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玄宗揮退了閣臣,有些疲倦地起身,負手立在殿窗邊,看著殿外碧葉梧桐,如今已經落得隻剩遒勁的枝幹,在北風中微微搖曳,頗為蒼涼。

“陛下,建寧王已在殿外候見。”高力士進來向他拜道。

玄宗轉過身來,歎了口氣:“讓他進來吧。”

李倓跟著高力士進到殿中,看見的便是一身明黃軟緞圓領袍服,係著織金絲絛的玄宗默默立在窗前的背影,窗外蕭索的冬日景象襯托得他有幾分蒼老之色,祖父已經開始老了。李倓不知為何忽然會這般想。

“臣見過聖上。”李倓拜下,雖然是嫡親的祖孫,禮不可廢。

玄宗淡淡道:“起來吧,到這邊來,朕有話與你說。”

李倓不敢不從,起身走到殿窗邊,在玄宗一步之遙的地方恭敬地停住了步子,陪著他看著窗外。

紫宸殿是整個大明宮最高的殿閣,屹立在大明宮最中央,站在這裏可以遙看整個大明宮此起彼伏的殿堂樓閣,連同裏麵生活的人,仿佛都在掌控之中。此時雖然還不到漫天飛雪數九嚴寒之時,卻也已經下了霜,殿閣的青瓦上結了一層薄薄剔透的霜花,微薄地反著天光,看不真切,更叫人的心虛虛浮浮不著地。

“那一處是哪裏?”玄宗忽然指著窗外一處低矮的房舍問道。

李倓凝神看了看,低聲道:“是尚衣局。”

玄宗微微點頭,卻是望著他:“你昨日去過那裏。可曾發現了什麽?”仿佛隻是隨口問起,卻又叫人不得不深思。

李倓並非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是他卻低著頭不曾回答半個字,一徑沉默著。

玄宗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仔仔細細看著自己的這個孫兒,若說起來,這許多兒孫中他最看得上的隻有隸王李琰,和眼前這個建寧王李倓,這兩個人都像他,卻又都不像他。李琰果斷勇敢,善於掌控大局,卻是被兒女私情所誤,為了大徐氏**不羈,不肯用心朝事,而李倓卻是謹慎細致,資質過人,卻也能堅守本心,隻是少了一些帝王乾綱獨斷的霸者之氣。

可如今,李琰已經被大理寺定罪,而眼前這個卻偏偏是太子所出!

“為何不肯再徹查下去?即便那孟氏所言不實,卻也是疑點重重,為何你不肯徹查下去?”玄宗冷冷逼問道。孟氏便是那日開口說見過顧氏的繡娘。

李倓依舊是一言不發,最終跪了下去:“臣死罪!”仍舊是不肯說。

玄宗身子微晃,好容易撐住殿窗穩住了,終於露出一絲苦笑:“朕忘了,你最是孝順,此事關係到東宮,你如何會查下去,寧可自己死也不肯再查下去,其實你已經猜到,此次魘鎮之事東宮脫不了幹係是嗎?”

李倓俯身在地,身子微顫,卻仍是隻有沉沉一句:“臣死罪!”

“你的確是死罪!”玄宗失望的神色不加掩飾,“你隻記得你是他兒子,卻忘了他是大唐太子,是朕的兒子,隸王的親兄長!而你也是朕親封的建寧郡王,掌管宮中與長安防務,卻要眼睜睜看著他陷害兄弟,魘鎮父親,剪除異己!你以為你是孝,其實早已是不忠不孝!”

李倓自來深得玄宗看重,每每授以重任,從不曾這般疾言厲色被訓斥過,更是說這等決絕的話,此時的他已是眼中隱隱有淚,卻是叩首道:“臣自知死罪不可饒恕,還請陛下莫要再……莫要再追究此事,此事全是臣所為,臣願以死謝罪!”

“好一個堂堂男子,好一個領著京都防務兵權的建寧王,竟然會以死逼朕!”玄宗氣極,指著他道,“你以為你死了他就會罷手?他要的是朕的皇位朕的性命,還有你這些叔叔們的命,你以為朕會因為你就會饒過他?”

