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格的意識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感覺到自個兒跌進了誰的懷裏,被人扶著走出了前廳,跨出房門,六月的陽光迎頭灑下,晃得人睜不開眼,以及熱,好熱。

好在扶著她的人很快將她扶過了院子,轉進了陰涼的長廊之下。

不過路好像不太對,這好像是去陳氏院子的路。

走錯了,玉格想說,但沒有力氣說,她的腦袋熱得燥得像一團漿糊,無法再思考分辨什麽,太熱了,太晃眼了,她把沉重的眼皮闔上,瞬間感覺舒服了許多,便放任自己閉上了眼睛。

再醒過來,是她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在脫她的衣服,這觸動了玉格最敏感的神經,於是她費力的將眼睛撐開了一條縫。

不是她的屋子,但應該還是在她府上,這是哪裏。

“七爺,奴才伺候您寬衣。”

有些耳熟的聲音,是……石榴?

“不。”玉格的拒絕太過有氣無力,因而沒有半分威信,石榴仍舊動作著。

算了,玉格感覺到深深的疲憊,索性閉上了眼睛。

“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就一會兒,石榴高聲的尖叫起來,沒一會兒,陳氏急急忙忙走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老、老夫人,七爺,七爺她!”石榴指著玉格,語不成句。

陳氏進來頭一眼就看向了玉格,在她眼裏,玉格是沒有什麽異常的,不過是衣裳半敞開,露出了小半的胸膛,以及小小的玉石吊墜。

“到底怎麽了?你這個丫頭,輕聲著些,一會兒把郡主的人驚動了!”

就是為了不驚動郡主的人,她才特特挑了前廳這麽個地方動手,又把人扶回了自個兒的院子,而且青天白日的,就是見不著玉格,郡主也不會太追究玉格的去向。

可以說,為了能有個孫子,陳氏這一回思慮得極其周全了。

“老老老夫人,”石榴驚恐慌張得結巴起來,這事兒她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沒法兒解釋,她看到的七爺也是好好兒的呢。

“老夫人,您伸手,您看看,七爺,不、不、不對啊!”

“什麽不對?”陳氏把門闔上,走了進來。

石榴拉著她的手往玉格胸前,明明是空氣的地方探去……卻切實觸碰到了溫熱柔軟的所在。

怎麽會!

怎麽可能呢?!

陳氏瞠目,看著自個兒的手,又看看玉格,使勁的眨了眨眼睛,沒有看錯,她的手確實還沒有碰到玉格呢,可是!

在陳氏的吩咐下,兩人合力將玉格的衣裳全部褪去,而後陳氏發現了玉格手腕上的手串,她脖子上的玉石吊墜她並不奇怪,那是她一直要求她帶著的,可是她手上的那一串,每一顆都和她脖子上的吊墜一模一樣。

一瞬間,許許多多的畫麵閃入陳氏的腦中。

其實作為一手帶大孩子的親額娘,麵對一個小小的嬰孩,哪裏會沒有覺出一點兒異常呢,隻是她都下意識的忽略的,因為她內心無比的希望她生的是個兒子,她必須是個兒子,因為她已經不能生育了。

但是,現在,一切被打碎了。

石榴站在一側,躬著身子渾身打顫,滿臉驚恐不安的看著陳氏。

老夫人太鎮定了!

陳氏顫著手,緩緩的探向玉格的脖子,取下了她的玉石吊墜。

這樣離奇的事情,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塊生而帶來的玉石。

意外又不意外,眼前的景象沒有任何變化,陳氏的視線落到了玉格的手串上。

她緩慢的伸手抬起玉格的右手,而後一點點褪下她的手串,當玉石手串脫離玉格指尖的一瞬,一切迷障都破開了,眼前確確實實就是個女子。

石榴瞪圓了眼,把手緊緊的塞到嘴裏,堵住到口的驚呼。

……

玉格悠悠轉醒的時候,外頭天光仍舊大亮,也仍舊在那間陌生的屋子裏,身上的衣裳也穿得好好兒的,但她無比確定已經被人動過了。

手腳仍舊有些乏力,玉格慢慢的坐起來,看向自己的胸前,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果然,手串已經不見了。

