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同羅月止所料,大促第一日到第三日門庭若市,第四日客流量驟減,幾日後,排隊購書的場景已經很少見到了。

說來也對,畢竟書冊並不是日常消費品,不可能日日有新需求,更沒有短短幾天之內就來複購的道理。

然而羅月止心算估計,這幾日營收加起來,刨除各項成本,所餘利潤已經近三百貫錢,也就是三百兩,都夠羅家上下小兩年吃穿用度,還饒有富裕的了。

但這僅僅是羅邦賢所欠資費的七分之一,足見債務之龐大,那家質庫之黑心。

說起黑心的質庫,羅月止不是沒起過去報官的心思。

但他打聽許久,連羅邦賢自己也說,人家契約上是寫得明明白白,償還三倍利息……羅邦賢當時頭昏,覺得但凡交引價格漲上去了,他一朝翻身,不僅這兩千兩銀子夠還,還能把最初所想的利潤都收入囊中,這才心甘情願簽了契子。

簽定契約的時候你情我願,既沒有拷打強迫,也沒有威逼利誘,這種事開封府通常是不管的,隻會當簽契子的人利益熏心,合該買個教訓。

故而羅家父子也沒別的轍了,隻能咽下苦果,努力還錢。

此時日上中天,行人都歸家去吃晌午飯,街道上人影寥落,唯有三兩隻狸奴不事生產,趴在街邊石墩子上曬太陽,軟綿綿晃悠著尾巴,悠閑自在。

羅邦賢在書坊門前站了一會兒,春日暖陽雖溫暖舒適,他卻還是覺得心口發悶。

青蘿挎著食盒,同廚娘結伴來給書坊的男人們送飯,小姑娘抬頭,問老爺怎麽站在這裏,是不是餓了,快進來吃飯。

羅邦賢擺擺手,叫她們進院子分餐去,不用管他。

羅月止知道羅邦賢這是心病,不是一時半刻能勸好的,也叫青蘿將老爺的餐飯留出來即可,不必再去叫他了。

直到下午生意好起來,顧客來來往往,又在門口排起了短短的隊伍,羅邦賢才心情好了點,被羅月止哄勸過後,終於吃了幾口飯。

羅氏書坊開在寬闊的街道旁,道路既可走馬也可行車。下午申時左右,有一輛朱漆華蓋的馬車從街道旁經過,慢悠悠地從羅氏書坊門前繞過一圈,停在距離門鋪十丈遠的地方。

不多時,有一年輕人從車轅上跳下來,擠進熱熱鬧鬧的書坊尋人:“羅二郎君可在?有要事相商,勞煩通告!”

羅月止在前世能做到廣告總監的高度,待人接物方麵必不會差,更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一眼便認出此人乃趙宗楠身邊的小吏倪四,趕快迎上前:“這不是倪四郎君,今日來是有何事?”

倪四壓低聲音:“趙大官人去了趟國子監,回程路過保康門,想起羅郎君便說要來看看你,此時正在馬車裏等候。你快收拾收拾儀容,隨我去見人。”

羅月止本還以為自從茶會散場,他與趙宗楠便再不會有什麽交集。沒想到趙宗楠竟然會對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賈之子感興趣,不僅記得他這樣一個小人物,路過還想著見見他。

羅月止驚訝地眨了眨眼睛,趕緊理理有些散亂的衣帶流蘇,扯扯衣袖上的細微褶皺,緊隨倪四出門去了。

待看到不遠處的漂亮寬大的馬車,羅月止不禁感歎,這皇親國戚的座駕就是與百姓不一樣,基本就是國賓級紅旗L9和五菱宏光迷你電動車的區別。

進到車輿當中,帷幔裹絲綢,底茵鋪錦毯,朱木牖前垂珠簾,白玉案上點沉香,更是比影視劇裏還寬敞精致。

趙宗楠屈膝坐在白玉矮案旁邊,正在喝茶。他看羅月止進輿中來,偷偷四處觀望,滿眼好奇,卻未有貪婪之色,便不曾出言提醒。

隻等羅月止給他行禮後,才閑談似的:“羅郎君心情很好啊。”

“唐突了,唐突了。托大官人的福。”羅月止趕緊收回目光,低頭拱手,“今日官人過來是……?”

“聽聞近日保康門有書生秀才排隊購書,白衣盈街,秩序井然,隊伍能排出百丈之遠,我深居王府都有所耳聞。今日順路,正巧過來長長見識。”趙宗楠道。

“雖不至傳聞誇張,排隊這件事卻不錯,算得上生意興隆,提前給羅郎君道聲喜。”

“不敢不敢,得官人與蘇梓美蘇郎君鼎力相助,才有我羅家起死回生的希望。”羅月止哄人奉承的話往往就掛在嘴邊,供他隨時取用,故而此時張口便出。

“趙大官人料事如神,那蘇郎君果然名滿天下,秀才郎君看在他的麵子,皆來照顧生意,歸根到底是羅家沾趙大官人的光。官人救護之情,鄙民銘記在心。”

趙宗楠不答,低頭飲半杯茶水,才開口道:“我今天來見你,的確還有件事。”

