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海歸派正式登上中國社會的大舞台。無論是辛亥革命,還是新文化運動,乃至民國建立,海歸派都發揮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海歸派在實業方麵的建樹遠為遜色,但為數不多的海歸派企業家對中國現代工業的發展,對中國科技進步的推動,遠非一般本土實業人士所及。

祖籍湖南湘陰的範旭東,是海歸派企業家的傑出代表。他生於中法戰爭前夕,留學時正逢庚子事變,創業時又遭遇北洋軍閥混戰,創業後屢受外國壟斷資本阻撓,晚年更遭受日本侵華重創。但他百折不撓,從零開始,建立起中國自己相對完整的重化學工業體係。

在湖南這個革命家輩出的內陸省份,範旭東以天津塘沽為基地的創業故事,更加顯示了海歸派企業家的稀有與傳奇。

楔 子

這是一份辭職報告。報告對象:北洋政府的財政總長。遞交報告者:財政部鑄幣質量調查員,留日海歸範旭東。

僅僅上任兩個月,跑遍北洋、江南、廣州等造幣廠,範旭東調查發現:各廠新鑄的袁大頭銀元,幾乎枚枚都達不到重量7錢2分、純銀含量96%的部頒要求。性格耿直的小範呈書上司,堅決申請把不合標準的銀元回爐重鑄。

幣者,弊也。銀元不符標準,財政部的一幫官僚們怎會不知,但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銀元重鑄是不可能的,調查員要辭職卻立即照準。

此時,正值1912年年底。民國初建,北京政府卻是北洋軍閥當道。調查員範旭東失業了,從海歸一下子變成了“海帶(待)”。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是聖人的教誨,但海歸範旭東卻也深諳此道。作為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化學係的高才生,範旭東早就想見識一下西洋人的化學工業,看看人家的酸堿鹽是怎麽搗鼓出來的。範旭東的哥哥範源濂,此時剛好升任教育總長,他非常清楚弟弟的心思。很快,小範就得到一個赴歐洲考察的機會。機不可失。手續辦完後,範旭東馬上就出發了。

失意官場,尋機商場。誰也沒有料到,海歸範旭東這西遊的一小步,成就了東方化學工業的一大步。

留 日

俗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站著一個偉大的女人。但就範旭東的人生和創業經曆來看,這個男人成功的背後,站著的卻是一群非常優秀的男人。這些人中,有他的哥哥範源濂、有他的老師梁啟超、有他的老鄉楊度……

對範旭東一生影響最大的,還是他的哥哥範源濂。可以說,沒有範源濂的引導鋪墊,帶他東渡日本,就沒有未來的實業家範旭東。

1889年,範源濂不到15歲,範旭東剛剛6歲,做私塾先生的父親就因貧病交加而去世了。母親帶著他們兄弟二人,寄居在長沙城裏,生活更加艱難。好在範旭東的母親做的一手好針線活,整天為別人漿洗衣服,換取菲薄的報酬,一家人隻能勉強糊口。母親經常是淚中含笑,她同中國所有的母親一樣,在自己孩子身上寄托著美好的希望。但做針線活的報酬實在微薄,沒法供孩子們讀書,幸虧得到姑母的幫助,範氏兄弟才有機會繼續上學。

哥哥範源濂聰明好學,13歲就考中了秀才。白天,他在長沙嶽麓書院攻讀;晚上回來,不但要幫媽媽料理家務,而且要教弟弟識字念書。夜裏兄弟倆同床而臥,夏天還好,到了寒冷的冬天,破屋漏風,室內與室外一樣濕冷。被子單薄,哥哥便緊緊地把弟弟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弟弟,共同熬過漫漫的長夜。艱苦的磨煉,使得範家兄弟從小就養成了堅毅頑強、不屈不撓的性格,兄弟感情也遠超一般家庭。

範旭東大一點後,母親送小旭東到姑母身邊學詩書,讀四書、《詩經》和《左傳》。“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小旭東很快就背熟了,然而他覺得乏味。母親又送他入長沙北鄉的吳鏡蓉館學八股試帖,但小旭東對八股文很反感,他語出驚人:“八股文章代聖賢立言,我有主見應由我盡量發揮,要我偽裝聖賢來說假話是不可能的。”

這時,梁啟超正在長沙主持提倡維新變法的南學會和時務學堂,範源濂與林圭、蔡鍔等同時入選,成為梁的高足和追隨者。受哥哥影響,小旭東經常到中西學術並重的求賢書院去看報紙,聽人研討時事,主動接受新事物。在那裏,他呼吸到一股清新的空氣。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積極參與變法的梁啟超逃往日本,禍及範源濂。為躲追捕,範源濂被迫東渡日本,進入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學習。

1900年範源濂潛回長沙搞地下工作,再次遭到追捕,無奈再次逃亡日本。此時,範旭東已經17歲。想到反動勢力的殘酷無情,範源濂害怕弟弟受到牽連,決定帶他一起東渡。

一路上,範旭東被藏在船艙下,他是聽著嘩嘩的海浪聲離開故土遠赴東瀛的。這嘩嘩的海浪聲令他心驚過、害怕過,但他也因此對大海一往情深。

從1900年至1911年,從17歲到28歲,範旭東在那個櫻花盛開的島國生活了11個春秋。在這裏,他不僅大大開闊了眼界,掌握了淵博的知識,也收獲了愛情,明晰了實業救國的誌向。

櫻花開了,謝了;謝了,又開了。櫻花似潔白的冰雪,讓人想到堅韌與挺拔;櫻花是花樣年華的少女,讓人感覺到青春與朝氣。當時的日本,正是國力蒸蒸日上的時候,目睹日本強盛的範旭東,想到海對岸祖國的貧窮落後,真是感時花濺淚,祖國啊,您何時才能崛起?

在爛漫櫻花中,範旭東曾攝下一張永世難忘的照片。在照片背後,他寫下鏗鏘誓言:“時方中原不靖,安危一發,有感而記此。男兒男兒,切勿忘之。我願從今以後,寡言力行,攝像立誓之證。”

範旭東的身體比較弱,為了能適應京都帝國大學高強度的學習,他加入了東京武術研究會,學習柔道、擊劍、射擊和騎馬,通過這種鍛煉達到健體強身的目的,保持旺盛的精力完成學業。

最令小範難受的是,當他從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應用化學係畢業時,一個日本校長竟然對他說:“俟君學成,中國早亡矣。”留校任教後,小範更是勤奮刻苦,恨不得一口氣將最新的化工知識咽下肚中,以待時機成熟,實業報國。

這時,一位美麗賢淑的湖南姑娘來到範旭東的身邊,她就是小範未來的新娘許馥。許馥小範旭東一歲,1905年以官費留日,是中國第一批留日女生。

兩人報國之誌相投,情趣相合,很快就墜入情網。二人確是良緣天配,感情終生不渝。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反清起義在全國風起雲湧,清朝封建統治搖搖欲墜。範旭東聽到此消息歡欣不已,30多年後他回憶當時的情景說:“辛亥革命,激動了年輕人的感情,不由得不熱血沸騰,當時我在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做研究工作,早出晚歸,生活比較安適,國內還有激變,一天一個說法,實在讓人難受,趁冬假得暇,趕回中國……”

1912年年初,範旭東偕愛妻許馥學成歸國。在北京東斜街的範宅,離散十餘年之後,全家終於團聚。範老太太看著兩個兒子、兩個媳婦,想到這些年的艱辛,今日得以團圓,再享天倫之樂,不禁老淚縱橫。

此時,範源濂已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範旭東告訴母親、哥哥:“我要辦化學工業,實業救國!” 母親不語,飽經滄桑的老人不知該怎樣回答兒子。範源濂非常明白弟弟的心,他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勸道:“還是等待時機吧!”

