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十七個不刪檔測試的晚上，酸橙包間氣氛大不相同。

段大那個未知結果的擊球引發劉璞和林輝耀雙雙震驚，而等兩人摘下頭盔眼罩，想去找練九龍本人分享這激越之情時，練九龍已不在位置上。

練九龍今晚的遭遇使林輝耀意識到，他不能等一切準備就緒，不管結果如何，他必須先付諸行動。

這一晚，麗城的夜風像往常一樣溫柔和暢。

劉璞走出橡皮網咖，吹到風，忽然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擊中，猜到一點可能——關於練九龍今晚這種失常狀態的可能，她問林輝耀：“九龍這樣，是因為淩雲嗎？”

林輝耀驚住，一瞬間有些慌亂，差點想放棄既定計劃。

劉璞看他反應，以為他的慌亂是因為練九龍，當即笑道：“看來我猜中了。”

“事情比較複雜，我是局外人，不好說。”

“放心，我可沒有那麽八卦。”劉璞道，“九龍對淩雲有感覺，很正常。我是女生，我也很喜歡她。”

“啊？你喜歡女生？”

聽出他誤會了自己的表達，劉璞不由得“噗嗬”一笑，道：“我說的喜歡，是很純粹的那種。我在我們寢室第一次見到淩雲，就對她印象深刻，氣質很特別。”

“你也很特別。”林輝耀低下頭說。

“我很普通。”劉璞此時語氣略帶失落，“我是特別想成為特別的人——那種普通。”

林輝耀沉默了片刻，溫聲道：“你好像有一把放大鏡。”

“我有一把放大鏡？”

“嗯。”林輝耀點了點頭，“專門用來放大別人的優點，同時放大自己的缺點。”

林輝耀以其特有的“溫柔刀”點破劉璞性格中的症結，劉璞怔住。

晚風徐徐，適合散步。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直到校門在望，林輝耀想起自己的“任務”，喉口突然發緊，他不得不小聲清了清嗓子。

“劉璞。”他說。

“啊？”

林輝耀雙手死死地揣在外套口袋裏，簡直要把口袋揣出洞來，他借著這點插袋的力量，一口氣道：“你有男朋友嗎？”

劉璞停步，麵帶茫然地看向林輝耀。

林輝耀隨之頓足，原本低著的頭終於卯足勁抬起來。

他此時的表情落進劉璞眼裏，使她瞬間明白了什麽。但奇怪的是，明白這件尚未表達的事時，她並沒有什麽激烈的反應，心跳加速、臉紅耳熱、大腦一片空白……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感受是為難，她很感到為難，為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林輝耀發燙的臉慢慢冷下去，在這一段無聲的對望中，他意識到有些事似乎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擔心是自己想太多，太消極，林輝耀又鼓起勇氣問：“如果你沒有男朋友，可以和我交往試試嗎？我喜歡你。”

劉璞訥住。不過，聽他語聲流暢地說完這句話，她卻意外放鬆下來，微微笑著，問他：“喜歡我什麽？”

“很多。”林輝耀快速回答道，生怕晚說一秒影響得分似的。“喜歡你自信、好強，做事認真，也喜歡你懂得反省自己、渴望進步，一直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雖然我很少說，但其實我們在這方麵很像。可是，我最喜歡的，是你覺得自己難堪的時候。”

劉璞眼神一閃，“為什麽？”

林輝耀搖頭，“說不清楚，每次看你那樣……總能特別感同身受，體會有時候比你還強烈，我以前從來不這樣。”

劉璞垂下視線，“怪不得你總是第一個安慰我的人。”

“那不是在安慰你。”林輝耀道，“那是……忍不住想關心你。”

劉璞沉默，忽然向右前方邁步，朝校內走去。

林輝耀默默跟著。

兩人走到寢室分岔路口，照舊是劉璞先停步，林輝耀隨後。

他明白這是一個標誌，標誌著他將馬上知道表白的結果。

緊張感像一團灼熱的煙霧，從腳底一寸一寸往上躥，又一起擠在胸腔的位置，讓人難以呼吸。

“輝耀，”劉璞低聲說，“我很喜歡你，像喜歡淩雲一樣。”

