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黑色鐵炮,張克楚狐疑的皺起眉頭,這門鐵炮炮身並不粗,炮管長度與炮口口徑的比例大概在7∶1的比例左右,炮身整體前細後粗,除了炮口之外,炮身上還有三道鐵箍,在炮身的中後部有兩個圓柱形的耳架——看上去和張克楚之前勾畫的草圖已經非常接近了。
然而問題是這門火炮的鐵質,是否能夠達到當初設計的要求?雖然菲利普謹慎的表示這門炮在製造過程中是由幾個經驗豐富的鐵匠嚴格把關的,而且試炮的時候表現非常不錯,但張克楚還是感到有些擔憂。
“大人,隻要咱們再有兩個冶煉廠棚,這種火炮就能大量製造了。”菲利普興奮地說道,完全沒有注意到張克楚的神色。
倒是聽到消息匆匆趕過來的王胖子,一邊擦著額頭的虛汗一邊說道:“不行,眼下不能再抽調人手去修建廠棚了。”
“為什麽?”菲利普不解地問道:“那邊的工棚不是快完工了嗎?”
王胖子苦笑道:“你看看現在島上新來了多少工匠和學徒,這些人總得有地方睡覺吧?學徒們還好說,大木屋子裏搭上通鋪就能擠一擠,工匠們可是拖家帶口的,難道也要擠在一處麽?”
張克楚點頭說道:“先把工匠們的住處安排好再考慮其他,這件事得怪我,之前以為島上的房間勉強夠用,倒是忘記這些工匠與咱們這些光棍不同。”他轉過身對菲利普說道:“火炮的事情,先不著急,眼下咱們的火炮還夠用。”
聽到張克楚這麽說,菲利普隻好無奈的點了點頭。不過他的情緒很快又高漲起來:“大人,這麽說咱們又招募了許多工匠?”
“不止是工匠,還有很多學徒。”張克楚見孟西城等人正圍著那門鐵炮打量,便拉著菲利普和王如海走到一旁。
“如海,我知道這幾個月你已經很辛苦了,但是現在可是咱們發展的關鍵時期,所以你肩上的擔子一時半會還輕不了。”他捏了捏王胖子的肩膀,“這些匠人和學徒,一定要妥善安置,畢竟人家從繁華富庶,生活便利的達蘭府來到咱們這個島上,要是條件太艱苦的話,我怕會有不好的影響,即便是咱們給他們開的工錢比較高,也難保有人會待不下去。”
“嗯,我明白,大哥你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人手搭建房屋了。”王胖子點頭說道。
張克楚笑了笑,“不僅僅是房子的問題,這麽多人要吃飯,原先的廚房能供應的過來嗎?再說了,房子有了,家具呢?雖然說天氣暖和,可總睡在地上也不是個事。”說完,他便對菲利普說道:“這個問題,你得幫助如海解決,現在島上的木匠可不少,木材更是堆積如山。不過具體該怎麽做,你自己拿主意。”
“那我馬上就去安排。”菲利普嚴肅的應道。
“也不用這麽急切。”張克楚攔住他,“先讓他們安置下來再說。”
在工場裏轉悠了一圈,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張克楚等人回到營寨裏用了晚飯,便各自散了。穀成良和郭玉郎等人商議著近期的練兵安排,孟西城則拉著菲利普詢問火炮的事情,其他幾位指揮使忙著去安排各自的手下,王胖子吃晚飯就沒影子了,想必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拍板。
夕陽西下,漫天晚霞與海麵上的金光交相輝映,遠處海浪搖動著爍爍光芒,浩浩****一望無際。張克楚與珍珠攜手登上海岸邊的一處小山,隻見腳下礁石嶙峋,碎浪騰空,不時發出陣陣濤聲。
晚風微撫,撩動著珍珠耳邊的垂發,青絲飄動,時而飛上她的唇角,時而掠過她的眉梢,癢癢酥酥的,恰如她此時跳動的心弦……
“珍珠,前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張克楚憐惜的將珍珠摟在懷中,他說的是自己率軍去木吉島期間,王立誠一家在飛崖島上曾刁難過珍珠,這些事是晚飯時王如海憤憤不平的告訴他的。
珍珠微微搖頭,由於臉頰貼著張克楚的胸膛,倒好像是一隻乖巧的貓咪在蹭癢癢。
感受著珍珠微涼的臉頰,張克楚忍不住緊了緊胳膊,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珍珠,咱們成親吧。”
聽到這句話,珍珠全身一僵,臉色緋紅,低聲說道:“可是……你現在是將軍了,我配不上。”
“狗屁將軍。”張克楚朗朗一笑:“不過是個虛銜罷了,再者說,即便真的是將軍,難道你就不肯嫁給我了麽?”