玉格閉目養神,所以呢,在知道一切後,陳氏想做什麽。

房門被輕輕推開,石榴端著托盤走了進來,見玉格看了過來,心下一驚,有些手足無措。

石榴穩了穩心神,將托盤放到桌上,闔上了房門,這才看向玉格道:“七、七七七爺。”

對著玉格冷淡的神情,她實在叫不住七姑娘。

“奴奴才服侍您喝點水。”

石榴倒了一杯水,送到玉格唇邊,玉格的睫毛低垂,看向唇邊的茶水,並不張唇,她如今哪裏還敢碰陳氏叫人送來的東西。

像是覺出了玉格心底的嘲諷,石榴慌亂道:“奴才這就去請老夫人。”

語罷,將茶水放到桌上,如同逃跑一般迅速的離了屋子。

又過了一會兒,陳氏一個人走了進來。

房門被從外麵闔上,石榴守在門外。

“玉格,”陳氏怯怯的喚了一聲。

玉格掙開眼睛看向她。

“玉格,”陳氏坐到了床邊,拉著玉格的手,眼裏淚光閃爍,如一個苦口婆心的慈母,“玉格,額娘真沒想到你這生而帶玉的背後,還有這樣的事,額娘對不起你。”

“玉呢?”玉格隻問。

陳氏的目光微側,“玉,額娘幫你收起來了。”

所以是不打算還給她了?

玉格看著她,突然輕笑了一聲。

“我女扮男裝是欺君之罪,當株連九族。”

陳氏的臉微微別開,低聲道:“不會的,皇上心悅你,不會的。”

“所以?”玉格語氣涼涼。

“玉格,”陳氏又看向了她,“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額娘從前不知道,讓你辛苦了這麽多年,但往後你就不用如此了,有皇上替你撐著呢,皇上對你的這份心意難得,明知你是女子,還能容你站在朝堂上,等你進了宮,必定會待你如珠如寶,你再生一位阿哥,那真是什麽都不愁了,你會過得很好的。”

“所以,”玉格覺得好笑,“我從前過得不好,還是讓你們過得不好了?”

陳氏隻難過道:“你過得太累了,你原本不用過得這樣累的,額娘都是為了你好。”

玉格直視著她,“我覺得還像從前一樣就好,我若是進了宮,郡主怎麽辦?這府裏上上下下怎麽辦?阿瑪和額娘要去哪一處養老?我即便生了阿哥,身份再尊貴,可色赫圖家可就真的絕後了。額娘到底是為了我好,還是被皇家的尊貴迷了眼?”

“可是……”陳氏的神情焦急委屈,她不是個會說話的人,尤其同一向頗有氣勢說一不二的小女兒比,可是她是她親額娘啊,她怎麽可能害她,她都是為了她好啊,她怎麽就不能明白她這份苦心呢,她怎麽能這麽冤枉她呢!

“額娘都是為了你好,為了咱們全家好啊!額娘這麽大的年紀了,連外孫都長大成人了,就是再富貴的日子,又能過幾年,不都是為了你們姐妹幾個麽!”

“那可是皇上啊,有皇上護著,那不是什麽都有了嗎,往後你的孩子會是尊貴的阿哥,你的姐姐們和侄子侄女也都能受益,他們的前程越好,皇上就會更加重視你和你生的阿哥,這樣大夥都好,到底哪裏不好?”

