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齋念佛堅持不婚的博平郡王,如今成了趙宗楠麵前最堅實的一塊盾牌。
皇帝如今盯著變法還來不及,更不愛多管宗室閑事,他連表弟都勸不動,也懶得相勸,遑論不同輩的子侄。
甚至有人說起了陰謀論:
延國公早些年被太後養在宮中,就是當作未來儲君人選的。
太後失勢,官家坐穩了天子之位,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孩子送出了皇宮,此後又刻意讓他與生母分離,將他過繼去早已去世的二伯名下,孤零零成為一支獨脈,也正是忌憚他的緣故。
他這些年最守規矩、最知進退,官家方才對他有了些許愧疚之心,幾年前破格授爵國公,一方麵出於彌補之情,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寬厚體恤。
但現下的形勢不比以往。
官家已經連續夭折了三個兒子,若再無所出,東宮空虛,人心不穩,怕是又要被朝臣逼迫著,從宗室中過繼一個子侄到宮中居住。
站在官家的立場上,適齡宗室們一個個都不成婚、不生兒子,無心東宮之位,他心裏才更高興呢。
而這素有仁德之名的延國公,此時突然流傳出個斷袖風聞,正是迎合上意,討官家歡心的避禍之策。
……若當真是如此,那緋聞的另一個主人公羅月止倒有些可惜。
正好的年紀,滿身的富貴,為了他卻甘願忍受流言蜚語,聽說還未曾婚配呢,以後婚事怕都會受到影響。
不管是不是真的,經過此事,他都難免同延國公綁在一起,拿不準底細,誰敢跟堂堂國公爺搶人啊?
而就在此時,延國公趙宗楠又做了一件令諸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竟堂而皇之帶著羅月止和家裏的兩隻小貓,同乘一輛馬車,到母親陶國夫人的府上赴宴去了。
“我看那斷袖之事必定是假的!”
有人當即站定了立場。
“若是個真事,難免心虛避諱,可那兩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越來越黏糊,這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又是什麽?隻有蠢人才會獨看表麵,聽之信之!”
“我瞧著也假。人家真正感情深厚的,便猶如那幹棗果子,表麵上看不出什麽,糖都藏在心裏頭,誰像他們似的將親密都擺在台麵上,看著陣仗忒大,卻硌的人牙疼。”
人心難測,說到底就是賤得慌。
他們隻愛信自己親手挖掘出來的細枝末節,若把你儂我儂擺到台麵上來,他們反倒覺得膩歪,偏偏不樂意信了,又去賭人家貌合神離。
羅月止自然明白趙宗楠的籌算,可如今情形再見到蒲夫人,未免有些難堪。
蒲夫人似笑非笑的模樣與她那好兒子如出一轍,待見到了人,便拉著羅月止去讀新收集來的貓書,外頭那些風聞,竟是隻字未提。
也叫他暫時躲過了外頭那些試探的目光。
看完了書,她方才說了幾句真心話。
蒲夫人將阿晞抱在懷裏,輕輕撫摸他脊背上柔軟的淡金色絨毛。
“我家小孩雖血脈金貴,卻生得命不好,自小便離開母親,要獨自在外麵討生活,與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是從沒有嬌生慣養過的。
我打心底裏覺得虧欠,他願意過怎樣的日子,隻要不違律法,不違祖製,便由著他自己來選……但你也該理解我們做長輩的憂心,本不願叫他跟在蹉跎勞碌的人身邊過日子。”
羅月止低頭站在階下:“夫人這話,之前已經講過一次了。”
蒲夫人道:“彼時非今日。彼時的話,也不同於今日的話。”
羅月止明白了她的意思,深深行下一禮:“今日既然來了,便無回頭的打算,日後絕不敢相負。”
“族籍之上,我早不算做他的母親,但除了我,又有誰將他視作自家孩子放在心上……事到今日,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蒲夫人靜靜看著麵前長揖不起的年輕人。
“他性情如何,我清楚得很,平日裏瞧著溫和寬厚,骨子裏卻倔強遠超常人,若一意孤行,日後少不得在宗室家過繼一個子嗣,承擔門庭之責。你須得對這個孩子視若己出,盡到細心撫養之責。故而我有一個條件……”
蒲夫人攥緊了手指:“他為你付出了什麽,你便要以同理報之,絕對沒有招妻納妾,坐享齊人之福的道理,更不許事後反悔,想以綿延血脈為名留下你自己的子嗣,一家子其樂融融,反叫我家兒郎獨守空房。倘若你不答應,今日之事我亦不會應允。”
羅月止愣了愣,後知後覺發現不太對。
蒲夫人這個警惕又憂心的樣子,好像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女婿”了。而那一肚子壞水的趙宗楠反倒成了朵柔弱嬌貴的菟絲花?
趙宗楠被他拋棄,獨守空房以淚洗麵?
羅月止憋住一口氣。
打死他也想象不出這情形來!
……
今日蒲夫人府上舉辦的乃是場小家宴,到場的大都是親戚好友,趙清亭、趙宗琦、蒲夢菱等同輩的熟人都在。
他們眼睜睜看著蒲夫人將羅月止帶走了,不約而同轉頭去看不遠處的趙宗楠,眼神躲躲閃閃的。
而那傳說中的博平郡王趙允初今日也來了,第一個開口與趙宗楠說話:“帶來了?”