珍珠仰臉看著他,臉上紅暈未褪,越發襯得雙眸明亮如星,她輕咬下唇,猶豫片刻後喃喃道:“要是以後,你做了大官,總會嫌棄我的。”
“我是那種人麽?”張克楚故意板著臉,手上卻悄悄用力,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張克楚一直有一種很深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並沒有因為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在三百多年之前還有一位前行者,或者說先驅而減少。不過這一年多來的生活,已經讓他在忙碌的戰鬥,緊張的謀劃之中,逐漸有了一些融入感,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懷裏的珍珠,給予自己的真實存在來得更多。
當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值得你去愛,去保護的時候,你還能夠要求更多麽?這種因為責任感而產生的微妙的幸福,讓張克楚的心即柔軟,又強硬。
夜色逐漸籠罩了這座海島,營寨的寨牆上點燃了火把,巡邏的士兵們神態愜意的在寨牆上巡視,長槍上的刺刀反射出一抹寒光,在這個還不算特別悶熱的夜晚,平添了一絲冷意。
營房裏排列整齊的床鋪上,年輕的士兵正在三五成群的紮堆聊天——他們圍著老兵,眼神中流露出敬佩和羨慕的神色,支著耳朵聽老兵講戰場上的故事。
當然,並不是所有年輕人都有這種好奇,或者表現的如此明顯,在靠裏麵的一張床鋪上,一個麵容青澀,眉毛濃密的年輕人正用雙臂枕著腦袋,盯著昏暗的房頂發呆。
他叫陸平安,說起來也算是靖國公陸家的遠房分支,隻是血緣實在隔得有些遠,而且從很多年前,就和本家沒有什麽聯係了。當然,陸平安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在整個大宋,五大家族的分支實在太多了,也並不是每個分支都能夠很好的發展下去,有些因為家主的昏聵而逐漸沒落,有些則在朝堂上的鬥爭中成為犧牲品,還有更多是因為內部的傾軋而分崩離析。
達蘭陸家,也就是陸平安所在的家族,同樣是因為前幾代爭奪家主之位,而分散成了更小的家族,雖然陸平安的父親繼承了達蘭陸家家主之位,卻因為缺乏兄弟和從兄弟的守望互助,才在步軍司裏蹉跎,直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副指揮使而已。
好在陸平安並不是嫡長子,因此才沒有太多的壓力,得以在達蘭步軍司學堂裏廝混度日,而不是像大哥那樣,被父親送往京畿步軍學堂飽嚐遠離家鄉之苦。後來更是被父親送了重禮請托才調入京畿步軍大營內軍,那個傳說中有著最嚴酷的訓練的大宋第一軍中。
不過既然身為陸家子孫,身上的責任並不因為不是嫡長子而減少,這種強大的壓力之下讓陸平安最終選擇了與父親對抗——狡猾的孩子式的賭氣來到殺奴軍中,成為了一名普通的步軍學官。
做出這個匆忙的決定之後,陸平安便偷偷跟著林慶安等人乘船來到了飛崖島,他一麵驚歎於島上的防備如此嚴密,一麵為自己輕率的行為感到某種後怕的情緒,父親用不了多久就會知道自己在哪兒,那時候該怎麽辦呢?
