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總在變化,總是充滿著不可預見性。但讓我們驚訝的是,不管生命如何變化,美好的、真正的教育都能包容它、提升它。

2010年,我國著名力學專家錢偉長離世。他的受教育經曆很有些“傳奇色彩”:18歲那年,他以中文、曆史兩個100分,物理5分,數學和化學共20分,英語0分的成績進入清華大學曆史係學習。

然而,就在他進入曆史係後的第二天,九一八事變爆發。當錢偉長從收音機裏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拍案而起:“我不讀曆史係了,我要學造飛機大炮。”隨後,他轉入物理係學習。

從此,中國少了一個曆史學家,多了一代力學大師。

在這個故事當中,接受錢偉長轉入物理係的教師的做法讓人驚訝:他們既沒有把錢偉長當成是天才苗子,充滿期待地去接受(我相信,他們當時也沒看出這個青年的未來),也沒有因為他的理科成績如此之差,而心懷冷漠地去拒絕,他們隻是以一顆平常心,去悅納一個有著無窮可能性的生命。

這是多麽智慧的老師啊!他們的智慧,在於他們深知:教育是一種有機的過程,不是機械地從a推到b,再從b推到c,而是a可以生成無數種可能:b、c、d…更重要的是,這無數種可能之間,並沒有價值的高低之分。

隻可惜,現在聰明的老師太多,智慧的老師太少了。

智慧者選擇栽下銀杏樹。百年方成,哪怕他們看不到那一天;聰明者卻選擇種牽牛花,經年即開,隻是希望看見那一瞬間的耀眼。

一所農村學校校長,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要讓學生成才,考上重點大學。”

記者追問他:“有沒有另外的可能呢?當你的學生走上社會後,即使是一個打工者,如果內心仍然有美好的願望,仍然能在打工之餘過一種豐富的精神生活,也是你們教育的成功。”

校長沉默了,臉上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說:“對學校育人來說,我們的目的,就是讓他們成才。”

采訪無法繼續下去。

什麽時候,我們的教育連鼓勵學生去做個平民的勇氣都沒有了?

誠然,漠視個性、流水線般地對待學生是不對的。但是,對學生抱著過高的期待,恨不得人人成才,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表明改革的徹底和成功,這種做法就符合教育的規律嗎?

“殺君馬者道旁兒”,是蔡元培在要求辭去北大校長時寫下的話。他的意思是,殺你馬的人,就是給你馬鼓掌的人:正是旁人過分的期待與厚愛,才讓駿馬奔到超出極限而死亡。其實,教育者天天把成才、成功放在嘴邊,甚至提出“把每一個孩子當成天才來教”的口號時,不也成了催促學生使勁前奔的“道旁兒”嗎?

教育難得的是平常心。平常心源於兩個方麵,一是教育的規律;二是學生成長的規律。

教育是一種浸潤,它真正引發的變化很多時候是內隱的,不會立即外顯出來,甚至可能潛伏多年。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讀大學時,放棄自己的必修課,專挑自己感興趣的課程旁聽。多年後,他說:“你現在所經曆的將在你未來的生命中串聯起來。”但什麽時候會串聯起來?誰都不知道,誰也無法預測。就像我們唱歌,心裏的旋律一直在流動,可是哼唱不出來,某一天,或許突然大聲歌唱了出來。

那種帶有高度功利色彩的期待,往往違背規律,脫離常識的軌道。鍾啟泉教授曾經批評,某些名牌中小學罔顧基礎教育的性質與定位,紛紛提出口號,要把中小學建設成培養拔尖型、創新性人才的基地;還有一些學校,短短幾年時間就開設出上百門校本課程。鍾啟泉稱之為“嚴重的狂躁”。

教育是一種信仰,但信仰在當下成了一種奢侈品。人人似乎都信奉著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麽痛快。”可是,大自然不需要早熟的果子,因為那是生澀的,不甜美的。人類需要漸漸長大的兒童,揣著童心,長著兒童的樣子;我們也需要有定力的教育,俯下身,向著生命朝聖,那才是長久、健康、醇美無比的事業。

拋棄信仰,取悅社會,取悅大眾,把教育的專業主義束之高閣,無視教育的基本價值,是一種媚俗的表現。這樣的教育,讓兒童的成長失去優雅,失去從容。教育的精神麵貌,也變得過分的世俗化。

教育的精神麵貌應該是什麽樣的?

據新聞報道,一個小男孩在4歲半時就完成42.195公裏的馬拉鬆跑,此舉震驚了他的國家,人們稱他為“馬拉鬆神童”。

2007年,5歲的小男孩計劃用10天時間跑完500公裏行程。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始自己的漫漫征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大量警察封鎖了小男孩的長跑路線。原來,警方接到政府的指令,嚴禁他參加這項馬拉鬆活動。當地政府的理由是:小男孩隻是一個5歲的孩子,而500公裏的路程,對他的體力和情緒都是一個負擔。讓一個孩子去嚐試不屬於他年齡的生活,是一種極大的殘忍。國家可以不要神童,但有責任保護一個孩子的生命健康。

“要孩子,不要神童”,這是多麽振聾發聵的呼喚!

很多人感動於這件事,是因為這句話切中了教育的肯綮:把孩子當成孩子。而不是看那些附加在他們身上的東西,甚至把附加的東西等於了孩子本身。

隻是,我們太習慣於在平凡中去搜索孩子的天分,卻忘了把孩子當孩子。

也許,家長和老師會說,現實的評價體係在那兒擺著呢,不及時挖掘天分,不成才,教育怎麽向社會交代?

這話有道理。但是,盡管教育要受社會的影響,但絕不等於教育沒有自身獨立的價值取向和終極目標:教育不僅要為人才奠基,更要為“人”奠基。唯有如此,教育才能以自身的價值為他人所承認,才能真正地回歸“教育”。

這是一件難辦的事情,但絕非辦不到的事情。

20世紀80年代初,呂型偉任上海市教育局負責人。他碰到一所中學,高考連續三年剃了“光頭”,大家都諷刺校長是“光頭校長”。

怎麽回事呢?呂型偉悄悄到學校去考察。他發現學校環境十分整潔,師生舉止也很文明,這不是很好嘛!後來,校長告訴他,學校周邊環境很差,家長素質也低,學生從小耳濡目染,沾染了很多壞習慣。所以,他就把辦學目標定位在培養正派的、有一技之長的人上。他把那些有希望進大學的苗子轉到附近的重點中學,同時把重點學校認為考不上大學的學生,換到自己學校來。因此,他這所學校的升學率一直是“零”。

呂型偉感慨萬分,他對校長說:“你真了不起,教育界能出你這樣的人,是教育界的驕傲。我要召開全市校長會議,請你來講這三年剃‘光頭’是光榮的!”

為什麽光榮?就是因為教育在此處回到了教育本身:當它麵對生命時,不是急於得到膚淺的、一時的成績,而是著眼於人複雜而又長久的生長。

這位校長明白,教育對生命所產生的那種遙遠、闊大和不可比擬的影響,常常會超出一般人的設想。

所以,他願意以淡定的心態去對待成功、對待成長。隻因他堅信:教育是偉大的,它所思考和關心的問題,以及它對人性發掘的方式和著力點,都是其他行業所不能輕易抵達的。不管社會的人才觀和價值取向如何扭曲,真正優秀的教育工作者仍然能堅信這份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