。

“是,其實我早該把她的真實身份告訴你的。在那次震驚全球的直升機相撞慘案後,我的師父采用了極端的手法把她的靈魂移植到電腦裏,以聲音的形式永恒存在。所以,真正的‘飛花三俠’是我和蕭可冷兩個真實的人再加上第三個虛幻的聲音組成,她是天生的間諜人才,就像小燕是天生的超級黑客一樣。她隸屬於美國五角大樓情報係統,但卻是整個間諜網的超級顧問,每天經她的思維係統處理的全球情報超過四萬件,然後匯集整理出來,做宏觀性的聯想思考,呈報最高領袖。”

蘇倫的聲音充滿了淡淡的哀傷,天才遭受橫禍,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

我攬住她的纖腰:“別難過了,上天是最不公平卻又最公平的,假如有她那樣的頭腦,再配以你的容顏、蕭可冷的幹練、天象十兵衛的武功……那麽世間還有什麽力量能擋得住這個優秀到極點的組合體?隻有任她天下無敵、橫行無礙了,對不對?”

蘇倫點點頭,凝視著大門外的車子。

我繼續說下去:“我總覺得,《三國演義》上說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八個字真是正確之極。回顧地球曆史上的許多著名事件,很多妄圖爭霸全球的人物總會在最耀眼、最得勢的情況下突然隕落,就像二戰時的德國——”突然之間,我打了個深深的寒噤。

“怎麽了?”蘇倫關切地抬頭。

一刹那,我想起了自己穿越鏡子時遇到的那個人。曆史記載他已經在自己的別墅裏飲彈自殺,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仍舊好好地活著,不過是在兩層鏡麵之間的夾縫裏。如果他在合適的機會裏能夠像我們一樣突圍出來,豈不又是一場地球的劫難?

“我想起了一個人,不過他或許已經在‘亞洲齒輪’的大爆炸裏一起化為齏粉了,並非每一個人都有我們這樣幸運的。”我含糊其辭的掩飾了過去。

“最不公平又最公平?風哥哥,你說的話,既像繞口令又像高深的虛幻主義哲學呢。”蘇倫笑了,拍拍這個麵目全非的青銅像,“我讓小蕭把它弄走,一件好好的藝術品,又讓小燕給毀了。知道嗎?我從鹹陽收購到的那些古怪東西,本來分批寄往開羅的,卻給他冒用的我名義全部拿到手,此刻不知轉移到哪裏去了。唉,這家夥簡直成了大家的一塊心病,讓燕遜姐難過得都要——”

這塊石頭挪不開,看來蘇倫永遠都不會真正快樂起來。

一個身子瘦長的中年人鑽出車子,抖了抖身上穿著的灰色貂皮大衣,向主樓這邊仰望了一會兒,昂首走進大門。

在他身後,十幾個身材彪悍的年輕人緊緊跟隨,衣服鼓鼓囊囊的,全都暗藏槍械。

“是他?”我忍不住訝然笑起來。

“誰?”蘇倫打了個愣怔,盯著那中年人看了幾眼,忽然醒悟過來,“一個全日本最著名的鑄刀大師?是嗎?”

我笑著點頭:“對,他有一個極其中國武俠化的名字——屠龍刀。”

大人物真是神通廣大,竟然要屠龍刀帶領人馬殺到尋福園來,肯定是在巧妙地轉移並且化解我對日本人的某些激憤看法。屠龍刀與我,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們之間的國籍差別非常之淡。

蘇倫長歎:“風哥哥,大人物的心機簡直深不可測,他每做一件事,大概至少要考慮到幾個月、幾年時間以後的連續性。該小心應付的是你才對,不要墜入了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套。在我看來,神槍會隻是憑著一腔熱血要想跟大人物抗衡,還差得遠呢!”