陸平安之所以選擇殺奴軍而不是父親早已規劃好的道路——從步軍司守備營的基層排頭做起,熬兩年調回達蘭,然後再走走關係,進步軍司衙門混個幾年,等年紀差不多了再放出去做個營將——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太過單調,太過無趣了些,雖然他知道這個安排,最終的目的是讓自己成為能夠輔佐大哥的力量,而自己內心中其實並不抗拒這樣的結果,但是這個過程讓陸平安望而生畏,甚至是想一想,都覺得暗無天日。
他並不想和大哥爭奪什麽家主的位置,在陸平安看來,達蘭陸家之所以衰敗到如今這個地步,就是前幾代人互相敵視,兄弟不和的原因。更何況,他和大哥的感情一直很好,至少在大哥離開達蘭去京畿步軍學堂之前,兩人的關係非常親近,大哥一直是他的保護者,即便是大哥去了京畿學堂之後,也通過書信往來不斷鼓勵和教導他。
“也許,讓大哥失望了吧。”陸平安微微眯著眼睛,心情有些灰暗的想到:“可是我真的不想讓父親一直安排我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話,我更願意自己決定自己做什麽。”
他知道自己這麽做不對,但少年人的叛逆心思,反而因為這個自我選擇錯誤產生了某種驕傲的情緒——不用你們安排,我也能做得更好。
這也是為什麽林慶安等人一出現在達蘭步軍學堂,代表克敵軍招募學官的時候陸平安立即應招的原因。年紀輕輕的林慶安在克敵軍中已經是學官隊的隊長,其他幾個人也都有了很不錯的官職,也許在這種殺奴軍中,正規學堂出來的學官,更容易獲得提升吧?
當陸平安來到飛崖島之後,他卻非常驚訝的發現,這支殺奴軍並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散漫混亂——雖然克敵軍的名頭已經傳遍了達蘭府,在步軍學堂也時有耳聞,可親身所置,麵對著嶄新的燧發槍隊和堅固整齊的營寨,陸平安還是忍不住驚歎,繼而更加好奇了。
這裏的一切看上去都那麽與眾不同,老兵們驕傲的如同公雞,昂首闊步旁若無人,仿佛身處的不是殺奴軍營寨,而是京畿步軍大營之中,隊官卻大多像個兵痞似的吊兒郎當,斜掛在肩的皮帶上插著精致的手銃,短劍的皮鞘隨著走動拍打著他們的屁股,不過他們的眼神的確讓人有些不寒而栗,那種淩厲的眼神掃過的時候,仿佛一陣寒風,足以讓任何敢於嘲笑他們的人緊緊地閉上嘴巴。
至於克敵軍和聯軍的最高將領,那個名叫張克楚的都指揮使,陸平安曾在船上遠遠地看到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位年輕的將領給自己的感覺很奇怪,不像父親那樣消磨了太多雄心壯誌而變得麵容木訥,也不像步軍司裏那些將領們驕橫跋扈,甚至並不像一名大宋的軍官。
由於當時隔得遠,陸平安並沒有看清楚張克楚的樣子,隻是覺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人,竟然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內,便帶領克敵軍發展成如今的規模,讓他心中不由得升起敬佩之情,少年總是崇拜英雄的,這一點,陸平安也不例外。
就在陸平安躺在床鋪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發覺燈光猛的暗了下來,他警惕的睜大了雙眼,才看到是一個人擋住了光線,在他對麵的床鋪上坐了下來。
“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林慶安微笑著對陸平安說道,他從進門之後已經觀察了有一會兒了,對於眼前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小學官,林慶安有一種兄長般的自豪感和保護欲。
