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淒迷

七天後,穿雲舟進入太虛門海域,紀啟順的傷也已恢複了小半。雖然麵色看起來並不好,但是自己行走、起居已經沒了問題,精神也已經好了很多,沒有了前幾日那種“聊上幾句就眼皮打架”的疲憊。

當白英推門進來的時候,她披了一件淺灰道袍,正盤坐在榻上翻看一本古籍。清淡的天光透過窗紗流進屋中,仿佛一雙妙手在她頰上淡掃了一層瑩潤的光澤。

她抬眼看向白英,恬然一笑:“你來了。”

那愜意閑適的氛圍,仿佛時光停佇此間。

聽聞紀啟順出事後,白英想了很多,始終不敢來探望她,怕見到這個被自己所敬重的人落魄的、脆弱的一麵。直到何明德等人來過後,聽說了紀啟順似乎還不錯,她才稍微放下了心。

雖說聽說了這樣的消息,但是她也萬萬沒料到推開門後會看到這樣的場景。這哪裏是“似乎還不錯”,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樣啊!

紀啟順倒沒發現自家師妹一發不可收拾的腦內小劇場,她有些抱歉的笑道:“前幾天老在**歇著,人都歇邋遢了,讓師妹見笑了。”一邊說著,一邊手腳利落的將身上的道袍穿戴整齊了,又從乾坤袋中翻出茶具和一小袋茶葉。

白英笑著搖了搖頭,將茶壺和茶葉接了過來,按住她的肩膀:“師姐且坐著吧,本就是我貿然來訪,還要請師姐不要怪我這麽遲才來探望才好。”

見她要自己沏茶,紀啟順也不與她客氣,順勢就鬆了茶壺。她掀了袍子在榻上坐了下來,聽了白英的話忙擺手道:“你要是早前來找我,我倒反而不開心了,那時候整天就想睡覺,哪裏來的空與你們逗趣?”

白英聽了一愣,不禁問道:“竟然傷得那樣重嗎?”

修士是十分注重對於身體、靈氣的掌控的,一般的情況下,達到出竅之後修士就無需睡眠來消除身體的疲憊了,因為他們平時能夠很好的掌控自己的身體。如果一個出竅修士疲憊到睡著,那便意味著他已經虛弱到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了,由此可見紀啟順受傷之重。

紀啟順用手指輕輕蹭了一下鬢角,輕描淡寫的笑了笑:“也沒什麽,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得很嗎?”

白英的視線輕輕掃過,正如紀啟順所言,她現在看起來並不怎麽糟糕。雖然麵色還稍微有些發白,但是看起來卻很有精神。身上稍顯清瘦,但卻並不顯虛弱。於是稍微放下了心中的擔憂,將茶盞輕輕放在了她的麵前:“請師姐指點。”

紀啟順也習慣了白英內斂的性子,知道她已經相信了自己的話。便端起茶輕抿了一口,旋即發自內心的讚了句:“阿英太謙虛了,你的手藝已經不是我這種半吊子能隨意評點的了。”

白英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師姐抬愛了。”

見她不好意思,紀啟順就故意調侃她:“什麽就抬愛了,若真要抬愛,非得把師妹日日帶在身邊給我烹茶才好。”

白英素來不擅長和人逗趣,便隻好轉移話題道:“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見到師姐在看一本古籍,不知道是什麽書能叫師姐如此入迷?”

紀啟順不怎麽在意的答道:“也沒什麽,一冊話本罷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從乾坤袋中將那書冊翻了出來,交給白英。

白英接過一看,乃是一本裝訂並不怎麽精美、甚至有些草率粗陋的包背裝,書名是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蓬萊仙蹤》,署名是爛柯人。她翻了幾頁,發現就是俗世中人杜撰的一些神怪故事——

說是蓬萊山中有真仙,生得是銅鈴大眼、三頭六臂、口能噴火手可點金,住在金梁銀棟玉瓦翡磚的宮殿裏。開心了,便晴空萬裏;生氣了,便洪澇伏旱;難過了,便暴雨連天。動動手指頭,就能劈裂一座大山;跺跺腳,就能讓天地崩陷;使勁吸口氣,就能喝幹東海。

饒是白英這樣的脾氣,也有點哭笑不得了,她將那書一合,歎息道:“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紀啟順故作驚恐道:“你可別歎氣,小心把穿雲舟給掀了。”

白英難得開了一個玩笑:“師姐莫叫,一會兒該打雷了。”

又聊了幾句話,紀啟順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對了阿英,後來你去哪裏了?我出了那法器後,便不見你了。”

白英聞言一笑:“這倒是件趣事,我出去後便發現自己身在陌生的地方,正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便遇上了一位熟識的師姐。就幹脆和那位師姐同行,去了眾妙寶殿,也有一些所得。後來遇上一個實在太過厲害的禁製,才被移了出來。說起來,我還比師姐你晚出來一些。”

紀啟順動作一滯,隨即笑道:“原來如此。”

白英忽然站了起來,對她一拱手:“聊了這麽一會兒,居然忘記恭喜師姐了,是我的不對。”

紀啟順忙側身避過,奇道:“恭喜?恭喜我什麽?”

見她不肯受理,白英便坐了下來:“自然是恭喜師姐得拜名師啊!”

紀啟順一愣:“你們都知道了?”