她的看法比較中肯,畢竟這是在日本的本土,任何民間組織、黑道勢力都不可能與國家政權對敵。

“你的意思,這顆‘日神之怒’最後的歸屬結果必定是日本皇室?”我很想聽聽蘇倫的判斷。

“不,我在懷疑,寶石會成為小燕的玩具。風哥哥,他那種貪玩的孩子,一旦發現自己握著全球黑道夢寐以求的好東西,絕不會輕易放手,而是想盡辦法炫耀,直到讓四十億地球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為止。他要的不是錢,而是像你、像‘盜墓之王’楊天大俠、像大哥那樣的赫赫威名。唉,他太不懂得韜光養晦了,畢竟隻是個孩子——”

在燕遜、蘇倫、蕭可冷三個人的嘴裏,每次提到小燕,總會把他看作是孩子,可見溺愛之深。

主樓的大門嘩的一聲四敞大開,小來帶領的人馬迅速湧上來,將台階擋住。

一瞬間,屠龍刀背後的年輕人也拔槍在手,立刻形成了虎視眈眈的對峙狀態,空氣裏的火藥味洶湧澎湃,似乎隻要劃一根火柴丟下去,馬上就會引發轟然爆炸一樣。

“小兄弟,你乖乖讓開,我是來見朋友的。”屠龍刀懶洋洋的聲音飄上來。

“這裏沒有日本人的朋友,請閣下自便。”小來毫不退讓。孫龍他們沒有看錯,關鍵時刻,小來對場麵的控製力灑脫自如,絕不會多說一句話,也不會說錯一個字。這個年輕人在黑道世界裏,一定是前途無量的。

“小兄弟,就算神槍會的老孫在這裏,也得給我幾分麵子,你算老幾啊?我隻數三聲,再不閃開,就叫你橫著出去。”

屠龍刀年輕時曾在台、港、澳和東南亞一帶闖**江湖,是最著名的快刀手,並且脾氣暴躁之極,被當地黑道稱為“雷神炮”。現在,他畢竟是成熟了,已經非常能壓製住自己的火性,否則幾句話沒說完,小來就要分屍倒地了。

無數子彈上膛聲脆響著,從雙方使用的武器上來看不分伯仲,勝負的真正關鍵,就在於人手調配的變化。據我觀察,駐守在尋福園的神槍會人馬一共有四十人之多,現在跟小燕出現在台階上的,隻有十六人。那麽,至少有二十四人匿藏在暗處向屠龍刀瞄準,戰爭的勝負絕對是一目了然的。

蘇倫探頭向窗外看了看,緩緩地搖頭:“看來,雙方是打不起來的,大家的目的是寶石,絕不會是幫派械鬥。風哥哥,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我當然會下去,但還想見識一下屠龍刀被逼急了之後的樣子。他以“快刀”馳譽江湖,但隱居富士山專心鑄造刀劍後,已經很久沒有與人交手了。

沿樓梯緩緩向下,身邊有蘇倫溫順地陪著,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更是任何女孩子無法代替的。有那麽一刻,我心裏竟然有“攜蘇倫歸隱江湖”的憧憬,但隻是一閃念間的事,假如我真的那麽想,是否就是代表自己已經厭倦江湖了?

“蘇倫,等我們完成這邊的事,就立刻回開羅去,喝酒種花、翻閱古籍,再不離開十三號別墅,好不好?”我暫且拋開門外的刀光劍影,心裏隻有蘇倫的微笑和眼淚,並且一直溫柔地握著她的手。

“風哥哥,別忘了給鐵娜將軍打電話。如果能夠合理地統籌時間,咱們就能得到更多收獲,是嗎?”她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臉色正變得莊重嚴肅起來。

我一怔:“你不願意?”心裏立刻有了輕微的挫敗感。

“我願意,不過,好男兒誌在四方,隻有等到所有大事安排妥當,再考慮詩情畫意、兒女情長也不遲,是不是?”她笑起來,稍稍與我拉開距離。

我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尋福園危機重重,大哥還在未知的沙漠之下,絕不應該纏綿於兒女私情的。一句“好男兒誌在四方”表達出了蘇倫的高瞻遠矚,她對我的深情,並非體現在繾綣溫情上,而是竭盡所能地幫助我完成大事。