玉格看著陳氏這樣隻要討了皇上歡心,便萬事不用愁的模樣,突然覺得沒有意思,和她爭論也沒有意義,她早已經閹割掉了身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自我意識。

“你當初就是這麽勸六姐兒進宮的吧。”

若沒有陳氏這一番對全家好,對她好的勸說,六姐兒不會違背她的話,去爭取入宮。

陳氏嘴唇微張,有些愕然又帶著自個兒都沒法理解的慌亂看著她。

玉格卻沒再說這個問題,隻道:“現在呢,你打算怎麽把我送進宮?”

皇上早已去了塞外避暑,沒有兩三個月不會回京。

而她的真實身份,“你若是要尋人幫忙,可得千萬小心了,一旦泄露出去,就算皇上真心要護,闔府上下,除我和郡主外,都難逃死罪。”

陳氏心裏一緊,她沒想那麽多。

玉格勾了勾唇,事情遠遠沒有這麽簡單,“我畢竟是朝廷命官,若是、無故失蹤,會有人來查,若是、病重臥床,也會有同僚來看望,你預備怎麽應對?”

陳氏張了張唇,一個都回答不上,她沒有想那麽多。

但是她知道,不能被她牽著走。

“阿瑪呢,你告訴他了嗎?”

陳氏搖頭,“他去城外莊子上會友去了。”是她為了今日這一場打發他出去的。

“那你好好想想吧,要怎麽萬無一失的把我送進宮去,若是說著為了大家好,最後卻把大家都害死了,那就可笑了。”玉格的力氣還沒有完全恢複,幹脆閉上眼休息。

雖然沒有睜眼,但她能感覺到陳氏仍舊坐在床邊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幾番糾結掙紮過後,陳氏篤篤定的道:“玉格,你一定有法子的對不對?”

玉格聽了,連勾唇都覺得費勁,她算計她,還要她幫她出謀劃策,收拾手尾,太可笑了。

但有時候不得不說,亂拳是真能打死老師傅。

玉格原本想著等她恢複了力氣,想法子聯係上郡主,也或者郡主先發現不對,尋到她,到時候再讓郡主出麵,把這府上翻個天翻地覆,把玉找出來。

但沒想到,陳氏誰也沒告訴,也沒有綁她,自個兒帶著玉偷偷跑了。

“七爺!”郡主破門而入,看到玉格,驚得迅速反身關上房門,“您怎麽?”

“額娘呢?”

郡主搖頭,“說是出門禮佛,天落黑了也沒見回來,阿瑪也不在,您也不在,我問了滿倉和門房上的人,都說您今兒沒有出府,所以我。”

玉格點點頭,明白了現在的情況。

“去拿一個帷帽過來,把人都打發遠些,先回咱們自己的院子再說。”

郡主點頭,也明白這事兒的要緊。

很快,郡主和落英護著玉格,趁著夜色,隻提了一盞燈光昏黃微弱的氣死風燈,腳步匆匆的從陳氏的院子轉回了他們自個兒的院子。

郡主道:“我這就打發人去尋額娘。”

玉格道:“派人去大姐、二姐她們家都問一下,尤其是三姐府上。”

“阿哥那邊也讓人問問,先別驚動太多人,就普通的閑聊,探探話,打聽打聽她可能會去的去向,再讓人把崔先生請來,各個城門那邊得勞他去問,連夜打聽太引人注目了,你們明兒再去各處,先咱們自己暗暗找找,戶部那邊,讓滿倉明早去替我告個假。”

郡主一一點頭應下,玉格想了想,又道:“我和十六爺約了明兒跑馬,便以此為由告假,十六爺那邊,若是問……就請他過府一趟,就說我有要事請他幫忙。”

“好,”聽著玉格有條不紊的安排,郡主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七爺也別著急,額娘從來沒怎麽離家過,不會走遠的。”

玉格垂眸,“但願吧。”

她如今已經不敢小瞧人的執念,以及對認定的唯一真理的捍衛的決心。

果然,郡主和崔先生明察暗訪了一夜一日,都沒有尋到陳氏的蹤影,而一大早,十六阿哥先上門問罪來了。

“你扯的好謊,還要爺替你在十三哥麵前打掩護,你如今真是越來越過分了,爺親自上門,也不出來迎接,還要爺自個兒來見你!爺說你。”