這句話一出，林輝耀隻感到胸腔的煙霧發生化學反應，直接凝華成了一團冰。

為了讓自己顯得更誠懇，劉璞抬起頭，看著林輝耀的眼睛，道：“我沒有男朋友，印象中好像也沒怎麽喜歡過男生，我對愛情不太了解，不然也不會看不出九龍對淩雲的想法。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喜歡跟自己較勁、很別扭的人，有時候還覺得自己不配得到喜歡——”

“你很值得被喜歡。”即使心中充滿被拒絕的苦澀，林輝耀仍然堅決地說。

劉璞感激地笑了笑，“你看，你就是這麽善解人意，讓人說不出厲害的話。可是輝耀，雖然我還沒遇到過愛情，但我一直相信愛情存在，很抱歉，我像喜歡朋友那樣喜歡你，我不能騙自己、騙你，那是愛情，所以，我不能答應和你交往。”

這是林輝耀十九年人生中第一次對女生表白，其實回到校內，從她開口說第一句話，林輝耀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然而親耳聽她說出這個結果，他才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坦然。

這一晚，林輝耀僅能維持的體麵就是，告別時笑容僵硬地跟她揮手，說：“沒關係，我理解，不要有壓力，我們至少還是朋友。”

獨自回寢室的路上，林輝耀給練九龍撥去電話，問他在哪，練九龍說在外麵喝酒。

練九龍以為他要勸說自己，早點回學校之類，搪塞著要掛電話，卻聽林輝耀問他在哪喝酒。

“反正明天星期天，我也要喝死自己。”林輝耀說。

6、

第二十七個遊戲測試的晚上，對幹術小隊眾人來說，注定不是個尋常夜。

謝何生開車，和鄭弛一起把唐、葉二人送到了園區附近的酒店。大抵因為在園區附近，該酒店的外形也很具科技感，一座圓形建築，憨厚又敦實地坐落在星夜裏。

小紅車停在酒店外的馬路上，北方的深夜，路麵上車輛非常少。後座兩人下車前，鄭弛看著後視鏡說：“等大宋不刪檔結束，再過一段時間，時機可以的時候，你們還願意來鶴陸嗎？”

“願意。”唐淩雲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什麽是時機可以的時候？”葉展問。

謝何生失笑，向副駕駛的鄭弛遞去一個眼色，道：“葉同學的關注點，總是這麽……”他半天沒想到形容，話就停在了這裏。

“具體什麽時機可以……要問凰圖。”鄭弛接話道。

“之前你說我截了胡，”葉展道，“你們本來打算自己邀請唐淩雲參加大宋測試？”

謝何生和鄭弛雙雙笑出聲。

鄭弛道：“小朋友記性都這麽好嗎？”

葉展沒作聲，臉色看上去並不喜歡“小朋友”這個稱呼。

鄭弛從副駕駛轉過身來，看葉展的眼神饒有興致，“你知道遊戲登陸前那二十道題決定了每個玩家的遊戲角色吧？”

葉展應了聲“嗯”。

“我記得我應該告訴過你，選到小狐狸的概率是萬分之一，因為這套題是她父親為她量身定做的。”鄭弛突然麵色認真地說，“但選到鬼道士，概率還需要乘以萬分之一，因為那是個隨機角色，是遊戲裏幾種策劃思路共同幹涉的結果。”

“葉同學比較懂遊戲，猜得到是哪幾種策劃思路嗎？”謝何生也來考他。

“史技策劃、凰圖策劃、AI 策劃。”葉展在最短時間內給出答案。

“沒錯。”鄭弛道，“唐老師說淩雲心思簡單，除了曆史，沒太多感興趣的事情，我本來沒打算跟她說這麽多，但既然你是她信任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的確，如果不是你提前拉淩雲參加不刪檔，我們會邀請她，不過不是參加不刪檔，而是公測。”

葉展一邊認真聽她說話，大腦一邊飛速運轉，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了解更多。

嘀嗒一聲，謝何生已經打開車門，正在外麵邀請兩人下車。

葉展明白，他再也問不出什麽了。

唐、葉二人下了車，鄭弛拉下車窗對唐淩雲道：“出發前和落地後都給我報個平安。”