“謝謝你,蘇倫。”我猛然振作起來。

或許是故地重遊,心裏或多或少地受了關寶鈴的影響,才會被倦怠所包圍。經過蘇倫的當頭棒喝,自己馬上就幡然猛醒,不再沉迷於過去了。

蘇倫微微一笑:“不必,我們要在一起待一生一世的,這樣的摩天大廈,不打好基礎怎麽行?風哥哥,我和小蕭的意見,要日本人住主樓的西翼,等到管夫子到了,安排在東翼。假如有什麽人要故意生事的話,立即報警抓人。”

我點點頭,有她和蕭可冷在一起商議,想必任何事都能處理得幹幹淨淨,不留後患。

門口的僵持局麵仍舊沒有改變,當我推開神槍會的人馬走出來時,滿臉滄桑皺紋的屠龍刀大笑起來:“風,我的好兄弟,咱們又見麵了。”

他的笑容並不令人感到親切,因為整張臉上都布滿了長刀一樣的深刻皺紋,並且狹長的雙眼、薄而直的唇都像是一柄柄脫鞘而出、引而不發的日本刀。

我握著他的手:“這種情形下的見麵,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再次大笑,露出尖銳如匕首的顆顆白牙:“當然是好事——上次你說過,發現了一柄好刀,我特地從富士山趕來等消息。怎麽?那刀呢?是不是還在?”這是個愛刀成癖的人,一提到寶刀,根本不理會雙方人馬正在刀槍相向。

我帶他走向主樓西翼的客房,他仍舊興致勃勃地壓低了聲音連續追問:“風,你說過的那柄刀,屬於‘牙神流十聖’的佩刀,絕對是無價之寶。還有,古代著名的刀客臨死之前,都會把畢生領悟到的武功埋在自己的墳塚裏,那些資料的價值不遜於寶刀。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兄弟聯手,買下寶刀的同時,發掘他們的墓穴,看看還能找到什麽——”

在他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難以察覺的貪婪,但我還是敏銳地意識到了。

“那柄刀,是在很深很深的水下,有辦法拿到嗎?”我實話實說,並不想騙他。

“哦?水下?多深?”他的眼睛亮起來,像是剛剛磨礪出鋒芒的絕世寶刀。

“我隻能說很深很深,在沒有深度儀的情況下,連粗略估計都做不到。”

邵家兄弟死了,那種隔空遙感的異能並沒有完全轉移給我,所以,不知道何時才能第二次看到“牙神流十聖”和他們懷裏的長刀。

西斜的陽光在屠龍刀的裘皮大衣上映出七彩的炫目光環,在我的記憶中,他並不是個喜歡奢華講究的人,而且眼裏最常流露出的是鐵骨傲氣卻不是剛剛的那種貪婪。

“風兄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牙神流十聖’就在‘海底神墓’裏?這一次,大人物要我來見你,為的就是那顆傳說中的寶石。‘日神之怒’是日本國的珍寶,就算我們不能取得,也會采取極端的毀滅方式,讓任何人空手而回。”

他咬牙切齒的決絕態度,讓我有些鄙夷。人在江湖尚且身不由己,一旦屈從於當朝權貴,就更是被迫改變人生理想,變得麵目全非了。

唐代“詩仙”李白曾經說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看來,隻有徹底地擺脫“名利”二字,才能做到無欲則剛,成為完完全全的自由人。

“你說的很對,但對於‘日神之怒’,我實在幫不上什麽忙,抱歉。”我隻送他到門口,滿腹悒鬱地退回來,恰好看到神情困惑的小來正站在台階前發怔。

我什麽都不想說,也不想解釋,轉身進了客廳,然後隨手關門。

假如外麵那群江湖人覬覦的都是“日神之怒”,甘心為了寶石打得你死我活,甚至動用重火力血拚——那隻不過是在重複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曆史,重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遊戲。做為尋福園別墅的主人,我們隻想好好地找回自己的兄弟小燕。

“風哥哥?”蘇倫走到我身後,雙手按在我肩膀上,緩緩地揉捏著。

蕭可冷從角落裏走出來,將一杯香氣馥鬱的摩卡咖啡放在我側麵的茶幾上:“風先生,是我辜負了手術刀的囑托,沒有把別墅管理好。如果您不開心,就責罰我好了。”