1912年10月,範旭東心中仰慕的梁啟超從日本回國了,範旭東迫不及待地又將實業救國的心聲向這位師長道出,希望他能支持。

“這?” 一張寬大的桌前,梁啟超正揮毫趕寫著一份競選宣言,他急匆匆趕回國為的就是這政改大事,哪裏顧得上去搞具體的工業項目。但梁啟超畢竟還是挺器重範氏兄弟的,他沒有正麵回答小範,而是說:“旭東,聽說財政部正需要人,你還是先去分析化驗一下銀元的質量吧!”

眼看梁大師無暇過問,範旭東隻好悶悶不樂地回家。到財政部上班後,每天,他手裏不停地擺弄著銀元,心裏卻仍惦記著“化學工業”。好不容易熬到當年年底,官場腐敗讓這個海歸青年實在看不過眼,最終還是決定辭職。

破 冰

辭職後的範旭東在哥哥的幫助下,得到了一個赴歐洲考察的機會。這次出國考察,曆時近一年。

其間,最讓範旭東難忘的是在英國的一次參觀。這天,範旭東到卜內門公司的英國本部參觀,英國人嘲弄地說中國人看不懂製堿工藝,隻讓他看鍋爐房。

這件事對範旭東的刺激很大。30年後,卜內門公司的董事伯烈到天津,要求參觀範旭東創建的永利堿廠,範旭東如法炮製,交代屬下隻讓他看鍋爐房,謝絕參觀主要車間。

1914年,範旭東從歐洲考察歸來。此時,北京政局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

此前一年,袁世凱因為急需軍費鞏固政權,和五國銀行團簽訂了《善後借款合同》,以鹽稅為抵押,由政府直接管理和經營鹽務。但是主張自由貿易的農商總長張謇和司法總長梁啟超則認為應該取消專商,廢除引岸,改良鹽產,統一稅率。範旭東加入了這一場論戰,站在梁啟超和張謇一邊。

當時中國人吃的鹽不精,被外國人譏笑為吃土。受西洋人的刺激,小範發誓創建中國人自己的精鹽工業,改變中國人吃粗鹽的曆史。

回國不久,範旭東就一個人跑到天津塘沽,實地考察這個離北京最近的鹽產地。

“大沽口,每一塊荒地到處是鹽,不長樹木,也無花草,隻有幾個破落的漁村。終年都有大風,絕少行人,一片淒涼景狀,叫你害怕。那時候,離庚子國難不過十幾年,房舍大都被外兵搗毀,磚瓦埋在土裏,地麵上再也看不見街道和房屋,荒涼得和未開辟的荒地一樣。”

這是範旭東第一次來塘沽時的日記。看上去這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但範旭東卻認定這裏是天賜的精鹽工業基地。因為塘沽不僅有豐富的鹽產,還有方便的海陸交通,又有相距不遠的唐山煤礦。

在迎麵吹來的呼呼海風中,範旭東下定了來此地創業的決心。要辦精鹽工廠,一定要創辦中國的精鹽工廠!即使沒一枚銅板,沒一文錢,那也要自籌資金創辦!塘沽,這個被人遺忘百年的荒地,因為這個人的決定,很快就要沸騰了。

範旭東風塵仆仆地從塘沽趕回北京。

母親謝夫人說,旭東讓海風吹瘦了。妻子許馥說,旭東被太陽曬黑了。可哥哥範源濂卻說,風沙把旭東吹打得更健壯更結實了。還是哥哥更理解弟弟,畢竟都是在外麵闖世界的男人啊!

天黑了,夜深了。燈光下,茶幾兩旁的沙發上,範氏兄弟開始合計辦廠計劃。

哥哥認真聽了弟弟在塘沽調查的情況,弟弟仔細講述了辦廠設想。兄弟二人反複斟酌,直到東方破曉。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中國第一所精鹽工廠的藍圖就在這座古樸的四合院內勾勒出雛形。

要辦廠,沒有錢,那可就寸步難行。問題是,出身貧寒的範氏兄弟才高八鬥,錢財上卻兩手空空。

為了籌集辦廠資金,範源濂到處奔波,拜訪社會各界名流,宣傳實業救國的道理。終於,一個由範旭東等7人為發起人、梁啟超等9人為讚助人的籌建班子成立了。說起來,範氏兄弟的人生命運,很早就與梁啟超緊緊相連。

1897年,梁啟超執教於長沙時務學堂,宣傳維新變法的主張。當時,範源濂就是梁啟超的得意門生。受哥哥影響,少年範旭東也成為“梁粉”。

“敵無日不可來,國無日不可亡。數年之後,鄉井不知為誰氏之藩,眷屬不知為誰氏之奴,魂魄不知為誰氏之鬼?”梁先生的這些話語,深深打動了範旭東的心。

此時,梁啟超已擔當國民政府司法總長要職,公務繁忙,但對辦精鹽廠還是傾注了很多心血。每次見到範旭東到來,老梁都顯得非常興奮。40歲的人了,一麵聽小範匯報,一麵扳起手指計算集股金額,算不過來了,就拿紙拿筆算。在梁啟超的帶動下,入股者頗多,首先是蔡鍔,後來還有楊度,再後來還有黎元洪、曹錕、馮玉祥等。

1915年12月7日,財政部鹽務署正式批準範旭東創建精鹽工廠的申請。為圖吉利,範旭東將廠子命名為“久大”。拿下批文後,範旭東再次來到塘沽。

一天清晨,他獨自一人登上大沽口。眼前是懸崖峭壁,對峙如門。極目遠眺,渤海灣波濤滾滾,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把海麵鍍上一層金光。

久大鹽廠要是也如這東升的旭日,那該多好呀!範旭東醉於這情這美景之中。

製造精鹽首先得有粗鹽原料,久大所需的粗鹽原料完全仗著長蘆一帶的灶戶供給。

但蘆綱鹽務公所總綱李讚臣非常仇視久大,他召集灶戶們開會,嚴令任何灶戶都不許把原鹽賣給久大。灶戶雖然不服氣,但絕大多數都很服帖。唯獨一個叫李少堂的不買賬,會後第二天,便把他僅有的10副鹽灘及房屋設備全部賣給了久大。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隨後,不少灶戶也跟著向久大出售原鹽。這是久大精鹽廠成立後與反對派勢力的初次交鋒,久大精鹽廠勝利了。範旭東從心眼兒裏感激這些樸實的灶戶們。

久大出鹽了,那是像晶瑩剔透的寶石一樣的精鹽啊!範旭東將精鹽的商標命名為“海王星”,這個名字取自《管子》。他將商標圖案設計為五角形的“海王星”,象征著循環運行,寓意久大人自強不息的精神。

宇宙茫茫,星星千萬,範旭東獨愛海王星。為了中國人的口福,海王星,下凡吧!