唐淩雲點頭，“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見她問得一本正經，鄭弛好奇道：“你想問什麽？”

“道衝先生……去哪兒了？”

鄭弛愣了片刻，轉頭往駕駛座謝何生那裏看了一眼，再回頭時，鄭弛表情有幾分不同，她說：“道衝先生——按道教的說法——羽化登仙了。”

“她是 NPC，不能複活嗎？”唐淩雲急問道。

“道衝先生是智能 NPC，係統重置後就可以複活。”鄭弛道，“但是，即使複活，她也不再是之前那個曹道衝，不會像你記得她那樣記得你。”

作別謝、鄭，唐淩雲和葉展各自背包往酒店走，到前台辦好入住，又隨酒店工作人員指引上樓，二人一路無話。

電梯是觀光梯，玻璃梯壁外是鶴陸的平原夜色，這一天太長，唐淩雲覺得格外不真實，她定了定神，先在梯壁上看見疲憊的自己，而後看到葉展，他也在看鏡麵上的她。

電梯到層，兩人房間都在五樓，頂層，走出電梯，過道靜寂，酒店隔音效果極佳，馬路上的聲音絲毫傳不進來。

“你在想什麽？”怕打擾住戶，唐淩雲輕聲問葉展。

“在想你在想什麽。”

“那你想到了嗎？”

“差不多。”

“不信。”

葉展房間先到，他在門口停步，見唐淩雲還要繼續往前走，忽然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了她。

唐淩雲回過頭來，過道幽暗的燈光照出她的意外和茫然。

葉展放開她，“你看上去有點難過。”

唐淩雲沒說話，眼睛張大了一圈。

話題的方向不該是這樣，不該聊讓她難過的事情——葉展及時打住自己，轉道：“記不記得登陸前二十道題的最後一題？”

唐淩雲想了想，說：“選圖案。”

“我們都選了凰圖的舊版 logo。”

唐淩雲點點頭，“你想說什麽？”因為音量放得很低，她特地往他身邊走得更近了一些。

“我不相信巧合。”

唐淩雲低下頭，“原來你在說小狐狸和鬼道士啊……”

葉展的視野裏是一顆“有點難過”的腦袋，他想伸手拍一拍。

事實上，他也那麽做了。

他拍她的力道很輕，唐淩雲沒有抬頭，腳向前又邁了一步。

他們站得不能再近了。

感知到頭頂的力度，唐淩雲控製不住地想靠近他，尋找溫度或力量，剛剛過去的下午，她就在那個懷抱裏得到過這種東西。他說得沒錯，她是有點難過，因為發現自己總是來不及和重要的人告別，隻能逃避麵對這種突然的離別，而後靠時間來消解隨之而來的難過，最終默默接受一切。

唐淩雲拉住他羽絨服外套裏麵襯衣的下擺，有扣子的那一邊，緊緊地。

察覺到那一點下拽的拉力，葉展拍唐淩雲腦袋的手好像有了自主意識，在半空中僵了僵，而後轉到她的後腦勺，微微使力，往自己的方向。

唐淩雲倏地抬起頭，“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哭？”

她聲音發啞，表情像是在證明自己沒哭，可她也並沒有退離開他，這使葉展感到困惑。

“你喜歡木尺長？”他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名字，來不及考慮合不合適，竟然就脫口而出了。

“啊？”唐淩雲費解得整張臉皺了起來。

“下午你沒回答的那個問題。”

“什麽問題？”

“怎麽樣你會喜歡？”

兩人不知不覺中靠在了房門上，說話極小聲，像蚊子嗡嗡。

“你還沒說為什麽要我喜歡。”唐淩雲說。

葉展失笑，他笑，她也笑。兩人間原本略帶傷感的氛圍分秒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接續而來的是失重感、退麻感、泡泡感。

這時，過道裏突然響起一陣動靜很大的關門聲，似乎是來自安全通道。唐淩雲當先受驚，一下子站直身體，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唐淩雲瞬間臉紅到脖子、耳根，扭頭想跑，聽見葉展在她身後說：“因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