十六阿哥一通抱怨的跨進門,瞧見一身女裝的玉格,瞪了瞪眼,飛快的咽回了後麵的話,轉身就要關門,看見院子裏隻有落英一人在,才稍微定了定心神。

“你這是要做什麽,爺的魂兒都快被你嚇飛了!”十六阿哥順著胸口,後怕不已。

玉格示意十六阿哥先坐,落英給十六阿哥上了茶,便闔上門,退了出去。

十六阿哥見狀,有點悟過來了,“你今兒沒去戶部就是因為此事?你的玉、不見了?”

十六阿哥的眼神有些飄忽,他還是難以直視女裝的玉格,也太勾人了些,明明未施粉黛,怎麽就……咳咳,真是不怪人不正經。

“嗯,”玉格點頭,“所以有一事想請王爺幫忙。”

玉格說了陳氏的事兒,十六阿哥聽得眉頭緊皺,這樣違背人意願,算什麽對她好,她難道就沒想過,她若是願意,哪裏還會有前頭罷工罷市的事兒,她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就為了不入宮,偏偏最後親額娘給她下藥,也要把她送進宮,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十六阿哥聽得滿肚子義憤,“你額娘此舉也太過分了!”

玉格無意再評價陳氏的所為,隻是有一件,陳氏確實賭對了,她不能讓此事暴露出去,害得大姐兒二姐兒他們通通沒了下場。

所以,“勞煩王爺,帶玉格去您城外的莊子上住幾日。”

十六阿哥原本正想著她請他過來,是不是要他幫忙聯絡四哥,突然聽到這樣的請求,愣了一瞬,才點點頭,“可以啊。”

這比讓他送她進宮可簡單太多了。

玉格真心實意的笑開,致謝,“多謝王爺。”

玉格站起身,“我這就讓人收拾行李,勞煩王爺稍等。”

見玉格喚了落英進來,兩人一起去到內室,十六阿哥拍了拍額頭,這才清醒過來。

傻了傻了,明明是比送她進宮難太多了!

四哥要是知道此事緣由,必定會怨他壞了他的大好機會,就是不知道,玉格與他同住同玩幾日,那不是趕著往四哥嘴裏灌醋嗎!

真是,她果然就是來害他的!

十六阿哥憤憤的想著,見玉格和落英出來了,又忙站起身道:“稍等,爺出去安排安排,你如今這樣子,不宜被人瞧見。”

十六阿哥直接叫了一頂轎子抬到了玉格的院子,出了府門,也沒有下轎換車,安排了四輛馬車跟在後頭,一共五班轎夫輪流著把玉格抬到了城外。

十六阿哥也在轎上,轎廂狹窄,兩人的肢體難免會有相碰。

十六阿哥麵色尷尬的左右張望,想要掀起窗口的布簾瞧瞧外頭,又想起身旁之人萬不能暴露,又強忍下來,麵上一點點染上紅霞。

玉格被十六阿哥左右挪動的動靜拉回神,瞧見他的麵色,微微垂眸,而後笑著輕聲問道:“可是太過悶熱了?要不我戴上帷帽,王爺開窗通通風?”

“不用了,”十六阿哥先回道,而後才道:“爺就是太熱了,早知道該讓人備些冰的。”

“嗯,”玉格點頭,同十六阿哥閑聊起來,“皇上那邊,王爺打算怎麽說?”