我意識到自己的頹唐讓她們跟著不開心了,馬上掃去萎靡不振的壓抑表情,換了一張笑臉:“不不,小蕭,與你沒關係。我剛才隻是在想,江湖上的朋友一旦牽扯到利益紛爭,立刻就變了個人一樣,人人都在貪婪地撥打著自己眼前的小算盤,如同一條‘護食’的狼犬。小蕭,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之間不會弄成這樣子。”

蕭可冷被逗笑了:“當然不會,因為我、燕遜姐、蘇倫姐是最好的姐妹,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永遠都沒有。”

我振奮精神,拿起話筒,撥通了鐵娜的電話。

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風,我大概無法完成你交付的使命了,沙漠發掘計劃的預算書就在我的桌子上,最終數字後麵那一長串‘零’看得我眼花繚亂,頭昏腦脹。嗯,我讓財政部方麵報了國庫收支概略表過來,兩方相較,大概要三點五個埃及國庫之和才能與工程造價相抵。聽著,幾乎每一個沙漠工程師,無論是高級的、中級的還是初級的,都認為這樣的發掘計劃是在重塑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我微笑著:“天方夜譚?據說,天方夜譚裏的故事也並非子虛烏有,而是來源於某些異人的奇特際遇。”

“風,我不想開玩笑,這種讓人頭疼欲裂的事能不能換別人去做?比如你的蘇倫小姐或者關寶鈴小姐?說真的,要想得到足夠的財力支撐,找大亨投資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你說呢?”她的的確確是在為我考慮,但我並不領這個情。

聽筒的聲音很大,蘇倫、蕭可冷都聽到了鐵娜的話,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在普通人的世界裏,“大亨”兩個字無異於一座巨大的金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任何金錢的難題到了他手邊,立刻迎刃而解,毫無問題。

等到鐵娜歎氣夠了,我才清晰地告訴她:“那筆錢不是問題,我已經籌集到了。現在,我希望你能召集人手,在三日之內著手開工,不但會加倍支付工程款項,還可以拿出相當大的一部分資金,無償援助埃及政府修建公路、機場和學校。請把賬號給我,第一期款項將在十日內匯進去,絕不食言。”

十箱晶石已經由秘密渠道送抵埃及,隻要拿很少的一部分出去拍賣,就足以讓我和蘇倫的資產總額超過大亨。不過,我們絕不會刻意地去跟任何人攀比,那些自我標榜的無聊行為是最受我們鄙夷的。

蘇倫的手越過我的肩,輕輕按在我的掌心裏。這一刻,我們息息相通,都知道曆盡艱辛後終於得到了回報。

“什麽?”鐵娜失聲大叫,似乎是跳起來撞倒了什麽東西,發出稀裏嘩啦的一陣亂響,“你?你在幾天內就籌集到了錢——難道除了大亨,世界上還有哪個傻瓜願意送錢給你?不,我絕不相信,絕不相信!”

她是那種喜怒形諸於色的女孩子,我能想像到她此刻臉上的驚駭表情。也許在她心目中,大亨是最有錢的男人,因為關寶鈴的關係,隻有他肯無償地援助我做這種異想天開的事。

我正色地回答她:“鐵娜將軍,世界上的事情每天都會變化,相信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是最講信譽的,絕不食言。”

鐵娜苦笑:“風,我相信你,但是、但是……我真的很難想出說服自己的理由來,那麽多錢,而且是真金白銀,你真拿得出來嗎?”

蘇倫皺了皺眉,接過話筒:“鐵娜將軍,我是蘇倫。那筆款項的事無須擔心,我哥哥在全球各地共擁有四百多座藏寶庫,接下來我會拿一些東西出來拍賣,拍賣所得全部用於沙漠發掘,希望你能攜同埃及政府的要員們光臨拍賣會多多捧場,先在這裏多謝了。”

晶石的來曆無法向世人說明,以手術刀的藏寶來做擋箭牌,的確是個好辦法。

鐵娜終於放心地掛了電話,但她直到線路斷開的最後一秒,仍在唏噓歎息著,那種口氣仿佛要因嫉妒蘇倫而發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