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月止召喚托盤司,叫他們為幾位結伴而來的學子騰出一張寬敞幹淨的矮桌來,幾人圍坐。坐定未多久,便有茶水與果子送上。

青衫學子李敬馳低頭飲了口茶,眼睛亮了起來,又飲下一口細品後,詢問羅月止:“月止郎君,這一杯可是鬆針茶?”

羅月止青眼以待:“敬弛郎君好品味,這正是由鬆葉鬆花,連同槐花、杏花、白蜜共同調製的鬆針茶,郎君可能瞧得上眼?”

“不敢不敢,不敢說有什麽好品味。隻是我平日裏喝慣了蒸青團茶,偶爾喝一杯鬆針散茶,口中滋味啊,真是說不出的清純芳香,似有一股……過雨看鬆色,隨山到水源的意趣啊!”

羅月止心裏笑道:李敬馳之前與那褐衫學子爭執不下,話裏話外討厭人家以佛道辯禮,神神鬼鬼,誰知他今天引這首劉長卿的詩,下一句便是“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自己反倒滿身的禪意,也是夠雙重標準的。

“我看不僅是鬆葉茶,今天這桌子上的各式招待,好像都與鬆枝有些關係。”王仲輔指給他們看,“你們看這乳酪上撒的茶粉,不正是三兩葉碧綠鬆枝?再看這水晶皂兒底下的瓷盤,亦是燒出了一圈淡色鬆錐紋。”

他挽袖舉筷,夾起一塊果子:“還有這杏片與梅子薑,切出的形狀也與平日裏見的不同。諸位細看,一溜兒瘦長兩頭尖,不也正是鬆葉的模樣嗎?”

學子們這才明悟過來,當作遊戲似的,紛紛低下頭,都去尋找各色點心、盛具上與鬆柏有關的意向,興致盎然,津津有味。

王仲輔笑看羅月止一眼:“這都是月止想出來的?”

羅月止沒回答,就笑眯眯回問他:“這些想法好是不好?”

“看給你美的。”王仲輔拿手肘捅了他一下,“你怎得不先誇我眼尖?”

“誰不知道你慧眼如炬?但凡有那鬆針尖大小的細節,都逃不過您這雙法眼。那還用我誇嗎?”羅月止笑著打趣,“若我說啊,等你日後榮登天子堂,官家怎麽也得給你派個大理寺的官來當當,要麽就開封府也成!咱這眼力可不能浪費……”

話音未落,卻聽宴席源頭出有一片嘈雜。羅月止翹首而顧,口中道:“這是怎麽了,可是出甚麽事了?”

“月止!我可找著你了。”錢員外不知從哪裏衝過來,一把握住羅月止的胳膊,將他往人聲鼎沸處拉扯:“快來,有貴客登門了!”

王仲輔也好奇,索性跟上。

羅月止湊近前,聽年輕人們的討論,才知道是國子監來人了。

這位先生名喚岑介,乃當今國子監直講,負責輔佐國子監博士的工作,為國子監裏麵讀書的貴族和衙內們講授經書。

宋代重視教育,凡能擔任國子監直講這一差遣的,必定年過不惑,飽讀詩書,品行高潔,堪為天下生徒之表率。

如今這滿苑書生見到了岑先生,正如同放假逛街的高中生,碰見了隔壁貴族學校裏國家級的資深教師,有點怕、又頗為激動。

他們心裏都暗自想著:若是能在岑先生麵前留下個好印象,日後總能用得上!

或者索性再大膽些,倘若真得了岑先生青眼,他日金榜題名,沒準求來一封薦舉書,自此便能平步青雲了呢!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羅月止是不怎麽了解的,隻是有王仲輔在旁邊解釋。羅月止點點頭,低聲問他:“那仲輔,你怎的不上前去奉承?”

“雖說有句話叫權貴請托,徒開利路,但總歸是沒什麽意思的。”王仲輔負手而立,輕描淡寫地回問:“你看我像是會做無趣之事的人嗎?”