十六阿哥滿不在意道:“就說爺拉著你避暑打獵唄,這上半年,咱兩都累得不輕,他自個兒出塞玩去了,還不讓咱們鬆快鬆快。”

玉格想了想,這話雖然說得胡鬧,但還真是個法子。

誤會他拉著她做共犯偷懶,以逃脫或者減輕責罰,比讓皇上誤會他二人有私情要好得多。

十六阿哥果然是個聰明人。

“勞煩王爺幫我尋一尋、玉,此事不易張揚,我們的人手很有限。”

十六阿哥答應得很快,“放心吧。”他肯定是要幫她找的啊。

“嗯。”玉格笑著點點頭,果真放下心來。

自個兒打聽自個兒額娘的消息太過怪異,而十六阿哥打探陳氏的消息,別人隻會懷疑十六阿哥是不是一邊交好她,一邊又暗地裏查她,想要辦她。

相信她和他曠工這幾日,訪客不會太多,唯一會找上門來問究竟的十三阿哥,滿朝上下,除了皇上,也隻有十六阿哥能攔下了。

但於茫茫人海中尋一人來說,放心是沒有用的情緒。

五日過去,還是沒有一點兒陳氏的消息,而五日過去,玉格每日的進食量迅速的減少。

“是不是中了暑氣,爺去給你叫個太醫來,外頭的庸醫最是沒用!”十六阿哥有些暴躁。

“不用,”玉格隱隱的有某種預感,畢竟這樣的事,她也算經過一回了。

“還是沒有消息嗎?”

十六阿哥麵色難看的搖頭。

“你三姐夫他們都已經開始擔心是不是陳氏在外頭出什麽意外了。”

“哦,”玉格點點頭,語氣態度極是淡漠。

這是十分怪異的反應,但十六阿哥一麵擔心玉格這突然的中暑,一麵又著急陳氏那邊的情況,也就沒有顧上。

“要不再喝點綠豆湯吧?那個最解膩又解暑,”十六阿哥半哄半勸道,“你這樣,等郡主他們過來了,瞧見了也不放心。”

但玉格的睫毛顫了一下,說,“我想吃火鍋。”

“什麽?”十六阿哥沒太聽清楚。

玉格仰麵躺在搖椅上,“想喝冰可樂。”

“想喝什麽?”十六阿哥完全沒聽明白。

“沒什麽,”玉格忽然笑了一下,側頭看向他道:“王爺若是沒有娶妻納妾,我大約會喜歡王爺這樣的。”

他明知她的利用,仍一片真心對她,多少讓她有些歉疚了。

“什麽?”這一回,十六阿哥聲若蚊呐,麵色不自在了一瞬,又大聲指責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胡說八道,你有那力氣,不如多吃兩口肉!爺真是欠了你的,你等著,爺遲早找你討回來!”

“嗯。”玉格閉上眼,笑著輕聲應道。

十六阿哥暗暗搖了搖牙,她這模樣根本不像是中暑的模樣,瞧著玉格眨眼間,呼吸便平穩下來,十六阿哥示意落英別再打扇,將冰盆也移遠些。

轉出屋子,十六阿哥的眉頭深深攏起,離了那玉,果然於她身子不宜。

“怎麽還沒找到,不過一個婦人,能跑到哪裏去?”又過了兩日,玉格每日昏睡的時候越來越長,十六阿哥也越來越暴躁。

“回爺的話,有消息了,南邊有一對主仆疑是色赫圖家老夫人。”

“那還不趕緊確認,若真是,就是給爺把人敲暈了,也趕緊帶回來!”

“是。”

這一邊,十六阿哥越來越著急上火,但另一邊,玉格卻越來越不在意此事,甚至還能寬慰擔憂她身體的郡主和崔先生、四姐兒幾句。

“放心吧,我沒什麽不好,能吃能喝能睡,渾身上下也沒有哪一處疼痛,心情也還不錯。”

四姐兒道:“六姐兒一直給我送信兒,說你怎麽還不去看她。”

“嗯,”玉格點頭,“幫我把大鐵送過去,代我陪她。”

空氣寂靜了一瞬,四姐兒道:“六姐兒又不喜歡大鐵,大鐵到底是頭熊,除了你,也沒人喜歡了,你還是自個兒養著吧。”

