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危崖(中)

許守一其人,原名許景悠。原本是華洲俗世中人,仿佛還是個什麽沒落世家之後。後來有幸得了仙緣,便一路尋到蓬丘,入了碧潭閣。不久,就顯示出了自己遠超於常人的天賦,同輩碧潭‘門’人無出其右。

蓬丘中人常傳言此子目中無人、行事乖僻,一頭霧水的紀啟順表示讚同。

因為許守一並未發話,是以她並沒有貿然起身,而是維持著行禮的動作,分外恭謹的問道:“晚輩愚鈍,還請前輩……”

“指點”二字還未說出,便有一道暖流略過她的眉心,同時將她扶起。紀啟順有些驚訝的抬眼望向坐在蒲團上的許守一,卻見對方正皺著眉不滿的瞪視她。

看出了她的‘迷’茫,許守一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你確實愚鈍,愚鈍得令人發指!”她站起身繞著紀啟順轉了兩圈,麵上的不滿更加濃鬱了。

勞累了好幾天,才到達目的地就被人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就算紀啟順脾氣再好也受不了啊,何況她脾氣並不太好。她有些詢問的看了一眼範崢,對方卻眉‘毛’也沒抬一下,仿佛沒有看見似的。

紀啟順有些煩躁的皺了皺眉,深覺‘弄’不懂這對師徒的想法,但因著師父的囑托隻能無奈的道歉:“晚輩這幾日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幾日,還望前輩海涵。”說罷,便從乾坤袋中取出那塊‘玉’質傳音符,恭恭敬敬的將其遞給許守一。

見到符籙許守一極其短暫的一怔,隨即就將符籙隨手接過看也不看的扔給了範崢。看得紀啟順一陣心驚‘肉’跳,幸而範崢動作靈敏的將它接住了。紀啟順‘揉’了‘揉’額角,覺得眼瞼跳得更厲害了。

不知道是不是紀啟順的錯覺,許守一看到符籙後神‘色’緩和了不少。她一撩袍腳,重新在蒲團上坐下來,又在自己麵前扔出一個蒲團,向著紀啟順道:“坐。”

紀啟順又恭敬道了謝,這才坐下來。

許守一歎氣了口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她抬眸凝視紀啟順,語調十分意味深長。

紀啟順一怔,隨即禮節‘性’垂下眼簾不與長輩對視:“晚輩愚鈍。”她抿了抿‘唇’,隻覺仿佛有什麽要從‘迷’霧中脫出。

“剛剛我太過‘激’動了,”許守一還是歎氣,“你不會明白的,我們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本來或許就能……但是你!哎!”她咬著牙,看起來不甘又惱怒。

紀啟順被她‘弄’得更加忐忑了,索‘性’主動出擊:“前輩到底什麽意思?”

聽到她這樣直言向問,甚至是質問。許守一倒也不惱,而是有些好笑的挑起眉反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

紀啟順有些愕然的張了張嘴,已經隱隱猜出了許守一的意思,但還是心存僥幸的答道:“晚輩丹田受損,才堪堪煉化六爐丹‘藥’,還差一爐方可功成。”

“原本是這樣的,”許守一有些疲憊的搖了搖頭,她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幹了什麽把自己‘弄’成這樣,我隻知道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很糟糕,先前的那些丹‘藥’為第七爐丹‘藥’打下的底子,幾乎已經消耗殆盡了。”

她自顧自的說著,看也不看已經麵‘色’驟然青白一片的紀啟順:“其實本也沒什麽,隻要你受得起,大可以將之前的過程重新再來一遍……”

紀啟順打斷了她,語調是從未有過的急促:“我可以!”

許守一的視線掠過她微微睜大的眼眸,似乎能分辨出其中若隱若現的淒惶、失措,她有些不忍的轉動眼珠,但馬上又硬起心腸,平靜的說:“你不可以。”

紀啟順不解的皺起眉:“為什麽?”

“為什麽?”許守一重複了一邊她的話,苦笑了起來,“因為你沒有那麽多時間了,就算有,你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紀啟順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幾次翕動嘴‘唇’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許守一沉默下來,沒有人說話,範崢的垂著眼簾,麵上有著溢於言表的不忍之情。作為一個修士,任誰看到紀啟順的遭遇不會動容呢?