奪 食

白花花的精鹽,在久大的生產車間,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久大的精鹽品質潔淨、均勻、衛生,品種主要有粒鹽、粉鹽和磚鹽等,傳統製鹽方法生產出來的粗鹽根本不能與之相比。

從出鹽當天起,範旭東與口岸鹽商的鬥爭就開始了。這是對延續幾百年的鹽務引岸製的挑戰,也是一場爭奪市場空間的廝殺,更是一場決定久大生死的戰爭。

從古至今,鹽務就是關係國家經濟命脈的大政,清朝時,揚州鹽稅幾占朝廷稅收的三分之一。翻開曆史,橫看豎看“鹽務”這兩個字,曆朝曆代都閃現著刀光劍影!

明清以來,食鹽的銷售權都掌握在少數鹽商的手裏。這些鹽商,手中握有王朝發給的專賣引票,鹽商就依靠這套專賣製度獲取暴利。天津有個叫權守經的鹽商,花了幾千萬兩銀子,仿照清宮格局,為自己建造了一處非常豪華的宅院;一個姓查的鹽商,竟依照《紅樓夢》書中大觀園的描寫修建了一座“水西莊”。

鹽務專營按區域劃分,每個區域當地的鹽務別人插手不得,否則就叫“越界為私”“以私鹽論處”。因為這種世襲專利,鹽商們與朝野結成一個錯綜複雜的利益集團,他們的勢力非常強大,無論是外國還是中國政府都不敢輕言改革。

鹽商左右著鹽的價格,而優質精鹽全由國外進口,價格昂貴,隻有富人才有能力購買。 久大生產出售精鹽,簡直就是從鹽商腰包裏搶錢,他們怎麽會甘心呢?當海王星牌精鹽問世後,那些鹽商各個咬牙切齒:“媽媽的,又他媽媽的出鹽了!”“久大久大,不久不大!久大久大,子時成立醜時垮!”

而與鹽商沆瀣一氣的政府主管方麵,隻允許久大精鹽在天津東馬路設店行銷,離開東馬路行銷就以“越界為私”論處了。

不打開銷路,久大就是死路一條呀!“去北京想辦法,一定要打開這局麵!”站在寒氣襲人的塘沽海灘上,麵對著藍天與大海匯成一線的天際,範旭東沉思著。

北京的天陰沉沉的。冷氣肅殺,山雨欲來風滿樓。

梁啟超去雲南反袁了,當然指望不上,那麽,還能依靠誰呢?

“引岸製是從老祖宗那兒傳下來的,要改變久大運銷狀況,唯一人可。”一位老友點撥。 “誰?”範旭東迫不及待地問。

“袁世凱!”

輕悄悄地三個字,讓範旭東如醍醐灌頂。是呀,袁世凱是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要改變鹽引製度,除了他,誰的話也不管事啊!可是,有什麽辦法能讓袁大總統替久大精鹽廠說句話呢?

絞盡腦汁地想呀想,倏地,範旭東想到一個人,楊度。楊度也是湖南人,曾留學日本,頗有學識,當時是袁世凱身邊的大紅人。

楊度那時候在袁大總統眼中火到什麽程度,有例為證。唐紹儀出任北洋政府國務院總理後,楊度很是嫉妒,常在袁世凱麵前嘀咕,提醒袁世凱小心孫中山的這個老鄉。

一次,唐紹儀要娶一個小自己20歲的小老婆,便將兩撇老氣橫秋的仁丹胡剃去了。袁世凱聽說後,一語雙關地說:“紹儀啊,為了新歡,竟拋棄20年相伴的老友,真是喜新忘舊啊!”這類事不止一次兩次,後來唐紹儀便借病辭去總理職務,移居天津了。

由此可見,這個楊度在袁世凱跟前是多麽吃得開。

當久大產出精鹽的消息傳到京城時,楊度看準當久大的股東肯定會賺,曾有意入股。現在,範旭東找上門來,邀他入股,當然正中下懷。“好喲!我就入你久大的股。”楊度舉著範旭東帶來的兩瓶精鹽,操著濃重的湖南腔痛快地說。

既然當了久大股東,楊度當然不會與自己的公司過不去,他馬上帶著兩瓶精鹽,找機會與袁大總統切磋。

中南海,袁世凱官邸。袁世凱一邊用食指沾了一點兒精鹽放進嘴裏咂咂滋味,一邊讚歎:“味道不錯,這用瓶子裝鹽很衛生嘛!”

“可是……”楊度故意欲言又止。袁世凱瞪圓了眼珠子追問:“可是什麽?”“鹽務署隻許這精鹽在天津東馬路一處銷售。”楊度覷看袁世凱的臉色。袁世凱也咂出這精鹽的另一番味道,可是,要照顧久大銷路,就需要打破引岸製啊!袁世凱權衡著其中利弊。

眼看老袁拿不定主意,楊度進一步進言:“大總統,眼下雲南那麵鬧得正歡,梁啟超叛變了,張謇也辭官不幹了,這時候咱們應該多籠絡人心,尤其是多籠絡工商界的人心才是呀!”

這句話可是說到袁世凱心裏去了,他一拍腦門,“他娘的,給他們5個口岸!”5個口岸,意味著久大的海王星精鹽將在長江流域的湘、鄂、皖、贛四省打開銷售局麵啊!這是中國鹽政史上破天荒的事。久大的海王星,從此真正走向民間。

從第一袋精鹽賣出去開始,久大與中外鹽商之間的戰爭就始終沒有停止。這場戰爭,看上去沒有硝煙,卻處處閃現著刀光劍影。

上市不久,各種關於“久大精鹽有毒”之類的謠言在市場上散布。而英國駐華公使甚至妄圖用軍艦封鎖天津港,阻止久大公司的運鹽船出港。代表列強利益的鹽務稽核所和代表北洋政府的鹽務署,甚至也不得不一再迎合鹽商的要求,壓製久大的發展,雖然他們都很清楚鹽商是導致鹽政敗壞的根源。

久大剛設立時,因為規模較小,獲利無幾。1917年2月漢口分店成立後,銷路驟增,久大公司精鹽市場占有率一直處於領先地位。當年,久大精鹽銷量增加到12萬擔,1923年為42萬擔,此後一般都在30萬擔至40多萬擔之間浮動。1936年達到最高,約為50萬擔。

無 語

綁票,是古代中國綠林好漢的拿手好戲。

到了近代中國,綁票者及其手段與被綁對象也與時俱進。綁票者多為軍閥,被綁者多為實業家。綁票地點也從鄉間推進到都市。綁是手段,票是目的。這種現代綁票,很多時候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敲詐。

久大精鹽打開市場後,產銷兩旺,財源滾滾,自然被許多人盯上了,尤其是那些有槍便是草頭王的軍閥們。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戰爭打得十分激烈,塘沽成了兩軍拉鋸的地方。趁著打仗的亂勁兒,長蘆鹽運使張廷諤開始趁機撈錢。

一天,張廷諤來到久大精鹽廠,找到範旭東。這位34歲的鹽運使敲起竹杠一點也不拐彎,“吳大帥就要打敗張作霖了,這塊地盤統統歸吳軍所有了。不過,眼下大帥軍費緊張,派兄弟來找你借兩個錢,聽清了,是借,你不用害怕!”

見範旭東一言不發,張廷諤又咂咂嘴自言自語道:“這樣吧,過三不過五,三五天之內我來拿錢,你可要給我提前準備好,誤了大帥軍機,責任你可擔不起!”