玉格勾唇笑了笑。

出了屋子,三人皆心事重重。

“玉格她……”四姐兒強忍淚意,那話像是交代後事一樣。

崔先生示意她噤聲,走遠了方道:“前次,七爺從宮裏出來那回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崔先生說完看向郡主。

郡主低頭久久,方低聲道:“七爺出宮後對人淡漠了許多,若是讓她舒服的關係,她會放開投入,也不吝惜回應表達,可若是惹她不快了,她也不會多說,隻是從中抽離出去,極幹脆迅速,冷靜得像是沒有那麽多年的感情一樣。”

“像個旁觀者,像是個偶然路過戲台看戲的看客。”崔先生接過話道。

兩人皆沉默下來,其實她們也或多或少的覺察到了,隻是她們都屬於玉格會回應的那一類,而她們也想要玉格能輕鬆些,那些不願意應付的人事物不應付了又如何。

崔先生感慨道:“七爺大約真是、來曆不凡,那玉也不凡,因為那玉,七爺降臨這世間,而如今離了那玉……”

七爺或許就要回去了。

三人心頭沉沉,四姐兒睫毛一顫,淚水便盈了滿眶,隻強撐著不讓它落下。

郡主抬起頭道:“我再讓人去找,莊親王那邊說已經有些消息了,如果是,不管人如何,先快馬加鞭把玉拿回來。”

崔先生點頭,“郡主說得是。”

另一邊,十六阿哥的人尋到了確實是陳氏,不過陳氏在被找到之後,鼓起勇氣破釜沉舟了。

玉格看著麵前碎成幾瓣的玉石,麵色如常,甚至還有淺淺的笑意,早知道這麽容易,嗯,她或許也不會提前回去。

十六阿哥卻笑不出來,郡主、崔先生、四姐兒也都在,他們是聽說找到了陳氏的消息過來的,見到碎玉,同樣笑不出來。

玉格看向十六阿哥道:“最後勞煩王爺一件事兒。”

“你說。”十六阿哥的嗓音喑啞。

四姐兒別開臉,眸底濕潤一片。

“勞煩王爺舉薦崔先生入仕,玉格家裏人太多,這些年又得罪了不少人,家裏沒有人看顧不行。”

“好。”十六阿哥聲音沙啞,答應得卻很幹脆。

伴著他的答應,郡主的淚珠應聲而落。

這一刻,雖然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清楚的意識到,沒有玉,玉格果真、要走了。

玉格同郡主還有些話要交待,三人退了出來。

四姐兒看到膽怯畏縮的站在一旁的陳氏,生平頭一次,恨紅了眼,當初啟科齊害得她流產,還險些害了她性命,她都沒有這樣恨過。

陳氏被四姐兒的目光看得越發畏懼,訥訥解釋道:“四姐兒,額娘真的都是為了你們好,額娘不知道怎麽辦,玉格那麽聰明,她一定有辦法的。”

四姐兒的眼淚如雨水般落了下來,崩潰道:“玉格那麽聰明,那麽多人恨她想要害她,都不能把她如何,隻有你,隻有你這個家人做到了!她被你害死了!”

什麽死不死的,陳氏心裏驚了一下,又很快安慰自己,這是四姐兒的氣話,她隻是砸了塊兒玉,讓玉格不得不進宮而已。

但陳氏的僥幸當晚便被打破了。

同郡主說完話後,玉格又沉沉的睡了過去,這回,一睡,不醒。

玉格的後事辦得很快,沒有讓人看見她的遺體,便封了棺,而後才抬回府中開始治喪。

雍正遠在塞外來不及趕回,寫了明折哀悼,又命了阿哥弘曆前來吊唁。

參加喪禮的賓客很多,所有人都是恍惚的,怎麽這樣突然,玉大人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還有一個月才滿三十一歲,三十歲的從一品大員啊,竟中個暑,人就沒了。

大姐兒等人也全都無法接受,趴在玉格的靈柩前哭得死去活來。

六姐兒沒哭,她恨恨的盯著棺木,上前掀了祭桌砸了燭台,“假的!一定都是假的!不可能!怎麽可能!我等了盼了十五年才和玉格團聚,如今才半年不到,怎麽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啊啊啊啊!”