紀啟順終於開口了,聲音無比幹澀,仿佛萬年不曾開口一般晦澀:“我……還有多少時間?”

“……三天。”

紀啟順感到眼瞼猛地一跳,她感到有些窒息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無意識的握拳,試圖使自己顯得稍微鎮定一些:“我還能做什麽?”

“你現在有兩種選擇,”許守一專注的盯著紀啟順的眼睛,“一,放棄煉化第七爐丹‘藥’,三天後你會失去所有修為、丹田徹底損壞,但是你可以活下去,隻是餘生都不能再動刀劍了。”

紀啟順垂著眼,下頜線條緊緊地繃著,像是一條將斷未斷的弦。她一動不動的坐著,連眼睫都未顫動一下,仿佛入了定一般。

許守一並不等她的回答,隻是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下去:“第二,你也可以選擇冒險煉化第七爐丹‘藥’,去爭取萬中無一的……一線生機。可一旦你失敗了,等待你的就隻有死亡。”

“作為一個煉丹師,我自然很希望你選擇後者,”許守一難得的拋下那點對於煉丹狂熱的執著,出於前輩對晚輩的愛護之情勸慰起了紀啟順,“可我同樣也心向大道,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對於一個修士是多麽的殘忍,但是我建議你選擇放棄煉化。”

“俗話還說呢,好死不如賴活。”她有些意味深長的說著,“你還年輕經曆的事情少,看問題難免片麵一些。你要知道,活著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是死了——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紀啟順依舊一動不動,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一般。

許守一有些泄氣的‘揉’了‘揉’太陽‘穴’,她從來不太會和人打‘交’道,看到紀啟順這樣著實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了。要是旁人遇著這樣的事情,她抬個眼都覺得‘浪’費自己時間。

但是偏偏這個小輩……許守一又想到那塊‘玉’符,心中煩躁的“嘖”了一聲:偏偏這個小輩這麽得餘元卜看中,要是她在這裏出個什麽岔子,餘元卜找自己麻煩倒還是小事一樁。要是把那事兒耽擱了……

許守一擺了擺手,頗有些眼不見心不煩的逃避心態:“罷了罷了,你大概也累了,真朱你帶她下去休息罷。不過最多隻有三天時間,你自己好好想想罷。”她大概是心裏煩得厲害,竟然不知不覺將範崢的小名都喊了出來。

紀啟順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離開的大殿,又是怎麽到的住處。仿佛有奇異的介質將她的感官和世界隔絕開來,她行走動作和常人無異,但卻眼神恍惚、神態‘迷’茫,仿佛魂魄被勾去了千裏之外。

直到範崢闔上房‘門’的那個瞬間,那一直被壓抑在心底的火光終於“轟”的一聲在腦海炸裂開來。紀啟順眼光陌生的打量著眼前的一切,許守一的話語在她心中不斷撞擊回響,幾乎令她發狂。

她忽然‘露’齒一笑,有些譏誚的問道:“我能怎麽辦?死?亦或者……生不如死?”她維持著這幾乎可稱得上是明‘豔’奪目的笑容片刻,忽然噗嗤一笑。

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她捂著嘴、肩膀顫動,笑得幾乎不能自己,到最後隻能扶著桌子斷斷續續的笑、邊咳邊笑。黑紅‘色’的血液不斷地從嘴角溢出,每咳嗽一次,就有更多的血液湧出,甚至帶著細小的血塊。

她笑得急了些,被不斷湧出的血液嗆住,咳得更厲害了。她撐著桌麵慢慢坐下來,忽的吐出一大口淤血。粘稠的淤血沿著桌麵慢慢的滴到地上,也滴在她的衣襟上。

紀啟順伸出一根手指從桌麵劃過,嘴角有些顫抖的彎了彎,她認真的自嘲:“紀啟順,你看你多可笑……多可笑,你以為自己很厲害麽?可是你看,你誰都護不住,連自己也要死了。”

“你要死了啊!”她厲聲嘶吼,隨即又大笑起來,“你以為你自己是誰,大將軍?一個護不住自己麾下的將軍?你以為你是誰,就連昔日的好友都想置你於死地!你以為你是誰!”她大笑著,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溢出來,‘混’著鮮血斑斑駁駁的滴在地上,濺出一朵渾濁的殘‘花’。