幸運的是,不久,直軍前線全軍覆滅,吳佩孚從海路逃走了,張廷諤也沒敢再找範旭東,久大算是躲過一劫。

不幸的是,豺走了,狼又來了。1925年,奉係軍閥駐天津直隸督辦李景林也打起久大的主意,不過這個軍棍比張廷諤更狠毒,也更無恥。

一天黃昏,範旭東回天津日租界的家。這裏很繁華,範旭東怎麽也想不到,就在家門口,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卻被地方當局派人綁架了。

天津駐軍兵災善後清理處,一間豁亮的辦公室內,李景林出麵了。

他挺著胸脯,話語強硬:“本督辦急需軍餉20萬元,範老板幫著解決一下吧!”“我無錢可拿!”範旭東嚴詞拒絕。“要錢還是要命,你看著辦吧!”李景林大吼,從腰間拿出盒子槍往桌子上一拍。沒想到範旭東不屑一顧,冷笑道:“要命,本人倒有一條。”

見硬的不行,李景林換了一副嘴臉,“老範啊,你今年42歲了吧?長我一歲,我該叫你一聲哥。兄弟眼下有難處你總該幫一把吧?你變通變通,可以向久大借些錢嘛!”

“本人無權借用公款喲!”範旭東寸步不讓。他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饒有興致地擺弄著手中兩個拇指般大的小瓷馬,這是準備送給女兒的禮物,看也不看李景林。

一個硬“借”,一個死扛。

李景林終於火了,土匪本性畢露,他一把搶過範旭東手中的兩個小瓷馬,惡狠狠地摔向地麵,一邊大罵:“媽拉個巴子!想死,沒那麽容易!”

就這樣,這個軍棍幹脆把範旭東囚禁起來。

範旭東的妻子許馥和久大精鹽廠先後接到李景林的信:趕緊送錢,否則就要範旭東的命。

這事,被擔任過大總統的黎元洪知道了。當時,黎元洪已經卸任,住在天津。黎元洪很小的時候就隨父從湖北移居天津北塘,天津也可稱得上是他的第二故鄉。

離開北京時,黎元洪曾向臨時執政的段祺瑞保證:赴津養屙,息影家園,不聞政治。

當西南發生反段風潮時,段祺瑞擔心黎元洪會受到利用,就三番五次派人來迎接黎元洪入京,以便就近監控。段祺瑞的算盤,老黎豈能不明白,因此,他向段祺瑞再三保證:“一不活動,二不見客,三不回京,四不離津。”

從此,黎元洪淡出政壇,轉向實業經營。天津久大精鹽廠,裏麵也有他的投資。現在久大CEO居然被抓,這不是活生生要殺自己的生蛋金雞嗎?因此,一得知消息,黎元洪馬上找到李景林,大發雷霆道:“你們簡直是馬賊作風,快給我放人!”老黎畢竟是前大總統,不買麵子不大合適,但就是天王老子出頭,隻要不是張作霖大帥自己親自來,不給錢,誰的話也不管用!就這樣,久大精鹽廠背著範旭東給李景林送去8萬元,李景林趁機下台階,放了範旭東。李景林訛詐得逞了,當大把鈔票到手後,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回家那一夜,妻子許馥一刻也沒有鬆開丈夫的手。接連幾夜,她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範源濂也緊急從北京趕來天津,看望剛剛獲救的弟弟。兄弟倆抱頭痛哭,悲憤難鳴。“現在,辦件事,怎麽這麽難啊!”範旭東站在漆黑的夜色中,無語對蒼天。

聚 賢

1917年,初冬。華北平原剛剛下了第一場雪,天地間一片潔白。

天津,太和裏,範旭東寓所。

妻女都去北京哥哥家了,天剛蒙蒙亮,範旭東就起了床。他身穿家做便服貼身絲棉襖,頭頂瓜皮式樣棉帽,一副當時並不多見的近視鏡架在鼻梁上。一個人來到院中,範旭東用手去迎接那飄舞的雪花,仰起臉去感覺雪花的冰涼與清新。

“丁零——”急促的鈴聲打破小院的寧靜。會是誰大雪天一清早就上門?

範旭東拉開門,門外,雪花中,是三位並不相識的客人。

映入眼簾的是中間那位清秀的年輕人手中的一束冬梅。梅花已經開放,潔白的雪中一點點鮮紅亮眼!

這三人是熱衷於中國堿業的東吳青年,清秀者是東吳大學教授陳調甫,旁邊分別是上海製造商王小徐、蘇州汽水廠老板吳次伯。他們三人已經在實驗室裏成功製造出堿的樣品,但沒有辦法量化生產。這次他們從蘇州遠道而來,剛剛下船,就打聽道路,直奔範家求援。

“你是管家吧,愣著幹什麽?我們是蘇州來的,快去通報範旭東先生。”吳次伯說,用手焐著凍僵的耳朵。

“哎呀!是遠方的客人,快請進屋!”範旭東很驚訝。

小客廳不大,溫暖如春。範旭東幫客人掃掉身上的雪,又忙著打開牆角的爐子加煤。隻是三個人都不坐,堅持站著。

“咦,你們怎麽不坐?請坐呀!”範旭東忙說道。“我們是慕名來訪的。範先生是我們心中的楷模,我們在路上已經說好,要先行拜師禮。此時尚未見到師長,學生怎敢落座!”陳調甫說。“三位太客氣了,請坐吧,我就是範旭東。”範旭東笑道。

一句話,使三個年輕人都愣住了。

久大精鹽廠享譽海內外,獲利頗豐。他們以為範旭東一定已成為一位知性闊佬,怎麽卻如此寒酸呢?待意識到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陳調甫激動了,滿懷崇敬地向範旭東深深鞠了一躬。

“富而不顯,先生真是令人起敬。為了中國的化工事業,我願投奔先生。”這次雪地踏訪,將為中國的化學工業開出一片新天地。

第二天,一輛灰色轎車由天津駛向塘沽。

到達海邊後,範旭東領著陳調甫三人走向鹽場,呼嘯的海風灌得他們幾乎站不住腳。北方的風真涼,尤其是海邊的風。南方來的三個人雖說穿上了棉衣,還是覺得寒風透骨。

“一個化學家,看見這樣豐富的資源而不起雄心者,非丈夫也。我死後,還願意葬在這個地方。”範旭東深情地說。陳調甫的心怦然而動,再看範旭東,範旭東已是淚濕雙眶了。

幾個人在海灘上跑這跑那指指點點。他們都是30歲上下的年紀,正是創業的黃金時光。海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中國的堿廠,就是要在這群熱血青年手中矗立起來!

這次來訪,讓範旭東意識到,要光大中國的化學工業,如果不能團結一群人為之奮鬥,那就沒辦法邁進更高境界。

1918年11月,範旭東在天津召開了永利製堿公司創立會。從此,在範旭東的號召下,留日學者李燭塵、留美博士侯德榜……一大批有誌於中國現代化學工業人才慕名而來,永利成為名副其實的聚賢莊。

美國,紐約,伊利諾大學。

上完進修課的陳調甫顧不上與學友打招呼,便急急走出研究室。他一邊走,一邊穿上從中國帶來的藏藍色毛呢大衣,圍緊圍巾。一出樓門,刺骨的寒風立即示威般地向他刮來。這種天氣,學生們都在圍爐喝酒,誰願意頂風冒雪在外麵受罪呢?