六姐兒瘋了一般又哭又叫又砸。

四姐兒哭著上前抱住她,“六妹,六妹,六妹。”

她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太突然了,誰也沒有想到,玉格去西北戰場沒死,那麽多次賑災平亂沒死,追收戶部欠銀,得罪滿朝文武,沒死,被皇上發現女扮男裝的欺君之罪,仍舊安然無恙,最後卻死在了自家人的一片‘好心’上。

“啊啊啊啊啊!”六姐兒捂著耳朵瘋狂的尖叫,目光劃過一眾悲戚的麵容,和到處掛著的白色喪幡,突然整個人栽倒了過去。

“六妹六妹!”四姐兒抱著她,同三姐兒一起把她抱到了客房。

客房離靈堂很近,六姐兒悠悠轉醒時,還能聽到外頭的奏樂聲,不過六姐兒的心神被另一道更細小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是五姐兒和四姐兒的談話聲,“四姐,你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麽?額娘的神情太不對了。”

喪禮上,陳氏整個人似是癡傻了一般,呆呆的望著空中並不存在的某處,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如今在哪裏是什麽情形一樣。

太不對了,在陳氏所知,玉格是家裏唯一的‘兒子’,她沒了,她會是如同天塌了一般悲痛,而不是這般的、恍惚癡傻。

而且,太突然了,五姐兒也不能接受,所以必然是有什麽旁的她不知道的緣由。

四姐兒沉默良久,同五姐兒說了陳氏的事。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四姐兒和五姐兒心下一驚。

六姐兒滿臉淚水的轉出屏風,下唇已咬出了血印。

玉格的喪禮結束後,其名下所有田地房屋全給了郡主,恩萌也按照玉格的遺願給了五姐兒的長子久保,久保如今才十二歲,未來如何,且還長遠著,玉格一族迅速的冷寂了下來。

很快入了秋,今歲的秋天涼得很,陳氏感了風寒,很有些咳嗽。

多爾濟聽她咳嗽了一整晚,又見次日婆子隻請了外頭的大夫來瞧,皺眉道:“怎麽不請一位太醫過來?”

玉格雖然沒了,但她曾經留下的功績還在,所以陳氏仍舊是從一品的誥命夫人。

婆子戰戰兢兢回道:“回老爺的話,奴才不知道怎麽請太醫。”

她連太醫院的門朝哪處開都不知道。

多爾濟又問:“郡主呢?”

“回回老爺的話,郡主住在七爺陵墓旁的院子裏,大約、大約還不知道此事。”

多爾濟咬了咬牙,也沒臉讓人去通知郡主,叫郡主給陳氏請太醫。

陳氏做的那事,後來他才從四姐兒的口中知曉,糊塗,太糊塗了,可到底是一塊兒過了幾十年的夫妻,看她夜夜難寐,多爾濟心中的憤恨便慢慢淡了。

“去阿哥府上,請阿哥幫幫忙。”

“是。”

允祜阿哥收到郭羅瑪法的請托,幹脆的答應下來,正要交給福晉去辦,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五姐兒的耳中。

五姐兒疾步走來,撿起色赫圖家的帖子看了一眼,便扯得粉碎。

“往後,你們若是認陳氏這個郭羅瑪瑪,就別認我這個額娘!”

“額娘,”允祜阿哥被她罵得愣住。

福晉忙上前扶住五姐兒,“額娘息怒。”

五姐兒也不解釋,隻厲聲喝道:“你記住了沒有!”