“還得是我仲輔。”羅月止點頭,“凡事都隻想著有趣,怪不得能和我這般遊手好閑的浪**子玩到一堆兒去。”

“你沒事又揶揄我!”王仲輔控訴道:“上次甚麽傲嬌書生的事,你可還沒同我說清楚呢……”

“啊呀錢叔父,走了走了!”羅月止裝傻,反手扯住錢員外的袖子往前衝,“我們快去解救岑先生罷!再晚些,他怕不是要叫那群書生擠飛了。”

待擠到前排,羅月止才看到那站在人前的岑先生,倒是沒被誰擠著,可攔在他麵前的除了岑先生自己的家仆,竟還有總跟在趙宗楠身邊的倪四。

羅月止眼神飄了一下。

其實方才他第一眼就瞅見了,長身玉立於岑先生身邊的,正是羅月止這些天一直想著、又不敢想著的趙宗楠。

他今天還是沉靜得像一彎月亮似的,眉目溫純,靜靜看著學生們興高采烈上來同岑介打招呼,並不宣揚身份,也不斥責他們擋路喧嘩。

對於一個宗室貴胄來說,都不止是難得,實在是脾氣好得過分了。

錢員外作為仕農工商的尾巴,看到美髯青須、氣質卓然的當朝大儒,就如同吊車尾學生撞見了教導主任,心有點虛,便叫羅月止去幫忙解圍,等學生們散了,他再好好去拜見岑先生。

羅月止理解他的心思,便帶了幾位充當服務生的白席人開道,助自己擠進人群裏去。

羅月止毫無懼意,端正地同岑介與趙宗楠見禮,大聲道:“鄙民羅月止,拜見國子監直講岑先生,拜見趙長佑趙大官人!”

那些趕著拜見岑介的學子聽他這麽說,終於注意到旁邊一直不言不語的趙宗楠。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終於發現,原來他才是在場所有人中身份最尊貴的!

學生們不由齊齊閉上了嘴,如同一團團被主人家澆了滿頭水的鵪鶉,一個挨著一個,都不說話了。

其實真正有才學有傲氣的人,都在後麵靜靜等候著呢。

這些上來就滿眼奉承的愣頭青,不過是些胸無城府的庸才,有眼無珠衝撞了貴人,挑揀出幾個人來殺一儆百,也是理所應當的。如今趙宗楠不追究,不過是他人好。

趙宗楠並不表態,把那些學子們晾在原地,隻對羅月止溫言笑道:“我當東京裏怎麽又出了樁新鮮事,原來也與羅郎君相關。”

“哦?”岑介摸摸須髯,眼神落在羅月止身上,他上下打量羅月止一番,評價道,“原來這就是趙大官人同我提過的那位想請你做序的小郎君。如此一表人才,眉清目秀,實是老朽意料之外啊……”

“岑先生謬讚,今日不知先生要來,待客不周,唯望先生海涵。”羅月止叫人過來,親手取過鬆枝,雙手奉與岑介與趙宗楠,“此乃今日活動之信物,可持於手中,亦可戴上衣襟,請二位貴人細看。”

“你這道具,倒是新鮮。”岑介取過鬆枝,在手上來回端詳片刻,便把它別在了衣襟上,“老朽素不愛簪花戴色,但你這鬆枝卻古拙蒼勁,老朽今日破例啦,便戴上它一戴!”

羅月止聽他這意思,的確是很滿意,而且對自己的態度,比對那些學子們都熱絡和煦。

羅月止有自知之明,這親近的態度,應當不是因為自己有多麽討喜。

他估摸著,岑先生是對那些青頭秀才存了片提點告誡之心,便也無視了那群眼巴巴看著的學子,引二位貴客往裏麵走,將今日的主題、各種新鮮有趣的章程,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學子們睜著大眼看岑介抬腳走了,竟還有不長眼的想往上跟。

錢員外忍不住攔下了,還埋怨了他們幾句:“無知小秀才!你們可知那趙長佑是何人?若衝撞了真正的貴戚,叫你們去開封府挨板子都不夠,岑先生不理你們,是救你們呢,怎得還敢往上跟?”