來美國1年多了,製堿工藝還是沒弄明白,陳調甫心中萬分焦急。他冒雪出門,就是去郵局發信,給範旭東介紹人才招聘與工廠設計圖紙的情況。陳調甫在信中以難以抑製的情感寫道:“我已在美物色到您所需要的人,他的名字叫侯德榜。”

不久,範旭東回信道:“無論如何,一定要把設計搞出來。多花費些時間、金錢不要緊,塘沽的廠基已經買好300畝,隻等你的設計了。有了侯德榜,有了陳調甫,中國的化學工業能不振興嗎?”

紐約,化學所俱樂部。

陳調甫、侯德榜正與美國工程師孟德談判。

孟德曾是美國一家堿廠的廠長,離廠後,在報紙上打廣告,代人設計堿廠。此時,在化學所俱樂部,陳調甫、侯德榜和孟德正在就設計費砍價。

孟德圓乎乎的手指不停地在沙發扶手上彈跳著,然後向陳、侯伸出兩個手指。

“2萬?美金嗎?”侯德榜急切地問。

“當然!”孟德傲氣地說。

想起範旭東信中的話,陳調甫的心顫了,手抖了,一咬牙和孟德簽訂了協約。外商對製堿技術保密性非常嚴,別說圖紙,中國人連廠門都進不去,機器更是別想見到。

為搞外快,孟德真是豁出去了。他不擇手段,從堿廠偷了一套藍圖,然後照葫蘆畫瓢,很快就把圖紙設計完了。

陳調甫提醒他:“孟德先生,請結合中國情形略為變通好嗎?”孟德兩隻手一攤:“要修改是你的事,我不負責。”也難怪老孟如此,這家夥照貓畫虎,哪有“變通”的可能啊!

一手交圖,一手拿錢。2萬美金到手了,孟德吹著口哨,找酒館喝香檳去了。

陳調甫帶上圖紙,立即起程回國,他知道塘沽有焦急等待圖紙的人。

一見麵,二人緊緊握手。範旭東發現,陳調甫比去美國前瘦多了,眼睛內布滿一道道血絲。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啊!

“美國人訛了我們2萬美金!”陳調甫心疼地說。“不怕!等我們建成了堿廠,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化學工業,到時候,哈哈,到那時我們也不去訛人。”範旭東的手一揮,大笑著說道。從陳調甫手中接過圖紙,範旭東決定馬上轉交給上海的王小徐,讓其按圖製造。

永利的廠房也僅有一套粗糙的圖紙。在建設堿廠南北兩樓時,全國還未見過這樣10層高的樓房。陳調甫是廠房設備的負責人,一再修改設計,一再返工,終於將樓房建起。中國最早的製堿廠,就這樣一路磕磕絆絆地湊合著建起來了。

在永利堿廠艱難創業的過程中,永利吸引了一大批優秀人才,除了陳調甫外,還有留美博士侯德榜、留日學生李燭塵等人。這個團隊幾乎都是由技術人才組成的,範旭東本身也有技術背景。技術人才之間最易產生分歧,但在範旭東旗下,這些技術專才彼此欣賞,合作得十分順利融洽。這幫精英團結在範旭東周圍,互相鼓勵,互相支持,在緊要關頭,甚至彼此以生命擔保,共同奮鬥。而範旭東對事業上的夥伴也總是給予完全的信任和支持,這也正是他的管理魅力所在。

其實,生活中的範旭東耿介直率,遇有不平之事,便忍不住火暴起來,容易開罪別人,但是範旭東的事業夥伴們都對他表現出了畢生的深厚友誼和忠誠,可以想見他的人格魅力。後來擔任新中國食品工業部部長的李燭塵回憶說:“就在1918年8月月底,我和範先生做了一次長談之後,非常投機,於是就決定了今後的終生職業。”

反 間

範旭東曾發誓:搞不出堿,寧可自殺。

1924年8月,永利終於產出了第一批產品。令人失望的是,花了幾年時間和精力,投入了200多萬銀元,生產出來的是紅黑相間的劣質堿。

雪上加霜的是,卜內門公司遊說北洋政府財政部鹽務稽核所的英籍會辦丁恩,通過丁恩促成了《工業用鹽征稅條例》,規定“工業用鹽每擔納稅2角”。這將使每噸堿的成本憑空提高8元,使永利更難立足。範旭東上告北洋政府行政院,起訴財政部鹽務署違反政府頒布的準予工業用鹽免稅30年的法令。幾經周旋才得勝訴,永利得以繼續免稅用鹽一年。

1925年6月,上海發生外商鎮壓工人的“五卅慘案”,激起全民公憤。永利借這個時機,在上海的英文大報《大陸報》上發表題為“請看英人摧殘國貨毒辣手段”的文章,披露工業用鹽收稅法令出台的經過,譴責丁恩侵犯主權、摧殘民族工業。這篇文章引起了社會的強烈反響。丁恩等人懾於輿論,將工業用鹽免稅再延期5年。

與此同時,在侯德榜等人的努力下,永利產品初見改善,顏色開始轉白。但4台船式煆燒爐此時已全部燒壞,無法再用,全廠被迫停產。而要恢複運轉和繼續改進,需要大量資金,股東們意見分歧很大。

眼見永利堿廠陷入困境,競爭對手自然有動作。英國卜內門公司在中國的總經理李立德一再要求範旭東與之會談,最後約定在大連會麵。

在大連會談中,卜內門方麵反複炫耀自己資金充足,技術力量雄厚,條件優越,英方提出,隻要答應他們參股,就可以向永利提供資金和技術。範旭東的回答是:永利公司章程已明確規定,“股東隻限於享有中國國籍者”,無可變通。

這一次交鋒之後,範旭東回到永利召開了一個董事會。這個董事會的意義非常重大。當時永利內部人心浮動,亟須重振士氣,凝聚人心。

在會上,範旭東坦陳:蘇爾維法製堿技術很難,世界各國都曾經曆多年摸索才成功,永利已經付出了大量努力,如果放棄,豈不功虧一簣?範旭東還講述了卜內門的要挾,使股東們再次同仇敵愾,在外部壓力麵前變得空前團結。

危機時刻,留住關鍵的技術人才是穩定大局的首要因素。麵對全體董事,範旭東特意提議對侯德榜給予特別激勵,他曆數侯的業績,說:“對這樣難得的人才,我希望大家像支持我一樣支持他的工作……”這個提議得到了全體董事的理解和支持。

“出堿了!出堿了!”

經過數年磨難,1926年6月29日,永利終於生產出純正的口堿。這一天是永利廠史上難忘的一天,也是中國重化學工業大喜的日子。

爆竹點燃了,劈劈啪啪地響起來。鑼鼓擂響了,咚咚鏘鏘地敲起來。

很快,永利製堿公司日產量就在30噸以上。曾經被臨時裁減的300多名工人又回到廠裏了,中國人依賴洋堿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範旭東建議將這種產品取名為“純堿”,以區別於“洋堿”。從此,永利純堿開始暢銷各地,純堿之名傳遍全國。

同年8月,永利純堿在美國費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上,獲得“中國工業進步的象征”的評語,榮膺大會金質獎章,開始蜚聲國外。範旭東如釋重負地對陳調甫說:“我的衣服都嫌大了。老陳,你可以多活幾年了。”永利公司為了酬謝陳調甫的貢獻,特贈紅利股票2 000元,陳調甫當即轉贈給永利福利部,一時傳為美談。自此,永利堿廠、南開大學和《大公報》被合稱為“天津三寶”。

永利純堿火了,洋商們可就火燎屁股坐不住了。

“怎麽會這樣?!”壟斷中國市場多年,過慣好日子的英國卜內門公司中國總經理李立德震驚了。這個打著傳教的幌子,用福音推銷洋堿的英國佬開始發慌。李教士不甘心,他的上司更不甘心。

“卜內門的洋堿降價了!”