羅月止對此早有預料,便遞話:“官人請講。”

“前幾日我母親的使者同我說,她對羅郎君所獻之氈物喜愛非常,愛不釋手,從未這樣高興過。但我母親為人敦靜慈幼,有孫輩看見了玩具覺得喜歡,問她討要,她便忍痛割愛,將那三隻毛氈小兔全送給了孩子們。

所以我今天來問羅郎君,此物是何人氈製的?那匠人可否借去郇國公府上停留幾日,叫他為我母親多氈製幾樣小玩意討她歡心,資費無需擔心,此行必有重酬。”

羅月止聽完,隻能實話實說:“不敢欺瞞官人,卻並無什麽專職匠人。這小玩意兒,實是鄙民自己氈製的,沒想到竟得蒲夫人如此青眼……”

“你氈的?”趙宗楠略感驚奇,嘴角帶了笑,“沒想到羅郎君才思敏捷不算,竟還有這精巧罕見的手藝。”

“這樣。”趙宗楠繼續道,“無專職匠人也好,我這單生意便直接與羅郎君來做。勞煩羅郎君辛苦些,我以當市玉價購入,十二隻羊氈小物,予你百緡錢,如何?”

“這……”羅月止震驚,這當真是物以稀為貴,二十一世紀十幾塊錢的小玩意兒,趙宗楠竟然要花費千倍的價格來購買,真真嚇人,他都不敢收了,“官人之前鼎力相助,若蒲夫人喜歡那小小的羊毛玩具,自當雙手捧而奉上,怎麽敢收官人的錢?”

“我並非看重錢財之人,羅郎君卻是要看輕我了。”趙宗楠身體前傾,微微低著頭,注視羅月止的眼睛。

羅月止心頭一跳。

羅月止先前便覺得,這人麵孔長得出奇得好看,初見時他玉立於雪色杏樹下,在一群風華正茂的書生當中都顯得尤為惹眼。

此時在這封閉的車輿裏頭,美人滿袖清香,滿麵和煦,眉清目朗,皎皎如月,飲茶過後棱唇濕潤含笑,唬得羅月止差點要走神了。

他忍不住屁股往後撤了撤,逃也似的躲遠些,拱手抱禮,深深彎下腰去,躲開這殺傷力過大的視線,甚至罕見打了幾個磕巴:“那……那……那便不好再羅嗦了。官人放心,此事交予我,定叫官人與蒲夫人都滿意!”

從馬車上告退後,羅月止坐在後院石階上,捂著胸口愣了半晌的神。

他自穿越之後,便有意識在心裏規避著一件要緊的事——關於某種很是私人的取向愛好。

他在二十一世紀為工作鞠躬盡瘁,堪稱同輩卷王,從沒有談過戀愛,也就沒人知道:他其實根本、打娘胎裏就不傾慕於姑娘家,唯獨鍾情和自己一樣硬邦邦帶把手的男人。

他深夜躲在被窩裏獨自欣賞的小視頻裏頭,一水兒腰細腿長大胸肌的爺們,從來就沒出現過女孩。

如今穿越這一遭,他根本不敢想到底是自己的性向影響了羅月止這具身體,還是羅月止墜河離世前跟他一樣也不近女色。

從記憶裏來看,羅月止自從殿試落選便一直精神動**,發瘋還來不及,根本就沒想過什麽討媳婦的事,李春秋看顧他已經費盡心力,怎麽可能想著給他娶媳婦。

當然,鄰裏街坊也沒誰敢把自家閨女嫁給一個前程盡毀的半瘋子。

這樣一來,竟從頭到尾都沒人關心過,羅月止如今二十出頭大小夥子了,別說談親事,連適齡閨女兒的手都沒摸過,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雛!

羅月止之前兩年自覺清淨,沒人逼迫他成親,他便樂得自在,清心寡欲,也從未對誰動過心。

直到剛才,跟中了邪似的,趙宗楠那俊美異常的麵容逼近過來,仿佛一下子打通羅月止的任督二脈,塵封已久的七情六欲一股腦衝上頭頂,他突然想起自己喜歡男人這件事,整個人都快宕機了。

羅月止麵無表情縮在石階上,一邊腦袋頂上冒煙,一邊暗罵自己色令智昏:看人家好看便差點沒流哈喇子下來,無恥!無恥之尤!

你這穿越來的鄉巴佬,真是什麽人都敢惦記,那可是皇親國戚,當今天子的親親侄兒,人家一個不高興便能把你皮扒了,你還饞人家色相,膽大包天!實屬活膩味了!

王仲輔從太學下課了,過來找羅月止玩,見他目光渙散,孤零零發著呆,以為這可人憐的羅家二郎又遭人欺負了,趕緊推推他,口中問道:“月止,怎的又走魂了?可是又有誰給你氣受?”

羅月止深思動**,看著清秀的好友蹲在自己身邊,滿臉寫著關切,不知怎麽想的,突然攀著他的肩膀,撲上去便在他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王仲輔大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羅月止半壓著,差點起不來身。

王仲輔趕緊去扯他胳膊,滿麵通紅。

尷尬之事不僅如此。誰料想這一幕,被四處閑晃悠的何釘看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