白英笑了:“怎麽不知道?恐怕穿雲舟上沒幾個人不知道。我才出來的時候便聽到有人說這件事了,師姐仿佛是被餘太師叔祖親自帶回來的。不過師姐你那時候恐怕也傷得太重,所以才不知道吧……”

送走了白英後,紀啟順對著案幾稍微發了會兒呆。良久,才輕輕地歎了口氣,麵上浮出一絲苦笑來。她拿起茶壺杯盞,將裏頭剩餘的茶水倒進窗邊的盆景中,這才將它們收進乾坤袋。

她的傷勢,遠沒有白英以為的那麽簡單。

昨天,董妙卿看她精神好了不少,便和她談了談傷勢的問題——她傷得並不能算太重,至少每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也絕對算不上輕,她傷到的是丹田和經脈。

丹田和經脈,是修士儲存、吸收、消化天地靈氣的地方。傷了丹田,便無法正常修煉;傷了經脈,便無法使用法術。她的經脈還好,隻是有些輕微的損傷,主要還是丹田。

董妙卿告訴她,這種情況確實很嚴重,但是卻不是沒有恢複的方法。餘元卜才將她從秘境中帶出來的時候,她的丹田幾乎快要破裂。幸而餘元卜恰巧會一些修補丹田的秘術,但是因為某些原因隻能初步的修補了一下,所以她現在丹田完全不能用。

為了防止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丹田弄破了,餘元卜就順便把她的經脈給封了。所以,她現在連一個簡單地去垢術都用不了,隻能勉強使用乾坤袋。

前幾日何明德等人來探望她的時候,她身上乏力隻能勉強坐起來,所以並沒有想要給他們倒茶。今天精神好了不少,便自然而然的將茶盞取了出來招待白英用茶。不想卻遭遇了無法使用法術的尷尬局麵,叫她實在是有點心情複雜。

紀啟順從乾坤袋中取了另一冊話本出來,她將手肘撐在案上支著下巴,漫不經心的閱讀話本中描述的荒誕故事,但是那些潦草的字跡卻沒能引起她的興趣。

那些已經有些模糊的字跡似乎幻化成董妙卿的模樣:“你的丹田和經脈都受損了,這幾天就當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不必太過擔心,回了宗門師傅定會把你治好。”

她將話本“啪”的一下合起來,抻著腰倒在**。她伸出手隔空點了點天花板,歎息道:“好好休息一下,不必太過擔心嗎?”

紀啟順忍不住苦笑起來,不擔心就不擔心吧,本來就算她擔心也是沒什麽用的。隻是,她這樣的人又能怎麽休息呢?

她八歲就進入深山修煉,十歲進入蓬東太虛門,十一歲養氣。十三歲下山遊曆,十六歲出竅。現在她十八歲,她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十年了。十年中,她每天都是修煉,也隻有修煉。

在修煉中長大,修煉中結識好友;

修煉中跌倒,修煉中爬起。

現在要她休息,她能怎麽休息?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麽休息,也根本不想休息。

原本清晰的視野,漸漸起了霧。

紀啟順用手臂擋住眼睛,她有點想念自己的劍了。

三日後,穿雲舟回到了太虛門上空。

紀啟順與一眾弟子站在甲板上,望著那片靈秀的山脈。

餘元卜立在船頭,輕輕一彈指,便打開了穿雲舟的防禦陣:“回去罷。”話畢,便首先化作一道鋒銳的劍影向下飛掠而去。跟在她之後的,是那幾個引氣弟子。

紀啟順等人一動不動,她們這些出竅弟子要等到引氣弟子都下去了後才能動身。她垂著眼睛,思考著要怎麽開口讓白英帶自己一程才能顯得不突兀。

然後她就聽到董妙卿獨有的散漫聲線遠遠傳來:“順兒,低著腦袋看啥呢,找金子?”紀啟順愕然抬頭,發現董妙卿正懶洋洋的靠在欄杆上望著她。

董妙卿對她招手:“快過來,我帶你下去,不是說好了要體會一下師姐我風一般的高明遁法嗎?”

雖然覺得對方的敘事方法有點奇怪,但紀啟順還是快步走了過去,並且恭敬的拱手應是。董妙卿都給她台階下了,傻子才會推拒呢。

董妙卿懶洋洋的抬起手,大概是想要摸她的腦門兒,但是隨即一頓,將動作改為了拍肩:“乖了。”隨即化作一道清光將紀啟順合身一裹,向下飛遁而去。

落地之後,清光散去。

紀啟順一邊在心中暗想“什麽風一般的遁法,明明是光遁”,一邊向董妙卿抬手道謝。董妙卿則依舊一副懶洋洋的神態:“不用不用,自家人客氣啥。”

紀啟順又客套了幾句話,這才轉過視線掃了一眼身周,發現前方大約十五丈處黑壓壓一片人影,而她身周卻隻有董妙卿等引氣弟子和身前的餘元卜。她愣愣的想:“看著陣仗,掌門別是把外門弟子都找過來了吧。”

事實上,正是如此。

十五丈的距離,是什麽?

十五丈的距離就是——我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喲!

所以當紀啟順深思“掌門是不是吧所有外門弟子都帶過來”這個問題的時候,十五丈外的外門弟子們的心聲就是——

“董師叔祖旁邊那個內門弟子好像有點陌生,是誰啊?”

“咦,她好像是出竅期啊,難道是餘太師叔祖的新弟子?”

“難道是在小比中被餘太師叔祖看中了嗎?”

“好後悔……早知道我也報名小比了!”

幾息後,出竅弟子門也都陸陸續續落地了。

掌門陳逸卿一甩衣袖,帶著黑壓壓的人影迎了上來。

董(咬牙):個破孩子,長那麽高作死啊?

紀(微笑):空山新雨後,師姐一米六。

董(冷笑):嗬嗬,有本事笑我,有本事報身高啊!

紀(鎮定):一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