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老槐樹搖擺的枝葉戛然而止,陷入詭異的靜態。

四周的風不算大,但絕不可能一片樹葉都吹不動。

樹下,鎮玄將項悲歌的衣袖依舊隨著夜風飄**,他一改平日的慵懶,明亮的眼眸如同劍刃般銳利。

一人一樹,一動一靜,宛若一幅畫作,景是死的,人是活的。

“道友有難言之隱?”

項悲歌眉頭微皺,淡淡問道。

老槐樹依舊是一動不動。

“我觀你也沒甚麽難言之隱,為何對本將不理不睬?”

項悲歌輕歎一聲,“本將雖然是被貶至此,在爾等看來沒什麽威望可言,可爾等須知……本將,始終是上清宗親傳弟子!鎮玄司正九品鎮玄將!”

說著,他輕撫長衫,衣袖獵獵作響!

狂風驟起!

老槐樹終於動了,不過不是被夜風吹得搖曳,而是枝葉劇烈抖動,好似被一股龍卷風席卷,所有枝葉都向著樹冠方向聚集。

樹枝間不斷傳來哢嚓聲,枝斷葉飛。

沙沙沙——

狂風過後,老槐樹枝葉低垂,仿若勢力眼的小吏那般低眉順眼。

項悲歌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笑意,“既然沒有那傲骨,就別裝那傲氣人!本將清楚,你長得高,看得廣,說吧,那小賊妖貓阿四的去向。”

老槐樹沙沙作響,低聲回應著什麽。

項悲歌在樹下站了許久,眉頭緊蹙,始終沒有鬆開。

片刻過後,他掏出一枚丹丸,輕輕碾碎,灑在樹根上,“這是給你的答謝,還有一事要托你做,幫我看好陳家巷的百姓,特別是陳家父子。”

他頓了頓,言語深沉,“你需要清楚,陳家旺是我義兄,陳寧是我的義子,他二人在我心中的重量,遠勝過這清溪縣中的一切!”

說罷,他輕甩衣袖,負手大步離去。

項悲歌看似隻是尋常走路,可步伐詭異,一步踏出已是十幾米開外,僅是眨眼間已經消失在黑夜中。

風停了。

老槐樹卻還在搖曳,枝葉攏向巷口位置,幾片翠綠的樹葉無風也飄**,輕飄飄飛入深巷中。

……

陳家巷深處。

陳寧把玩著兩顆白水煮蛋,往自家方向走去。

陳家小院在靠近西巷口的位置,雖比不上馬家那般高大,但也比尋常百姓家氣派,都是青磚青瓦。

可陳寧走到靠近家門口位置,忽然腳步漸緩,停在了燭火照不到的暗處。

這一路走來,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著大紅燈籠,一派燈火通明的景象,唯獨到了陳寧家這裏,沒有了光亮。

陳寧家沒掛燈籠,對門的鄰居也沒掛。

兩家人像是商量好那般,倒是有幾分默契。

雖然門口沒有燈火,但借著月光,陳寧還是能看到,有一道瘦小身影站在門口躊躇,口中念念有詞。

“陳寧哥,這幾日家中沒糧了,我能不能再借點……唉,不行不行,這個說太多次了,陳寧哥可能不會答應。”

“陳寧哥,我爹爹今日想吃點白麵……這樣不是顯得爹爹太貪吃了?也不太好……”

“到底該怎樣跟陳寧哥說才好?”

月光下,那瘦弱男孩低著頭,扒著手指低喃,眉眼間卻是大人家們為生活奔波才有的憂愁。

他躊躇半響,最終歎了口氣,低著頭向自家門口走去。

男孩的聲音雖低,但暗處的陳寧聽得一清二楚。

這孩子叫張家寶,是陳寧對門的鄰居。

家寶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在生他時留下了病根,沒過兩年就去世了。

好在他父親是獵戶,打獵本事不錯,日子過得還好,後來續了弦,給他找了個後娘。

可麻繩總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他爹前兩年進山打獵,摔斷了脊柱,癱瘓在床,後娘照顧了沒幾日,留下一封信,就悄然離去。

自此,那個年僅五歲的孩子,擔起了照顧癱瘓父親,養家糊口的重擔。

張獵戶在清溪縣是獨戶,無依無靠,一個孩子能有幾分本事?

雖然張家寶每日都會跑到街上的小店幫人刷盤洗碗,也會跑到街市撿些菜葉,但依舊經常餓肚子。

平日裏,街坊也會接濟他們爺倆,陳寧更是時常送米糧。

陳寧看著瘦弱的男孩,眼神中滿是不忍,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

那時自己雖然是孩童身,但心智好歹是大人,意識堅定,而且還有項大人照顧,不曾短過吃喝。

可張家寶又能依靠誰呢?

無依無靠的孩子,比自己當初可要苦得多。

陳寧深吸一口氣,很快整理好心情,露出笑容,大步從黑暗中走出。

“小寶!幹什麽呢?”