那幾個昏頭的,這才完全明白過來,後知後覺躲了一難,還有什麽可說的,趕緊都散去了。

羅月止介紹到投壺報名的部分,趙宗楠竟也來了興致,叫倪四從旁邊取了一套綢帶木箭來,操作片刻,不過一揚手,那綁著青綢緞的木箭便嗆啷啷投進了敞口瓷壺之中。

羅月止為求趣味,將投壺遊戲的距離悄咪咪設置得遠了些,就是叫一些人不好投進去,多玩幾回才好。

方才這麽長時間裏頭,投得準的不是沒有,卻沒有人像趙宗楠一樣輕描淡寫,不僅一擊而中,姿態還這樣端正平穩。

岑介點點頭,笑道:“早聽聞趙大官人文武雙全,少有英姿,行走坐臥,皆有你祖父當年颯爽英姿的風采啊。”

“比不得祖父。”趙宗楠明顯當岑介是長輩,講話尤為謙敬,“老師要不要也投一隻?”

“老朽?老朽可是多年未曾作畫啦,年紀大麵皮薄,可怕當眾丟人了!”岑介竟也是個很直爽有趣的人,他突然問羅月止,“羅郎君,可投過了?”

“說來慚愧,我父親擅長丹青,到我這裏卻傳承不上衣缽,作畫這一道,真真是有心無力啊。”羅月止話音一轉,“但我有一叔父,雖是賈人,卻筆精墨妙,涉筆成趣,比很多學子都強上三寸。說來也巧,他正是今日宜春競畫活動的東家……”

“哦?”岑介來了些興致,“一介賈人,能辦出這樣寄興風雅的飲宴,屬是罕見。”

羅月止彎腰以行揖禮:“我這叔父從來最敬重老師宿儒,對岑先生仰慕已久,可否叫鄙民為我家叔父引見?”

羅月止的任務這就完成了。

錢員外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同這樣的當世鴻儒說上話,步子都差點不知道怎麽邁,趕忙請岑介坐於上賓,兩人一道走了。

他二人離開,趙宗楠卻沒跟著,他善解人意道:“那錢老板既對老師仰慕已久,定是憋了很多話要討教,我若去了,徒增他緊張,何必呢。”

羅月止是真的覺得他人很好。

羅月止兩世為人,各種皇親國戚飛揚跋扈的故事聽多了,難得見到一位活生生的、卻如此儒善溫和的宗室子弟,不由對他很是尊敬。

趙宗楠似是對他尊敬的目光渾然未覺,笑著說道:“這樣一來,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得勞煩羅郎君陪我了。”

這有什麽難的,羅月止心悅誠服跟著他一起逛。

王仲輔遠遠看見他們,沒過來打擾,他興許也是覺得這大好春光,陪宗室貴胄一起玩忒不自在,便很沒有義氣地放羅月止自己去陪玩陪聊了。

這次的茶會,既是以繪畫比賽為重頭戲,便必定少不了現成的水墨丹青,羅月止同錢員外商量好了,從畫店取了好些字畫出來。

它們雖不及那副《寒林平野圖》貴重,卻也都是頗具意趣的上佳之品。

趙宗楠慢悠悠地看,時不時想和羅月止交換想法。羅月止是真不太懂,隻能硬著頭皮附和。

半炷香後,趙宗楠停步了。“我以為羅郎君方才所說不通丹青,隻是隨口推脫之語。卻沒想到羅郎君真是老實人,當真不打誑語啊。”

羅月止整個一個無語。心說我騙你做什麽呢。“真不太懂,擾了趙大官人雅興,實在叫鄙民汗顏了。”

“那要怎麽辦。”趙宗楠突然無辜道,“可我方才已經將羅郎君的名箋,投到那瓷壺裏頭去了。”

羅月止:………………

羅月止:…………???

合著你剛才投壺投得那麽得勁兒,是打算叫我去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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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理智的羅月止:趙大官人表麵上人好,實則蔫壞蔫壞的,說坑就坑我!

被美色蠱惑的羅月止:……但他坑我,一定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