趙宗楠點頭:“帶來了。”
“看著很好,溫和聰明。”他也點頭,然後繼續問道,“方才沒看清楚,他胸口戴的是塊佛牌麽?”
“小叔叔好眼力,佛牌乃靈空大師圓寂前所贈。你若感興趣,待會兒我為你二人引薦。”
“挺好。”趙允初又點點頭,負手站在原地,竟溫溫吞吞與他論起了佛法。
一旁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的趙清亭、趙宗琦與蒲夢菱皆無語凝噎。
趙清亭最先反應過來,側目問趙宗琦:“你跟著湊什麽熱鬧?”
長樂郡公惱羞成怒:“誰湊熱鬧了!我是怕那賊賈子登堂入室,來者非善!”
趙清亭與蒲夢菱對視一眼,對他這模樣習以為常,都當他小孩子耍脾氣,默契地沒有再理他。
趙清亭挎住蒲夢菱手臂,與她湊在一處:“你往常出行比我方便,還總給我帶羅氏書坊的乳茶與糖水,是不是與那羅家小員外更熟悉些?你從前可看出了什麽端倪來?”
蒲夢菱這幾日腦子裏亂得很,張嘴隻道出一句:“我、我說不好……”
趙宗琦不耐煩了:“要我說直接去問便是!”
蒲夢菱眼神一凝,瞅見遠遠朝這邊過來的人:“羅郎君。”
羅月止頓住腳步。
趙宗琦眯起眼睛,他身邊的小吏心領神會,飛似的衝上前去,把他當場堵在廊下。
羅月止很快被這仨人團團圍住,笑問:“蒲夫人新收來的貓書當真有趣……各位都瞧過了麽?”
趙宗琦脾氣急,直抒胸臆:“你和趙長佑究竟什麽關係?”
羅月止:“……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關係。”
趙宗琦瞪起眼睛:“他承認了!”
羅月止失笑:“我承認什麽了?”
“你當我沒讀過《說苑》呢?王子同舟,繡被而覆,和傾蓋如故有何區別?”
羅月止敷衍他:“郡公好學識,蒲夫人聽了必定欣喜。”
趙宗琦冷笑:“我頭一次見你便覺得你居心叵測,今日一看果真如是。”
趙清亭皺起眉頭:“說是來問問清楚,卻沒叫你來侮辱人。這是宗室該有的修養嗎?”
“五姐!這油嘴滑舌的東西都快把趙長佑那傻子騙走了!你還……”
“羅小員外既然回答過問題,就莫要再為難人。他是長佑帶來的客人,今日來赴宴,便也是母親的座上之賓,你如何敢口出惡言?”
趙宗琦再怎麽行事不羈,對蒲夫人也是恭順孝敬的,不甘願地閉了嘴,甩袖而去,口中怒氣衝衝地念叨:“反了天了!”
趙清亭再看羅月止,眼神溫和,語氣中帶上些從前沒有的熱絡:“長佑在前院同叔叔說話呢,我們一道過去吧。”
蒲夢菱瞧著他,眼神說不出的複雜。
羅月止怔了怔,倉促間避開了她的眼神。
蒲夢菱這才回過神來,此後找到機會小聲同他解釋:“我視郎君如舊,郎君莫要誤會了。”
羅月止提了提嘴角,輕聲道:“今日諸位態度如此,我當道謝才是。”
“我隻是覺得自己荒唐。”蒲夢菱頗為不安,“一開始來了京城,便險些被長輩許給了表哥,後來又……”
蒲夢菱頓了頓:“之前毫無知覺,怕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可曾叫你們鬧了不愉快?”
“這說的是哪裏話。”羅月止微微低下頭,“你是個萬萬中挑一的好姑娘,說句托大的話,我早在心裏將蒲姑娘當作是親妹妹看待。”
“那我以後……”蒲夢菱笑起來,“以後便也叫郎君一聲兄長。”
姑娘話音未落,又遲疑起來:“還是叫表嫂哥哥……”
“兄長。”羅月止汗毛倒豎,斬釘截鐵打斷了她,“兄長就行了。”
……
趙宗楠對於傳聞分寸的把控,遠超羅月止的預料。
這個話題幾乎隻在朝堂官員與宗室們之間轉了幾圈,便悄然隱匿了聲響。坊巷之間很少聽到有人提及。
尤其是宗室人家盯風聲得最緊。
這些人久居雲層,金籠子裏呆慣了,大都自矜而天真,不屑於學那行商走販,一有點什麽事便滿大街去嚷嚷,覺得這是件有損名聲的事情,便更不會往外張揚,反倒會幫忙壓製傳聞。
尤其是那八大王,誰敢當著他的麵嚼舌頭,怕是要好好吃上一頓鞭子。
他還想著要私下裏去找羅月止的麻煩,卻被自己親兒子給攔了,說在宴會上見過他一次,是個挺周正的人物。
“你這樣貿然去找人家麻煩,既不給長佑麵子,也敗壞趙家的名聲,何必呢。”
博平郡王停頓片刻,又補充道:“連靈空大師都說他有佛緣,他胸前戴的那隻瑪瑙佛牌,當真是……”
“吃齋念佛把你腦子都念成漿糊了!”八大王勃然大怒,爺倆又吵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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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他們太真了,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