從上海、漢口、長沙先後傳來消息,範旭東先是震驚,隨即他明白了對手的用心。又是價格戰!這些老外們,難道就沒有什麽新招?降價,降價,你降我也降,誰怕誰?範旭東指示各代銷店,比洋堿便宜3角錢出售自家的紅三角堿。

卜內門公司的算盤是:消耗永利,待其無力招架時,他們再殺回馬槍,將損失的錢撈回來。過一段時間,永利還是正常產銷,一點沒有被拖垮的樣子。英國人急了,開始變招。這一回,他們更黑、更陰,決定使用經濟間諜。

物色間諜自然是個極秘密的事,李立德決定將這個任務交給自己的兒子小李立德,小李選中了卜內門公司天津區的中國職員老王。老王是直隸人,父親曾以“二爺”身份伺候過李鴻章多年,本人學得一些粗淺英文,所以能混進洋行任職。老王喜歡吃羊肉餡餃子,還喜歡喝點燒酒。

一個漆黑的夜晚,老王拎著小李準備的好酒、好煙、好茶,上範旭東的英文秘書餘嘯秋家拜訪。進了屋,老王的屁股在椅子上沒坐穩,便一五一十地講了小李要他幹的事。餘嘯秋覺得事關重大,他先穩住老王,然後立即去太和裏,連夜向範旭東做了匯報。“卑鄙,太卑鄙了!”範旭東氣得直拍桌子。忽然,他心中一動,何不將計就計呢?

第二天晚上,老王又來到餘家。二人商量一番後,轉天一大早,老王就來到小李的辦公室。聽完老王的密報,小李一聲冷笑,心中很是佩服老爹的英明,原來永利純堿公司的方案是天津按兵不動,一旦其他銷售區站穩市場,然後再來收拾天津。看來,範旭東已在準備後路了。

“Very good!”小李稱讚老王兩句後,便急忙向老爸報告去了。而老王也揣著賞錢,出門直奔白記餃子館。就這樣,洋行二流職員老王,居然成為一流的雙麵間諜。

退出,做夢去吧!範旭東這頭湖南強驢子,哪會幹這種事!他不但不會退出競爭,而且正秘密和日本三井財閥接觸,要在國際市場上和卜內門公司爭個高低。

日本的三井與三菱兩大財閥正在爭霸。三菱產堿,而三井沒有堿廠,競爭中處於劣勢。範旭東得此信息後,立即找到三井天津首代,邀請三井在日本代銷永利生產的紅三角牌堿,允許他們降價,但必須打好廣告,壓過卜內門公司在日本行銷的峨嵋牌堿。

真是想啥來啥,三井財閥一口答應。三井在日本的分支機構遍布全國,推銷甚便,一下子,卜內門公司在日本的市場被永利的紅三角堿衝得亂七八糟!

卜內門公司的英國CEO火了,急電李立德,讓其馬上與範旭東談判。李立德立即上門求和,他與範旭東簽了協議。協議規定:卜內門公司今後不再搞降價傾銷,倘洋堿價格變動,須先征得永利一方的同意;並約定“以永利55%,卜內門公司45%比例,成立配銷協定”。

這是當年外資公司少有的對中國本土公司的讓步,這個協議也是一個讓中國人揚眉吐氣的協議!

結 社

與很多本鄉本土的實業人士相比,海歸企業家範旭東更以科技為本,更為尊重人才。在永利製堿初創之時,他就將眼光瞄向長遠的科技創新。

“中國廣大眾民,本不應患貧患弱。中國如沒有一班人肯沉下心來,不趁熱,不憚其煩,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至心皈命為中國創造新的學術技藝,中國絕產不出新的生命來。”這是決定成立化學工業研究社前,範旭東在日記中的一段內心獨白。

既然決定創社,就必須有一名合格的社長。

這位社長既要有資曆,又肯坐冷板凳,既能“沉下心來”又“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

在物欲橫流的大環境下,這樣的社長,能找到嗎?

時任教育總長的範源濂,向弟弟推薦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孫學悟,山東威海衛人。當時剛好34歲,1888年出生在一個商人家庭。孫先留日,後赴美,成為威海衛第一個留學生。1920年,哈佛大學博士孫學悟回國,到唐山開灤煤礦公司任總化學師。孫博士在這家英資公司享有豐厚待遇,隻是這職務與他科學救國初衷相違,因而時常對天長歎!

“太好了!”聽完哥哥介紹,範旭東歡呼起來。

創建中國自己的化學工業研究社,正需要這樣擁有一顆中國心的海歸博士呀。“孫博士人挺高傲,你可能要三顧茅廬才行呢!”看著弟弟高興的樣子,範源濂提醒道。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範旭東派出一位得力手下去開灤給孫學悟送禮。送禮的人轉天就回來了,要送的禮也原封未動地帶了回來。

“咋回事?孫博士沒說什麽話嗎?”範旭東愣住了。“孫博士說,這禮一定是瞞著您送的。”送禮的人說完便走了。範旭東頓覺渾身火辣辣的,芒刺在背一般。“這樣的國士豈會在意金錢,我傷了孫博士的心啊!”

範旭東很覺內疚,對尚未謀麵的孫學悟肅然起敬。

論金錢、地位,此時久大剛剛站穩腳跟,永利尚在艱難的建設之中,經濟拮據,怎能與孫學悟所在的英商公司相比?孫博士是個不為名利所左右的學者啊!

範旭東決定親赴唐山。

唐山開灤煤礦公司實驗樓。考究的大樓,緊閉的大門,大門上木牌冷冰冰幾個字:實驗重地,未經許可不準入內。範旭東上前敲門,門不開。

不開門,不見麵,不談心,這可如何是好?

範旭東搜腸刮肚,冷不丁想起一句典故,對,請將不如激將。他馬上朝門內喊:“孫博士,我是專程來請教‘為淵驅魚,為叢驅雀’這句古話的!”

這句話,無異是在諷刺孫學悟助紂為虐,替外強傷害自己祖國。孫學悟一聽就來氣,衝出門來與範旭東理論。“博士息怒,我不拿話激您,我們怎能見麵呢!”

孫學悟寓所。

範旭東和孫學悟二人促膝相坐,推心置腹長談。看上去麵相都很冷的二人,沒想到談起來卻很投機。

最後,範旭東還是提及薪水,畢竟孫博士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呀!

“您現在的月薪是300銀元,黃海每月隻能給您200銀元,您看這……”範旭東麵帶難色地說。孫學悟提高嗓門,大聲說:“範先生,您為穎川(孫學悟,字穎川)解開了心中的死結,豈是幾百銀元能買到的?”