“是,是。”允祜阿哥連忙應下。

隻是送走了五姐兒之後,允祜阿哥心裏很是可惜,舅舅雖然沒了,可她留下的關係可不少,平時不顯山露水,但關鍵時刻,是連四哥都不得不妥協的存在。

而且旁的不說,隻舅母和四姨母、五姨母手裏的買賣就叫人眼饞。

太可惜了。

允祜阿哥原本想讓福晉幫忙開解開解額娘,卻慢慢發現,不止是他額娘,舅母、三姨母、四姨母、五姨母等人都對郭羅瑪瑪極其冷淡。

這是怎麽回事,不過不要緊,他也遠著就是。

多少難過的日子都熬過來了,一場秋涼而已,並沒有要了陳氏的性命,痊愈之後,她仍舊是尊貴的一品誥命夫人,衣食住行上,郡主也不曾短缺她的,隻是到底還是不一樣了,逢年過壽再沒有滿堂的賓客,她生病也沒有那麽多人探望了。

甚至生病,陳氏仔細想了想,除了那回她讓人驗落英的身子激怒了玉格,臥床難過了好一陣外,她似乎好久都不曾真正病過了。

每次,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不待病症徹底發出來,郡主就會請來太醫為他們診治,而如今……

陳氏看著滿院蕭瑟的秋景,哀哀的哭了起來。

她真的做錯了嗎,她本意真的是為了她好啊,她是她親額娘啊,她怎麽會想她不好呢。

陳氏的曲折愁腸無人傾聽也無處傾訴。

雍正九年,三姐兒的次女出嫁後,三姐兒毅然決然的要同喜塔臘·達穆合離,允祜阿哥雖不知內情,但見三姨母決意合離後,額娘和舅母、四姨母、五姨母都對其親近了許多,便也站到了三姨母這邊,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而後無數年,允祜阿哥都無比慶幸自個兒這次的選擇。

原三姨夫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在朝堂上被各種打壓,十六哥更是擺明車馬的厭惡他,很快就丟了帽子回家養老,連帶著他的兄弟親人,也是個個仕途不順。

旁人不知內情,隻道色赫圖家的姑娘都辜負不得,瞧瞧合離的兩位,一個啟科齊,一個喜塔臘·達穆皆是徹底的沒了前程。

有人戲言,玉大人餘威猶在啊。

而餘威猶在的玉大人本人,緩緩睜眼,從自個兒暄軟的枕頭上醒來。

打開臥室直通院子的房門,四月的風光正好,紫藤花搖曳著送來陣陣芳香,大黃狗哈著舌頭湊過來蹭腿賣乖,兩隻貓兒伸了伸懶腰,慢悠悠的走過來提醒她該喂食了。

漁歌彎眸一笑,轉身回屋裏去拿貓糧和狗糧,突然外頭傳來了一陣門鈴聲。

一大早就有訪客,漁歌也並不奇怪,她有在網絡平台分享一些養貓養狗養花養果樹的小視頻,所以在小區內算是個紅人,經常會有鄰居阿姨來尋她借一把青菜或小蔥早上下麵。

然而這次上門的卻是一個瞧著脾氣就不大好的俊俏男人。

漁歌打開花園矮小的鐵柵欄門,笑看著他。

“喂!”男人惡聲惡氣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還欠爺一個救命之恩!”

漁歌笑著點點頭,在這個時代,她不必小心翼翼。

見她認了,男人微微別開頭,有些不自在的道:“那個什麽,爺這回可是母胎solo啊,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

“嗯,”漁歌笑道:“不記得了。”

“不過,你要喝冰可樂嗎?”

作者有話說:

小聲叨叨,我覺得這章的章節名怪有意思的,猝然被發現,猝然死亡,猝然完結。

咳咳,應該沒有番外了,我說過的番外感情線直接寫進正文裏了,嗯,是的,那就是我的感情線了。

最後,感謝大家一直的陪伴,這篇文真得太長了,一度寫得我很難受,感謝你們一直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