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月止罕見在口舌之爭上失利,被那混小子氣得不輕。
但當李春秋問起他為何急著趕回任地時,羅月止卻還是替他找了個由頭,說長垣有些要緊的庶務亟待處理,官長催得急,便沒有親自到家裏打招呼。
羅月止心想:我這便宜兄長當的,可真是仁至義盡了。
李春秋點點頭:“那還是正事重要……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應當是為朝廷盡力的時候。”
羅月止“嗯”了一句,之後便沒接旁的話。
天氣慢慢涼下來。
秋季在即,豐收的日子愈來愈近,汴京內外河道中的魚苗子也各自肥美起來。京中眾多行當都開始籌備起促銷活動,尤以各式食店、正店的掌櫃們張羅地最為賣力,廣告坊中的訂單眼見著迎來了一場爆發。
羅月止忙起生意上的事,便無暇去想那糟心的小表弟。
最忙碌的那十幾日,便是去找趙宗楠的時間都少了起來。
可誰知等羅月止終於勻出些空閑的時候,去延國公府上幾趟,竟然連續幾天都沒等到人。
倪四自然是跟在趙宗楠身邊的,府中來照顧羅月止的人便成了張小籽。
“主君近段時間經常入宮,今日也是辰時便早早出門去了,若要見,怕是晚上才能見到。”
羅月止隨口問了一句:“往常不是朔望兩日才進宮朝覲麽,為何這段時間去得這麽勤?”
張小籽扯起嘴角來,頗有些驕傲似的:“官家已經破格允許主君同叔輩一樣上朝議事了,自然比從前忙一些,日後怕是要越來越忙呢。”
羅月止愣了愣,竟是頭回聽到有這件事。
果不其然,等到入了夜,趙宗楠方才歸府。
他此行未曾乘車,一路披月跨馬而歸。待一行人到了府門前,才瞧見夜色之中,除去值守的小吏之外,還額外站著個小郎君。
羅月止在燈籠下靜靜望著他。
應是有參加朝會的緣故,官居從一品的國公爺罕見地穿了一身濃紫官袍,頭戴長翅襆帽,腰係銀質蹀躞帶,赫赫華貴,燈下照耀出金雕玉琢似的好樣貌。
趙宗楠愣了愣,當即下馬來,解了自己身上的一領薄鬥篷,傳披到羅月止肩膀上:“在外頭等著做什麽?我見著鼻尖都凍紅了?”
“想著就等一小會兒,若沒見著你便回家去呢。”羅月止回答,“明日還有好些事要忙。”
趙宗楠把他往懷裏摟了摟,低頭笑出了聲:“實在不多見。月止這是同我使性子呢。”
羅月止嘖了一聲,偏開腦袋:“你這帽子兩翅也太長了,總要打著我後腦勺。”
趙宗楠笑盈盈地將官帽摘了,交給倪四托在手臂中,與羅月止一道進了府,語氣很輕快:“我不在,你住下又怎麽了?現在還顧及這些。”
羅月止側目看他好幾眼,走到中途才開口。
“官家瞧膩了紛爭,對朝臣們將信將疑,數起來也才兩三個月功夫。公爺便能去參加朝會了?”
趙宗楠不置可否,隻是笑答:“托月止的福。”
延國公看著羅小員外好似真的有些不滿,便伸手拉住他,笑問道:“前段時間陰雨不開,今夜難得月明,等我換身衣裳,陪我出去走走如何?去鬼市散散心,挑些你喜歡的吃食。”
汴京人口中的“鬼市”,既可做夜市的代稱,亦可專稱潘樓東麵十字街上,專門售賣衣飾、淘換古董犀玉的鬼市子。趙宗楠既然說挑些吃食,此處“鬼市”便指的是前者。
這延國公素來是喜靜的,更沒有主動吃夜宵這麽一說。
他雖不至於恪守過午不食的規矩,但隻要過了酉時,便幾乎不會再吃東西,推脫不掉的宴席上也是淺嚐輒止,意興闌珊。現下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羅月止這還怎麽生氣?
“那你快些換。”羅小員外嘴角終於往上揚了揚,“我想去州橋吃鱔魚絲和旋煎羊白腸……說是新上的好菜,在我們廣告坊下了推廣的單子,結果我現在都沒吃上過一回。”
他罕用這樣指使人的語氣說話。趙宗楠在原地站了會兒,仍是沒忍住,低頭往他嘴角上親了親。
“遵命。”
汴京不施宵禁已有好些年了,卻不是哪條街上都熱熱鬧鬧,日夜沸騰。
民宅叢聚的地方大都安靜著,直到順著南門大街出了朱雀門,入目是東西向的一條長街,一直延伸到保康門附近去,方可見徹夜不息的明燈沸火。
街邊各式小吃的香味融混成一種複雜的煙火氣,順著鍋沿兒蒸成白霧,生龍活虎地撲在人臉上,光是這樣已經足夠叫人樂樂嗬嗬的。
羅月止點齊了自己想吃的雜嚼,又去了家《妝品月鋪》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茶鋪,打算點上一壺據說能清肝明目的茺蔚子茶。
倪四先進了店麵,想替他們尋個僻靜的閣子,誰知樓上樓下都找不見一個,全數被人預訂光了。
趙宗楠搖搖頭:“鬼市觀的便是個熱鬧,不必麻煩,尋個靠窗的位子便可。”
待兩人落座,茶博士過來問:“官人們可是頭一回到店,可需一張會員箋打卡?攢足了八枚卡章,既可換一壺三百文的好茶水。”
羅月止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抬頭笑答:“確實是頭一回來,勞煩打上卡吧。”
他這一抬頭,茶博士方才瞅清了人,兩眼一瞪,當即拍響了大腿:“這不是羅小員外麽!您大駕光臨,怎麽都不同咱們知會一聲?大水衝了龍王廟,這還打什麽卡?我這就去叫掌櫃的,您叫什麽茶水果子伺候,吩咐一聲便是了!”