“那好,我們一言為定,我立即回津,在塘沽恭候大駕!”鳳凰來棲,範旭東高興壞了。

一聽說孫博士要辭職走人,開灤煤礦的英國人立即給他漲薪,月薪提到600銀元,但孫學悟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1922年,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正式在塘沽成立,孫學悟任社長。

“黃海”這名字真是讓範旭東煞費苦心。他說:“這樣命名,表明了我們對海洋的深情。我們深信中國未來的命運在海洋。”

成立大會上,孫學悟發表了就職演說。他如此定位新生的“黃海”:“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是英國皇家學會、法國的法蘭西科學院。我想從今以後,不久的將來,還會多出一家,這便是東方的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

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是中國第一個民營化工研究機構,資金依靠自籌。它不屬於永久兩公司,而是與永久兩公司平行的獨立的化工學術研究機關。

在範旭東的帶領下,久大、永利的多位創辦人將自己的創始酬金全部捐贈給黃海,讓黃海經費有了保障。自此,範旭東麾下的永久黃(永利、久大、黃海的簡稱)集團正式成形。

這個工業團體,有著非常鮮明的四大信條:

“我們在原則上絕對地相信科學;我們在事業上積極地發展實業;我們在行動上寧願犧牲個人,顧全團體;我們在精神上以能服務社會為最大光榮。”

範旭東將“黃海”視為他畢生的第三大事業。範旭東曾提出:“黃海應該是我們的神經中樞。”也就是說,他特地設立了一個研發機構,來作為企業發展的智力源泉,這是非常有遠見的行為。

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脫胎於久大塘沽鹽廠的化驗室,開始主要利用精製食鹽餘下的鹵水製取硫代硫酸鈉,以及生產鹹味刷牙水和漱口水等,後來又利用永利堿廠的副產品生產碳酸鈣、碳酸鎂。它出產的明星牌牙膏(也帶有鹽分),在抗戰前後一個時期內獨步市場,風行一時。

新中國成立後,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並入中國科學院。

據不完全統計,永久黃為中國化工事業培養了大批的建設性人才。其中,有總工程師十幾個人,院、所、廠、司、局長有八九個人,副部長、部長各一人。

周恩來曾感慨道:“永利是個技術簍子!”

玉 碎

永久黃的事業越做越大,範旭東的名聲自然廣為人知。20世紀30年代,美國汽車大王福特想在中國合資辦廠,有意和範旭東合作,隻要他投入少量資金,就請他出任總經理,但範旭東專心化工,婉言謝絕。之後,有政要請他出任民國政府實業部長,他覺得當部長不過是給人家捧臭腳,當轎夫和跟班,這類人多的是,他自然不會去。

永利堿廠走上正軌後,範旭東開始琢磨創建硫酸廠。搞化學的人都知道,酸堿鹽不分家,難怪範旭東後半生對硫酸情有獨鍾。

1929年1月,範旭東向南京國民政府提出資助2 000萬元建設“國立酸堿廠”的申請,但未能如願。1930年12月,南京國民政府將工商、農礦兩部合並為實業部時,製訂了10項實業計劃,其中有辦硫酸(硫酸銨)廠一項。消息傳出,英國卜內門公司和德國藹奇顏料工業公司表示願與中國合辦硫酸銨廠。但在商談中,外方提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商談破裂。

得知外資想搶建硫酸廠的消息後,範旭東更加著急。得不到政府支持,範旭東便轉而求助於金融資本,取得了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興業銀行、金城銀行、中國銀行、中南銀行和交通銀行的資助,加上永利製堿公司積累的資本,資金終於籌齊。由於硫酸及相關產品涉及軍工,幾經周折,經當時的行政院會議批準,1934年3月永利旗下的南京铔廠成立,設計能力為年產硫酸銨5萬噸。

為了勘測廠址,範旭東親自率隊先後考察過湘潭、株洲、馬鞍山、上海,最後選擇了南京長江北岸江蘇省六合縣的卸甲甸。鑒於過去建設堿廠的經驗,範旭東在國內掌管全局,侯德榜去美國負責采購和設計,所有對外的合同都委托當年幫助過永利堿廠的李國欽為代表出麵簽訂。

和建設堿廠時一樣,為了節省投資,不引進成套設備,隻擇優關鍵單機,如煤氣爐、合成塔引自美國,高壓機引自德國。至於輔助設備,多是從國外拍賣市場處理品中挑選來的。凡在國內、廠內能製造的機器設備,均自己解決。

1934年7月,南京铔廠動工。1937年2月5日,這裏生產出中國第一批硫酸銨產品。當時中日之間已經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在這個時機建成這個化工廠,其軍事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國人也為之振奮。

範旭東在《記事》裏寫道:“列強爭雄之合成氨高壓工業,在中華於焉實現矣。我國先有純堿、燒堿,這隻能說有了一翼;現在又有合成氨、硫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兩翼,我國化學工業就可以展翅騰飛了。”

幾個月後,抗日戰爭爆發了。從此,範旭東曾經一往無前的創業之路,開始千回百折。

範旭東非常愛國。1933年春天,他去上海,一個熟悉的日本商人來看望他。席間這個家夥說到“九一八”事變隻是“地方事件”“無礙中日兩國邦交”。範旭東十分憤怒,用日語駁斥說:“你欺人太甚!你侮辱我的國家民族,你我勢不兩立,快給我滾出去!”

盧溝橋事變爆發前夕,日本軍艦已經開入天津塘沽港。當時李燭塵坐鎮天津總部,範旭東則南下南京苦勸蔣介石抗戰,卻沒有結果。大局既然不可挽回,範旭東便抱著玉碎之心,電告李燭塵:拆遷設備,退出工廠,留津待命。

李燭塵按照範旭東的要求,指揮員工將留在廠內的圖紙有的燒毀,有的秘密保存,為日後重建做技術準備。在永利堿廠,他們拆散了石灰窯頂部的分石轉盤及遙控儀表、當時代表最新技術水平的蒸餾塔溫度傳感器以及碳化塔的部分管線。拆下來的儀器和圖紙一起,於當年的8月月底由堿廠職工攜帶分批乘船南下,再經香港轉道武漢和長沙,之後又陸續轉移進川,成為在大後方重建永久的重要財富。

1937年秋,日本軍部華北開發公司授意其下屬的興中公司奪取永利堿廠。由於永利堿廠在國際上負有盛名,日本人希望通過合法手續,“名正言順”地得到永利的產權。日方幾次找到範旭東,要求把永利堿廠買下來。範旭東氣憤至極,回答說:“廠子我不賣,你要能拿走,就拿走好了。”最後,日軍下令強行接管永利堿廠。之後,範旭東在塘沽的產業全部落於日本人之手。

南京的永利硫酸廠同樣沒能逃脫被奪的命運。日本深知此廠戰時可以生產硝酸,於是通過多種途徑,**範旭東與其合作。範旭東和永利曾發下誓言:“寧舉喪,不受奠儀。”日本軍部無奈,出動飛機三次轟炸。12月,日軍占領南京,日本三井公司將永利廠據為己有。1942年,日本又將該廠的設備拆運到日本,安裝在九州大牟田東洋高壓株式會社橫須工廠,為日軍生產炸藥。

