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在張司九看到顧青舟的時候,都嘎然靜止。

顧青舟身上還蓋著被子。

神色很安詳。

猛地看上去,就像是在睡覺。

隻是,張司九從膚色狀態,就看得出來,顧青舟已經走了。

而且走了有一段時間了。

老頭子是在睡夢裏走的。

應該是沒受苦。

作為醫生,張司九知道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

能快速地,不經曆病痛折磨的死去,對人來說,是一種獎賞。

張司九輕輕地摸了摸老頭子的手。

觸手一片冰涼。

她在床邊上坐下來,反而心裏漸漸平靜下來——老頭子那天就說,他活不久了。

這段時間,老頭子也做了許多事情。

他可能也接受自己的離開吧。

張司九扭頭問:“擦身了嗎?”

齊敬搖頭:“還沒有。”

張司九點點頭:“那勞煩你們幫我打一盆水來。”

齊敬道:“我來吧。你畢竟……”

“我來吧。”張司九笑了笑:“老頭子沒有別的親人,我就是他最親的人了。應該我來。”

齊敬還要說什麽。

楊元鼎伸手拉了齊敬一把:“還有我。我是徒女婿,一樣是老頭子最親的人。”

齊敬終歸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轉頭去打水來。

這期間,張司九讀了老頭子放在案頭的遺書。

老頭子是真的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按照他的安排,張司九從衣櫃裏取出了老頭子準備好的壽衣。

齊敬端來溫水,張司九和楊元鼎莊重而仔細地替老頭一點點擦拭全身,然後換上壽衣。

再然後,就是搭靈棚。

顧青舟的意思是,不必複雜辦,就在他自己那個小宅子裏辦就行。

在醫院這邊辦,總歸不合適。

但張司九沒有按照他的意思來。

靈棚還是設在了醫院宿舍樓。

既然老頭子把這裏當家,那就應該在自己家裏發喪。

而且,老頭子為了將學會的醫術傳承下去,也付出了很多很多。在醫院裏發喪,也是理所應當。

再晚一些,徐氏他們也知道了這件事情。

然後大家一起過來幫忙。

就連楊氏都來了。

其實老年人,最忌諱遇到這樣的事情,最不想參與的也是這樣的事情。

但楊氏和顧青舟相處時間不少,感情也很深。

顧青舟的壽材也是他一早就定好了的,楊元鼎拿著牌子直接去取的。

這會兒,大家來的時候,顧青舟的遺體已經被收殮好了。

楊氏走到了棺材邊上,看著顧青舟安詳的樣子,忍不住就紅了眼眶:“你說你,年紀比我還小點,怎麽就走到了我前頭?”

跪在靈柩旁的張司九,聽到這話忍不住的又想哭了。

顧青舟這輩子,活得算不上多好。少年窮苦,學醫時更是跟著師父到處行走,餐風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等到一朝出名,卻很快因為排擠而憤然離開東京,放棄功名利祿。

從那之後,就浪跡天涯,行醫治病的同時,更為自己尋找能傳承衣缽的徒弟。

直到收了張司九,顧青舟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可他一輩子沒成親,也沒個自己孩子。

就連壽數,也實在是算不上多長。

徐氏也紅了眼眶,給顧青舟燒紙的時候說了句:“以後想我們了,缺什麽了,隻管給我們托夢。一起生活這些年,跟一家人也沒什麽兩樣。怎麽你到這個時候,這樣見外呢。”

張小山也道:“可不是見外?如果早些搬回家裏去,我每天守著,興許不至於這樣。”

小鬆小柏也帶著小南瓜乖乖上香磕頭。

小南瓜懵裏懵懂的,跪在張司九身邊:“大姐,師父呢?”

張司九揉了揉小南瓜腦袋:“師父去天上了。”

小南瓜抬頭看天:“那以後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張司九忍住眼淚,又看一眼靈柩:“不過,他也許會在那邊過得更開心。”

小南瓜點點頭:“那就很好了。”

張司九心道:應該讓顧老頭穿到現代去看看,外科手術是如何先進神奇。他一定很欣慰吧。

小南瓜又問張司九:“大姐,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師父?”

張司九“嗯”了一聲:“對。很舍不得。總想他能陪我多一點就好了。”

小南瓜靠到張司九懷裏:“你別舍不得。師父跟我說過的,他如果走了,不回來了,讓我多陪陪你,跟你說,九娘不要怕,九娘別難過,師父有你這個徒弟,可開心了。”

甚至小南瓜還張開手臂比劃了一下:“師父說,這麽多開心。特別多特別多開心。”

聽著這些話,張司九的眼淚根本憋不住,洶湧得要命。她一麵擦眼淚,一麵笑問:“他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就那天請客的時候呀。”小南瓜替張司九擦眼淚:“師父說如果大姐哭,我要幫大姐擦眼淚,然後讓大姐別哭。說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哭了就更醜了。”

張司九:……這老頭子!

小南瓜還湊過來跟張司九說悄悄話:“師父還說,他給你留了錢買糖。到時候,嫁人的時候當嫁妝。還給我也留了呢。”

張司九抱著小南瓜,哭得更慘了:老頭子你是懂怎麽讓我更想你的。

小南瓜還沒見過張司九這樣哭,嚇得手忙腳亂趕緊哄。

陳深嚴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還有幾個太醫署裏的老頭子。

隻可惜,跟顧青舟最親近的師弟,卻在蜀地,現在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可能過來。

陳深嚴給顧青舟上了香,然後才在張司九身邊蹲下,跟張司九說了句:“顧郎君前幾日,把他的行醫手劄送給我了。你如果想看,我給你送回來?我抄錄一份就好了。”

張司九搖搖頭:“那行醫手劄我看過很多次了。他給你,是想讓你放在太醫署裏,留給將來學瘍醫的孩子們看。”

這個老頭子,嘴上從來沒說過,但實際上,對太醫署還是有執念的。

張司九輕聲道:“我想看的時候,也去太醫署看。”

陳深嚴點點頭,神色複雜:“他是個極好的人,也極有氣節,能得他的托付,是我的榮幸。”

張司九擦了擦眼淚:“那既然這樣,回頭開設瘍醫課的時候,把他的畫像和生平掛牆上,讓大家瞻仰一下吧。這樣老頭子肯定能瞑目!”

陳深嚴:……這都什麽時候了,為什麽還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