李倓並非不知道東宮的手段,隻是他為人剛正,又是心裏良孝,雖然知曉些許卻是不肯去想,他不想知道自己的父親竟然會是那樣一個心思深遠很辣的人,寧可他如同表麵看起來一般溫和敦厚。他不似自己的幾位兄弟一般肯為父親做事,他寧可在外帶兵,很傻插手東宮的事,前一次要不是太子以壽王進獻楊氏姐妹禍亂朝綱,若回益州必將起亂,他也不肯幫著出手追拿壽王。

是的,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隻是他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隻能用自己的命來兩全。

“你是要看著他做下謀逆叛亂害死至親的滔天大罪,才肯悔悟嗎?”玄宗恨道。

李倓一震,他是人子更是人臣,如今卻是無法選擇,閉了閉眼,口中道:“求陛下發落。”

玄宗終究是失望了,他原本以為至少可以讓這個自己看好的孫兒明白過來,不再為東宮所左右,聽從自己的教導,然而他卻是請求自己發落他,寧可被處置,也不肯在他與東宮之間做出抉擇。

他頹然地望著窗外,東宮離紫宸殿並不遙遠,不過是隔著幾座宮殿,遠遠便可看見東宮朱紫色的宮牆,可是他卻覺得那麽遠,遠的幾乎是個到不了的地方。

“你下去吧,朕會下詔處置於你。”許久,玄宗才開口道,沒有再看李倓一眼。

李倓含著淚,對著玄宗的背影叩首,悄悄退了下去。

殿門吱呀一響,殿中又恢複了寂靜,高力士悄悄走進殿中,看著玄宗蕭索的背影,心中也是百般感歎,開口道:“陛下,建寧王之事……”

玄宗沒有回過身來,依舊是望著殿外,隻是極為輕地道:“朕……老了麽?昏庸了麽?”

高力士連忙道:“陛下正當壯年,何來老字一說,如今更是開元盛世,人人皆讚頌陛下的英明。”

玄宗無奈地笑著:“你不必哄朕,朕老了,也糊塗了,原本想將這天下交給太子,他雖然不是什麽明君,但守成也是綽綽有餘,他之下還有倓兒,大唐三代之內總是能確保無虞,可是如今他連等到朕死都等不得了,要把這些親兄弟一一除掉,隻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儲君之位,連自家兄弟都能下手,又怎麽能指望他愛民如子,順從天意民心?!”他太過激憤,以至於咳了起來。

高力士連忙勸道:“陛下,千萬保重龍體。”

玄宗擺擺手:“無妨,朕隻是可惜倓兒,這麽個好兒郎偏偏被太子給誤了,竟然為了那個逆子寧可以命相抵,卻不思量朕這些年如何栽培他,又是如何為他打算的。”

“陛下息怒,其實也是情理之中,建寧王畢竟是自幼在太子殿下身邊長大,得太子悉心教導,難免會一時難以抉擇。”高力士躬身道。

玄宗聽得此言更是惱怒:“他是真心在意倓兒麽?他不過是要一個能夠幫他不擇手段的工具罷了!他以為張氏死了,朕就不知道究竟了麽,朕以為他看在倓兒的份上會收手,可是他居然把容忍當做了朕的昏庸!朕便再也容不得他了!”

高力士臉上惶恐,心頭卻是一喜,欠身道:“陛下聖明。”太子隻怕是難以安穩了。

“去吩咐門下省擬詔,建寧王李倓目無法紀,藐視朕躬,著降為並州刺史,即日去出京並州赴任。”玄宗慢慢地說完了。

高力士卻是大吃一驚,玄宗竟然要把建寧王罰去並州,並且革去郡王之位,這懲罰實在是太過重了,他可是知道在玄宗心中李倓是什麽位置:“陛下,這……這隻怕太過了,還是等消了氣再決斷吧。”

