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獵人站了起來,用手輕輕沾了沾刀鋒。

當他回過頭的時候,猴子已經明白了。

死亡的時刻終於到來,他開始拚盡全力地掙紮。

“快跑……快跑……雀兒快跑!”

身後傳來同樣緊張的雀兒的聲音:“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啪——!”繩子斷裂了!

“快跑——!”雀兒猛地拍打翅膀飛了起來。

甩開繩子,猴子忍著腹部的劇痛撒腿就往樹林裏狂奔。

那獵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切,他隨手操起丟在一旁的弓箭,拉弓,瞄準猴子的背影,卻又頓了頓,轉而瞄準了驚慌失措的雀兒!

“咻——”

一聲刺耳的破空聲,利箭沒有射中雀兒,卻從她的胸前劃過!

頓時,血流如注!

雀兒仿佛瞬間被抽幹了力氣,整個摔了下來,卻被猴子穩穩地接住。

他把雀兒捂在胸口,沒命地狂奔,利用樹木的遮擋不停閃躲。

獵人在他的身後搭弓,又連射了三箭,卻都沒中。那獵人當即換了匕首快步跟了上來。

“雀兒,雀兒!沒事的!我們一定能跑掉!你要撐住!”

直接穿越了樹林,直到再也聽不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猴子才停下腳步,顫抖地低頭看了雀兒一眼。

溫熱的血已經滲透了他胸口的毛發,雀兒已經奄奄一息!

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猴子的心像針紮一樣痛。

他慌亂地想用手去捂住傷口,讓血不繼續流,可是血還是從他的指縫滲出,滴落在大地上。

“雀兒!你別死啊!”

“猴子……”雀兒微微伸長了脖子,痛苦的表情溢於言表。

她張大了嘴,似乎在說些什麽,聲音卻小得可憐。

猴子連忙趴下去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猴子……如果你修成了……記得來帶我回花果山……我不想……離你……太遠……”

聲音消失了……

寒冷的夜裏,寂靜無聲……

猴子顫抖著,顫抖著站起來,卻又跌坐在地,緩緩向後挪了幾步。

看著已經不再有半點動靜的雀兒,淚水一滴滴地從眼角劃出。

“雀兒!雀兒!你別死啊!”他撕心裂肺地哭喊。

可是,這隻小小的金絲雀已經再也不說話了,不說她那些嘮嘮叨叨的話。

溫度在她較小的身軀上一點點地流逝。

猴子的雙手捂著頭,揪著自己的毛發:“不可能……不會的……”

正在此時,一隻手從他的身後一把將他揪起!

猛地一回頭,他又看到了那雙吃人的眼睛!

不知道當時他哪裏來的力氣,他玩命似地一甩,直接一腳抓在獵人的臉頰上!尖利的指甲劃過,鮮血當即濺出!

“熬——”

一聲痛苦的哀嚎,獵人鬆手了。

猴子又是驚慌失措地奔逃,等那獵人緩過勁來,他已經逃到不遠處的岩石後麵躲了起來。

猴子不想死,但他也不能走——雀兒還在這裏!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徹底崩潰。

那獵人捂著傷口朝著四周查看了一下,正想走,卻發現地麵雀兒的屍體。

於是,就在猴子的麵前,他蹲下去,撿起了雀兒,用力一扯——

桔黃色的羽毛飄落在地,混著血,饑餓的獵人將血肉一點一點地喂到自己的嘴裏!

瞬間,猴子的心被絞成了粉末。

淚水像決了堤一樣奪眶而出,混雜著腹部裂開傷口滲出的血水,一同灑向地麵!

……

他跪倒在地,腹部的傷口滲著血水,劇痛,卻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

淚水從他的臉頰好像決堤一樣滑落,打濕了身上的絨毛。

猴子捂著嘴,瞪大了的眼睛已經完全被淚光籠罩,眼前一切模糊不清。

慘白的月光中,那獵人的身體微微抖動,撕開的碎肉,骨頭,一點一點地在與羽毛剝離之後被放入口中,咀嚼。

猴子什麽也做不了,他甚至自身難保,隻能蹲在石頭後麵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那獵人對雀兒所做的一切,看著他離開,看著那一地的血與碎骨。

“雀……兒……”僅僅是兩個字,他便已經失了聲。

就這麽呆跪著,捂著腹部的傷口,任淚水流淌,久久,久久,再說不得一句話。

日升日落,直到三天後,猴子再次站了起來。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挺過來的,動手掩埋了雀兒的殘骨,他沒有繼續向西邊走,而是朝著獵人的營地而去。

半個月後,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他摸到了獵人的床頭,用獵人自己的斧子將他的腦袋砸個稀巴爛。

睡夢中的獵人甚至沒來得及哭喊。

那一下下地砍下去,腦漿濺起,濺在猴子的臉上。

第一次殺人,殺一個和曾經的自己一樣的人,他沒有絲毫的恐懼,有的隻是癲狂,好像野獸一樣的癲狂。

在那一瞬間,也許他已經不再把自己當成人了,他覺得自己和雀兒才是同類,而眼前的這個不過是要吃他們的畜生!

沒有像對老虎一樣對獵人,猴子隻是殺。

再做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帶著獵人的匕首回到雀兒的墓前,用一塊木頭刻了墓碑。

看著歪歪斜斜的簡體字——“齊天大聖孫悟空夫人之墓”,猴子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

抹幹眼淚,猴子哽咽地說:“我會繼續往西走,我會回來的。雀兒,等我。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太上老君嗎?他不隻有能讓人成仙的丹,還有還魂丹。無論多少年,無論多少路,我一定會回來,你一定要等我。等我來娶你。”

十年,整整十年,起初因為不甘,而後變成退無可退,再然後,變成一種徹底的執念。

十年之後當猴子到達靈台方寸山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走完這一路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每天都和雀兒一起暢想著到了靈台方寸山學成之後的美好,那是一種自我的鼓舞。即使在荒漠裏被一群狼圍在一棵枯木上三天三夜我們也沒放棄過。”

“這種信心一直持續到我被一個獵人捉住。他把我捆著,而他則在旁邊磨刀。我試圖開口和他說話好讓他知道我不是一隻普通的猴子,即使把我賣給什麽人也好過把我吃了。可是沒有用,他太餓了,那裏正在鬧饑荒。別說是會說話的猴子,就是會說話的神仙也阻止不了他磨刀。”

“後來我逃了,雀兒救了我。可她……我失去了唯一的夥伴。那晚麵對她血淋淋的傷口,我發現自己不過是一隻沒用的猴子什麽也做不了,隻能一邊流淚一邊看著生命在她身上流逝。”

“那個獵人,他竟然……”

“在那之後我戒了動不動流淚的毛病,我想也許是所有的淚都在那一夜流幹了的關係。”

“她說讓我修成了記得回去接她,她不想離我太遠。然後我把她埋在一個小山坡上,為她用木頭做了塊碑——‘齊天大聖孫悟空夫人之墓’,我怕我回去的時候找不到……”

“我一定會回去的,一定!”

“……”

“再後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支持著我走完這條路,隻是覺得腳一直固執地往前,腦子裏一切關於放棄的念頭被清得幹幹淨淨。”

“妖怪、神仙,我什麽都遇到過,猛獸、獵人,這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沒有什麽能阻止我繼續往前走。”

“那時候我就想,連這樣的路我都走過,這個世界還有什麽能難得倒我?”

十年之後攀上靈台方寸山的已經不再是當初的穿越者,而是一隻卑賤的猴子,徹徹底底的野獸,來自深淵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