陳寧裝作一無所知,熱情地向張家寶揮手。

“陳寧哥?”

瘦弱男孩聞聲回頭,眼神有些驚慌,“沒,沒幹什麽……打算去找陳伯伯玩會兒。”

“那就走啊!”

陳寧笑得燦爛,上前勾住張家寶瘦弱的肩膀,把水煮蛋遞過去,“看,這是吳奶奶給的水煮蛋,吳奶奶說了,吃了這水煮蛋,就有神鳥保佑你,晚上不怕鬼怪敲門……拿著,吃吧!”

“鬼怪?”

張家寶打了個寒戰,趕忙推開雞蛋,“陳寧哥,我不餓……”

他話音剛落,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咕亂叫。

小家寶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解釋的話哽在喉嚨中。

“肚子都咕咕叫了,還不餓?”

陳寧卸下平日的威嚴,哈哈大笑,“拿著吧,吳奶奶特意叮囑我給你爺倆帶的!

對了,今天是中元節,我給你們爺倆帶了牛肉!”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荷葉包,裏麵傳來陣陣肉香。

這是方才在吳家麵館切的牛肉,足有二斤多。

張家寶見陳寧笑得爽朗,害羞撓頭,“陳寧哥,我……”

“拿好。”

陳寧也不等他再作聲,就轉身走進了自家小院。

張家寶望著他的背影,半響才低喃了一聲,“陳寧哥,謝謝你…”

陳家小院隻是正常人家,不算大,但趕緊利落,院中立著一根粗壯的鐵木樁,因常年捶打,樁子上滿是拳印。

院子角落處,擺著幾個厚重的石墩,最小的也有幾十斤重,大的少說要有百餘斤。

側房裏壘了灶台,旁邊整齊堆砌著劈好的柴火。

正房的門開著,裏麵有燈火跳動,還能聽到粗狂的抱怨聲。

“陳寧幹什麽去了!他怎麽現在還不回來,餓死老子了!”

聽到那道聲音,陳寧不由長歎一口氣,眉宇間攀上無奈,抬腿進了屋子。

“陳家旺,我回來了。”

陳寧努力讓自己保持笑容,向屋子中揮了揮手。

屋內大堂中有張八仙桌,旁邊坐著位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虯髯胡,長發隨意綁成馬尾狀。

“陳寧,你怎麽才回來!”

虯髯壯漢聞聲回頭,撅起嘴,臉上浮現不符合年齡的幼稚,那兩顆銅環豹眼中更是流露出清澈的愚蠢。

陳家旺,陳寧的親生父親。

正如他所表現出來,他是個癡子。

十三年前的那場禍事,讓母親丟到了性命,也讓陳家旺這個清溪縣萬人敬仰的總捕頭變成了傻子。

原本抓賊拿匪,功績斐然的總捕頭陳家旺,如今隻有六歲孩童的靈智。

這些年來,陳寧和項悲歌用盡了辦法,替他求醫問藥,都救治不回來。

根據項悲歌的說法,陳家旺是被人強行用搜魂陣法破壞了魂魄,一魂一魄被陣法泯滅,徹底找不回來了。

他餘生,隻怕都是這幅樣子。

“陳寧,我就知道,你是打算餓死我!”

陳家旺抱著膀子背對陳寧,氣呼呼說道:“我以後再也不跟你好了!我要跟你恩斷義絕!我不當你爹了!”

“那要不我給你當爹?”

陳寧搖頭苦笑,打開手中荷葉,“別生氣了,我專程去吳家麵館給你買了牛肉,你如果跟我絕交,可就吃不到了……”

“吳家的牛肉?”

陳家旺聳動鼻子,聞到牛肉的香氣,立刻轉身撲到陳寧身前,滿臉驚喜接過荷葉包,“牛肉!真的是牛肉!陳寧,我還跟你好!我還當你爹!”

“你真是我爹……”

陳寧輕歎一聲,苦笑搖頭,“慢點吃。”

“我都快餓死了,怎麽慢!”

陳家旺嘴裏塞滿了牛肉,含糊不清回應道。

陳寧沒打算跟癡子講道理,隻能無奈揮手,“吃飽了就去睡覺!”

“知道了!”

陳家旺依舊悶頭幹飯,含糊不清回應。

陳寧則是轉身來到自己的屋中,關好門窗,這才俯身爬到床下。

沒過片刻,陳寧就從床下掏出一個小木箱子。

木箱灰撲撲的,平平無奇,打開後裏麵卻放著很多古怪的東西,有貼著古怪文字的瓷瓶,有黑乎乎的石頭,精致的弩弓……

這些,都是陳寧這些年悄悄收集藏匿的好寶貝。

陳寧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黃符,仔細打開看了看。

這正是之前在鎮玄司撿的那張。

他本想把黃符放到木箱中,但想了想又把黃符放回到懷裏,還從木箱中取出幾個小瓷瓶。

那幾個小瓷瓶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奇怪的符號——explosive。

這是一瓶瓶的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