1938年1月,永久黃的1 000多名員工及家屬從天津、南京、青島、海州等地撒出,陸續到達漢口。範旭東在漢口主持團體領導人會議。在會上範旭東說,不要把這看成是一次逃難,而應該看成是一次創業。大家推舉李燭塵為永久黃團體西遷總負責人,指揮西遷入川,到後方再建立一個新的化工中心。

決定後撤內遷在當時的民營資本家中並不是主流,多數商人留在日占區,苟存於日軍的占領狀態。從華東和華中艱難西遷入川的民營企業大約隻有600家。範旭東決定內遷,意味著巨大的機械損失、嚴重匱乏的資金、輾轉崎嶇的道路交通,上千人的組織安頓。要理解範旭東的選擇,隻能拋開商人的身份——範旭東是出於民族義憤,考慮更多的是民族情感而不是經濟利益。

蜀 道

抗戰西遷路上,在武漢碼頭,一個裝有日記和資料的皮箱不慎掉進江中,範旭東的第一反應竟是要跳進江中打撈。

日軍轟炸中國香港,住在賓館的範旭東聽了一夜的炮聲,第二天對一位記者朋友說,日軍的炸藥製造技術並不先進,我們加把勁,完全可以超過它。

永久黃一行人到四川後,立即著手重建。1938年9月18日,也就是“九一八”事變的紀念日當天,新的久大鹽廠在自貢宣告成立。次年,永利和黃海也在五通橋重新建成。為紀念塘沽本部,範旭東將五通橋改名為“新塘沽”。至今五通橋山崖的陡壁上還刻著“新塘沽”三個大字。

在重慶久大、永利聯合辦事處的牆上,掛著一張塘沽堿廠的照片,範旭東親自在上麵寫了“燕雲在望,以誌不忘”八個字。他常常在照片前佇立,並對同事說:“我們一定要打回去的。”

永久黃複廠後,直接麵臨的是資金問題。當時蔣介石政府答應貸款2 000萬元,但直到1939年12月30日才定下。而運輸也是異常困難,從美國購買的製堿器材必須取道越南,然後經火車或汽車途經廣西、貴州運回四川。範旭東最後親自到美國買來200輛福特汽車,自己親自運輸。但由於種種原因,這批設備還是未能搶運出來,永利為了購買設備費盡周折,最後還是功虧一簣。這一點與上海灘大亨劉鴻生的遭遇非常相似。

除了設備之外,原料也成為一個難題。抗戰前的永利一直使用廉價海鹽作為原料,而在四川隻有昂貴的井鹽,製堿法也必須相應改變。範旭東派侯德榜遠赴美國研究新的製堿法。侯德榜終於不負眾望,研究出新的製堿法。1941年3月,範旭東將新的製堿方法命名為“侯氏製堿法”,聞名天下。

抗戰期間的永久黃,可謂是慘淡經營。最艱苦時候,經濟困窘到了每人每月隻發給白米3鬥,每3口人發1塊銀元的零花錢。但是範旭東和他的員工們仍**未減,繼續生產抗戰急需物資。他們當時的堅持對國民政府的幫助是巨大的。1942年,蔣介石再次邀請範旭東出任經濟部長,他再次拒絕了,說自己矢誌實業,無心為官。

抗戰勝利前夕,範旭東親赴美國,爭取到1 600萬美元的貸款,用於戰後重化工業重建,但國民政府對這筆借款卻遲遲不予擔保。一天,消息終於來了,宋子文捎來了話,如果讓他出任永利董事長,借款合同可立即由中國銀行指令紐約分行簽署擔保。“天啊!”範旭東義憤填膺,他是個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人,這一次忍不住落淚了。

宋子文不能染指永久黃集團,國民政府對貸款擔保最後也未予批準。在鯨吞民營企業上麵,官僚資本一貫是凶狠的。這樣的一幕,在盧作孚、榮氏兄弟身上也曾上演。

預料之中的最壞結局成為現實,範旭東病倒了,倒在沙坪壩南園那間簡樸的臥室中。這個一向堅強的湖南人怎麽也沒料到,這一躺下,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三天後,望著前來探望的同仁,他禁不住老淚縱橫,留下一生中最後一句話:“齊心合德,努力前進!”

1945年10月4日下午2點,範旭東因黃疸病與腦血管病同時發作逝世。正在美國出差的侯德榜聞訊後,“悲慟三日,足不出戶”。

當年10月21日,重慶各界召開了追悼大會。範旭東死後的哀榮異乎尋常,一時國共顯貴、文人雅士紛紛撰文頌揚。正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為範旭東題寫了“工業先導,功在中華”的挽聯,後來又稱讚他這位老鄉是中國人民不可忘記的四大實業家之一。蔣介石的挽聯是“力行致用”,最為平實,卻最準確地刻畫出了範旭東的一生。

範旭東的一生,正如郭沫若手書的挽聯所言:“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世不能語。”

永久黃團體的《海王》內刊發表社論:《永別了,領袖!》。

永久黃的企業理念和責任感,在一個沒有法理可申的環境中是非同尋常的。範旭東自己是一個正直敦厚之人,能夠和他成為畢生事業夥伴的人必定也都有著相似的品質。他們大多都受過良好的現代教育,掙脫了晚清政壇商界的陳腐氣息,是商場中少見的理想主義者;更難得的是他們的原則感似乎並沒有阻礙他們的成功。雖然他們也時時需要疏通官僚,但是他們的姿態已經是相當獨立的。

身為永久黃團體的掌門人,範旭東自律甚嚴。他身上充滿了企業家精神,不置汽車,不營大廈,一生隻拿50元工資。盧作孚說,中國真正的人才,範旭東先生要算一個。

侯德榜在紀念他的文章中揭示了一些令人震驚的事實:“先生為公司元首,居總經理之位若幹年,不支薪俸,最近始支公司每月400元之薪金。” “先生生前兩女公子赴美留學之學費,已苦於無法籌措。家族之生計,侄輩之教育,俱發生困難。”範旭東力行了自己的信念:“犧牲個人顧全團體。”

直到1948年,永利公司董事會決定,將永利公司的所有資產平均分作11份,其中1份的五分之一贈送給範氏遺孀作為撫恤金,依靠這些股息才保障了範氏後人生活無憂。而在範旭東創建的企業中工作的人,卻是非常幸運的。據說,永利堿廠工人在20世紀40年代,每家都能用上電扇,比一般中國人整整早了30年。

所謂義門多義士,範旭東所帶領的團隊中也都是正派之人。孫學悟放棄在開灤的高薪,加入範旭東的事業,負責黃海社的研究;侯德榜經手公司采購器材資金,在戰前動輒千萬元,他沒有同事幫他清理賬目,但是賬目一絲不苟,比全公司任何人清楚。為了省錢,侯德榜在紐約經常不乘車,而是步行。何熙曾原來在周作民的金城銀行辦廠礦企業,月薪600元;加入永利以後月薪隻有500元,擔任名義工程師兼原料部負責人。這樣的事比比皆是。

孟子說:“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淮南子》裏說:“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範旭東率領的永久黃團隊,讓國人見證了墨子精神的回響;通過他們,讓我們再次觸摸到祖先的血脈與靈魂,讓我們頓悟久失的浩然之氣。

很長一段時間內,範旭東及其創造的輝煌業績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浪潮中幾乎被抹殺了,漸漸為人所淡忘,留下了無數的落寞,曆史可以一時被塗抹,但真相不會湮滅,口碑自在人間。

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