陸平安坐起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沒想什麽……”
“這些老家夥都挺愛顯擺。”林慶安轉頭掃了一眼,笑得很開心:“不過在戰場上,他們可一點兒也不差。那個瘦瘦的家夥,我們都叫他毛蛋,別看他瘦,裝填彈藥比別人快的多,可惜準頭差點,有一次打死一個土王,兄弟們都說他瞄的準,誰知道他說本來是想抓活的,瞄準的是土王旁邊的人……”
對於這種戰場上的趣事,陸平安其實聽父親和大哥在書信上講過不少,不過他還是報以微笑,表示自己正聽得津津有味。
這倒不是出於圓滑或者別的什麽——雖然父親對於這方麵的教導已經讓陸平安耳朵都聽出了繭子,其實這隻是單純的好感而已。這種好感來源於對方和自己差不多的經曆,差不多的年紀,更來源於他是自己在苦悶時忽然出現,並將自己帶到這裏的人。
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陸平安下意識的認為,林慶安是和自己關係最近的人了,當然,這一批二十五個學官之中,還有七八個同窗也來到了飛崖島上,不過他們並不是和自己在一隊。這也是為什麽剛才他孤零零地躺在床鋪上的原因。
“晚飯的時候,我看你吃的不多呀。”林慶安探尋的目光落在了陸平安的臉上:“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軍營裏有醫官的,你應該認識,就是那個叫索菲亞的醫官,她還有好幾個副醫官呢。軍營裏還有醫院,呃,這是張大人親自設立的,就在總部旁邊。”
陸平安急忙擺了擺手,“沒什麽,其實是有一點暈船,在船上的時候就暈,沒想到到了島上還是這樣,也許明天就好了。”
“既然這樣,那你就早點休息吧。不過明天開始就要跟隊訓練了,你最好能早點恢複。”林慶安蹙眉考慮了片刻之後嚴肅地說道:“這裏的訓練不同於學堂,如果實在堅持不了,就別硬撐著,我可不希望你們剛來就病倒幾個。”
“跟隊訓練是怎麽回事?”陸平安並沒有被他的話嚇到,反而好奇的打聽起來。
林慶安微微一笑:“明天你就知道了。”他離開之後,陸平安不禁對明天開始的訓練產生了一絲期待。
“大人,您……”剛出門沒走多遠,林慶安便遇到了張克楚,他急忙停下腳步,抬起手行了個軍禮。
“嗯,去看你那些新部下了?”張克楚沒有停步,隻是歪著頭看了一眼林慶安,笑著問道。
“是的。”林慶安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張克楚笑容更濃,“怎麽樣,他們都還好吧?跟他們聊了些什麽?”
林慶安大概說了說,之所以會在臨睡前到各營房裏找新來的學官們聊天,完全是出於他的自覺。在林慶安看來,這些學官都是被自己親自招募來的,那麽就有責任了解他們的現狀和想法,有什麽問題,自己能夠解決的就及時解決,不能解決的——不是還有張大人麽?
“你做得很好。”張克楚拍了拍林慶安的肩膀,很認真的誇獎道。
林慶安驕傲地挺起胸膛,對於張克楚的讚揚,他一直感到非常自豪。不過他不知道當自己漸行漸遠,張克楚微笑的看著自己的背影發出了這樣的感歎:“沒想到這個小家夥,竟然是個做政委的好材料。”
當然,張克楚並沒有這種打算,雖然有時他也會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簡單粗暴,不過在他看來,殺奴軍就是殺奴軍,這是一支為了升官發財而組建的軍隊,隻不過頂著個名義而已。
想到這一點,張克楚的心情便不由得有些低落。雖然在外人,甚至在克敵軍和聯軍內部,有很多人認為眼下的聯軍已經發展的相當不錯了,但是張克楚很明白一個事實:當外部的壓力消失之後,這支軍隊的崩潰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不管怎麽說,至少眼下還有存在的必要。”張克楚暗自給自己打氣,他的目光在寨牆上的火把上梭巡了一圈,邁步向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