她時哭時笑,狀若瘋癲。

終於,她停了下來,呆呆的坐在那裏。

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抽’動起來、握成了拳,紀啟順的身上忽然爆發出一陣極濃鬱的殺氣,她抬拳猛地砸向麵前的木桌,拳勢中不自覺的帶上了一股令人膽戰的雷霆之勢,乃至於玄木所製的堅硬木材都吃不住力頹然的裂開。

紀啟順“騰”的站起來,身上殺氣不斷翻湧,濃鬱的幾乎要凝成霧氣。一向澄明的眸子不知何時呈現出猙獰的赤紅‘色’,緊咬的牙關發出駭人的“咯咯”聲。一股衝天的恨意在她心中翻騰,幾乎要將她僅剩無幾的理智也吞噬進去。

她恨!她恨!

恨天道不公,恨神佛無眼;

恨蘇方、恨姚憲之、恨荀自香;

恨自己十年心血皆化塵土!

她怨、她怨!

怨天、怨地、怨己;

怨善無善報,惡無惡報;

怨自己逞一時意氣與姚憲之鬥法;

甚至怨餘元卜、怨許守一、怨範崢!

她悔,悔不當初!

悔不該多此一舉去救蘇方;

悔不該多管閑事去參合姚、荀之事!

她恨、她怨、她悔,她幾乎將所有人都恨遍了、所有事都怨過了、悔過了,但是她卻依舊痛苦、依舊絕望。她忽然明白了,其實她什麽也不恨、不怨、不悔。硬要說的話,她最恨、最怨的——隻有自己,也隻能是自己。

那股濃鬱凝練的殺氣漸漸散去了,眼眸也漸漸清明起來。

紀啟順跌坐在地,掩麵而泣。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強大的,在那個時候她是多麽的不可一世、多麽的自負啊!但是在現實的威‘逼’下,卻發現自己弱小依舊,甚至脆弱到連自己都無法保護。

她仿佛跌落到了人生的穀底,失敗的‘陰’霾將她當頭籠罩。她也曾想要將一切錯誤推到旁人身上,但是她還是清醒了過來。她又想起了衛貴嬪的那句話——沒有人能夠為你承擔錯誤。

她無奈的苦笑,可是能怎麽辦?她已經完了。

但是馬上,又有一股不甘之情從心頭湧起。

是的,她不甘。她是紀啟順,她八歲就跟隨柳隨‘波’開始修行,她十六歲就能率領軍隊出征。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樣,她從來不畏懼嚴寒冰霜,她才十八歲就被金丹道長收為弟子。

她甚至可以窺見自己人生應該有的‘波’瀾壯闊!

許守一歎息的語調在耳邊響起:“我建議你選擇放棄煉化……好死不如賴活……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紀啟順挑起嘴角不屑的嗤笑一聲,好死不如賴活?放棄?她若是放棄了,能幹什麽?回宮,乞求魏帝給自己條生路?還是流落俗世,渾渾噩噩的坐吃等死?

換做旁人,或許並不會覺得不妥,甚至還覺得理所應當。但是她是紀啟順,她見識過驚天動地的神通法術,知道人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過法,明白自己所熱愛的是什麽、所苦苦追尋的是什麽。

她站起身來到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戶。一輪依舊炙熱、耀目的紅日正冉冉升起,潭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金光。陽光斜斜的灑進屋內,溫度鮮明。同時,一個堅定的念頭漸漸在她心中成型。

她將目光放在遠方幾乎和碧天一‘色’的水端,終於恢複了那素來鎮定的表情。她知道的、一直知道——答案從來都在她心中。

弱小又何妨?變強不就好了!

餘元卜淡漠的麵孔又在眼前浮現:“贏給我看。”

她終於‘胸’有成竹的、堅定的微笑起來:“我會贏。”

紀啟順——生而驕傲,並且會一直驕傲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小紀很痛苦,我也很痛苦。寫到中途我是很難過的,感覺比小紀再慘的主角可能也不多。承認自己的弱小其實是很艱難的,但是隻有在明白這一點以後,才能有更好的成長。恩,魯迅先生有一句話很好“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我想小紀確實是一個勇士。

弱小並不可恥,那句話同樣送給大家——弱小又何妨?變強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