“我看店裏生意熱鬧,人手都快忙不過來了,費心盯著我做什麽,趕緊掙錢去吧。”羅月止笑著回答,“今天有人請客呢,不必替我操心。”
“您這話說的……”茶博士仍想說話,卻突然咂摸出不對來。
他想起早些時候隱約聽過的傳聞,再瞄上一眼對麵這位昳麗非常的人物,心頭突突猛跳了兩下。
好家夥,這位才是貴客。
茶博士不敢再做糾纏,應了一聲,趕緊下去置辦茶水,並跟茶坊中的夥計們吩咐道:“莫再往二樓南窗邊引客了,也少過去打攪。但眼神要機靈些,手腳也麻利些,若人家找你們伺候,萬萬不許耽擱。”
夥計們應下。
有這麽一番吩咐,延國公雖沒坐進獨立的閣子,但勉強算是得了個清淨。
待飲過兩杯茶,各式雜嚼嚐了個遍,羅月止的興奮勁兒方才平複下來。
“鱔魚和白腸滋味都是頂好的。茶水還成,在我品來無功無過。若來前懷揣的期許太大,怕反而會惹來失望……更像是雜誌上吹過頭了。”
他說完了話,還一臉認真地問趙宗楠的意見。
趙宗楠忍著笑,矜持地點點頭:“確實如此。”
羅月止掏出隨身帶的鉛筆和線裝的小本子:“有機會同夢菱說一說,審核稿件,仍需要限製些尺度,誇讚的稿件太多了,便適當壓一壓。”
趙宗楠沒再動那壺茺蔚子茶,似乎確實不大喜歡,隻是安安靜靜看著羅月止寫字。他拾起手邊的玉箸,給羅月止夾了隻桃圈兒到碟子裏。
人家聚精會神地寫著筆記,連頭都沒抬,他反而顯得高興起來,眉眼彎彎地笑著。
“我這樣瞧著你,便偶然想起來,頭一次請你到狀元樓吃茶的時候。”
趙宗楠笑盈盈道:“月止當時多懂禮數啊。我夾給你的點心都不敢動。隻顧著睜圓了眼睛瞧著我,好似嚇著了似的。”
羅月止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來了個皇親國戚同你套近乎,異地而處,你也會怕的。”
趙宗楠問:“隻是怕麽?”
羅月止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覺得他好像話裏有話。
趙宗楠聲音放得輕,便顯得意味深長:“不該是心有惦念,方才避之不及麽?”
羅月止愣了愣,後背有點發毛。
“不對……該是更早的時候,月止瞧我的眼神便不尋常了。”趙宗楠嘴上說著荒唐話,似笑非笑地揶揄他,“原當我沒覺察出來呢?”
羅月止局促地用手指節蹭了蹭鼻翼,整個人坐立不安:“有那麽明顯麽?你早看出來又不說?這不是等我鬧笑話呢?”
趙宗楠失笑:“說了又不認……還怪上我了。”
羅月止尷尬地回想片刻,發覺好像當真是這麽回事兒。
“倒是我該問問你,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不過幾麵之緣,月止如何就動了心思?”趙宗楠身子往前傾了傾,看這樣子,竟是認認真真在問的。
羅月止愣了愣,竟突然抬頭看了倪四一眼。
倪四被他看得也是一愣。
倪四郎君心想:多新鮮呢。
你二位當著我的麵,打情罵俏多少回了,旁若無人似的……現在突然瞅見我了。
他不經意似的動了動肩膀,將身子轉到了一旁,背對著茶坊南窗。
快答吧,等著聽呢。
羅月止張張嘴,臉登時就紅了。
“你……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今日出來不就是散心消閑的?”趙宗楠溫溫柔柔地盯著他,“這就是我消閑的法子。我遂了你的願,你不該還我一個麽?”
羅月止用筷子尖兒戳了戳桃圈兒上的糖粉。
“最開始,是覺得你生得好看……”
趙宗楠嘴角彎起來:“然後呢?”
羅月止把筷子抵在桃肉上,抿了抿嘴唇。
“沒了。”
延國公漂亮的臉蛋上,漸漸就沒了笑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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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羅月止,一個過於誠實而顯得沒有良心的超級顏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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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開心心逛街吃美食的間章~
已經好久沒有出門逛過街,更別提逛夜市了,想死我了。
希望病好之後至少可以出去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