玄宗冷著臉道:“你照著朕的吩咐去門下省吩咐就是了,不必多說。”高力士隻得應下了,歎了口氣,正要退出去,卻又被玄宗喚住:“讓隸王去芳林苑住上些時日吧,賀氏與崔氏賜死。”

高力士此時卻是禁不住懼怕,玄宗是要拘禁隸王,想不到還是到了這一步,他不敢多說,隻能低聲應下:“老奴這就去門下省。”

玄宗看著他退了出去,慢慢轉過身看向霜天如畫的大明宮,沉沉歎了口氣,隻希望這樣能夠保住四郎與倓兒,不教他們再被卷入無休無止的爭鬥中去。

蘇宅門前,小巧抱著安哥兒,綠柳帶著一幹婆子丫頭早就淚眼盈盈等在門前,遠遠看見馬車過來,歡喜地迎上去,看著蘇雲撩了簾子下來,頓時淚流滿麵:“娘子,你平安回來了……”

蘇雲此時也是酸楚難當,含著淚抱過安哥兒,用冰涼的臉貼了貼他的小臉蛋,那小人兒卻是眨了眨眼睛看著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叫蘇雲更是歡喜感動,連聲道:“好孩子,阿娘回來了,叫你委屈了。”自打生了安哥兒,卻是波折連連,這樣小的孩子時時被撇下,叫她怎麽能不心酸。

抬起頭看著小巧綠柳幾個,歎氣道:“叫你們擔心了,萬幸無事被放出來了。”

小巧抹著淚:“娘子,先前建寧王來說你在刑獄了無事,叫婢子們寬心,哪裏能放心得下,那裏可是黑不見天日的牢獄,如今見你無事才放下心來。”

綠柳也是淚眼盈盈,拉著蘇雲的手:“瘦了許多,娘子在那裏怕還是受了許多委屈吧,隻是婢子們無用,竟然不能幫著打點打點。”刑獄不比尋常監牢,根本沒法送人情,自然也關照不到。

蘇雲強笑道:“不曾受什麽委屈,隻是關了幾日,這不是好好地嗎。”她抱緊了安哥兒,“咱們進去吧。”

小巧卻是顧不得抹淚,吩咐小丫頭端了一盆燒得旺旺的火盆上來:“快過了火盆,把晦氣都除一除,保佑娘子日後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蘇雲看著那盆升得老高的火,一時哭笑不得:“小巧什麽時候還講究起這個來了。”

小巧撅著嘴道:“這可馬虎不得,娘子前次回來就該去去晦氣,也就不會有這牢獄之災了,好在這會子也來得及,除了晦氣,日後就會萬事大吉了。”

綠柳也點頭道:“娘子就聽一回吧,誠心必然會無事的。”

蘇雲看著她們,也知道這些時日為了自己受了不少驚嚇和擔憂,也就不再拒絕,把安哥兒交給乳娘,自己提起裙擺跨過火盆,笑著道:“這下子便好了吧?”

小巧這才讓人撤下火盆去,笑逐顏開:“一會子伺候娘子沐浴更衣,把這一套沾了晦氣的衣裙拿去燒了便無事了。”蘇雲頓時無語,看來這幾次真把小巧給嚇壞了,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活生生成了迷信的老太太了。

綠柳一路陪著蘇雲進去,一邊把這幾日宅子裏的事揀要緊的說與蘇雲知道:“……聽說大夫人身子不太好,婢子便鬥膽做主,不曾叫大夫人知道娘子去了大理寺的事,原想著等大夫人好些再說也不遲。”

蘇雲點頭道:“這是正理,姨母身子要緊,我不過是關了幾日,沒什麽事不必叫她知道了,明兒備上些東西,我過去瞧瞧姨母去,也不知是怎麽不好。”

說到去看大夫人,蘇雲想起自己被放回來還不曾讓人知會過建寧王府,他此次這般照拂,於情於理都親自該去道個謝。想起那日在監房裏,李倓伸手替她撩起碎發的情形,蘇雲不禁臉上微微泛紅,不自在地低下頭去,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心意,是無意?還是有心?她卻不相信他是像鄒霖所說,隻是一時新鮮,他不是那樣的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