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陰沉著臉攥著一張薄薄的信函走進殿來,太子妃韋氏又驚又喜,起身迎住他,拜道:“殿下如何過來了?”卻是轉頭吩咐身後的宮婢:“快去送了熬好的參湯來。”

太子毫不理會她那一副歡喜的模樣,卻是將手中的信函狠狠拍在案幾上:“他竟然要娶個棄婦為妻,分明是要將我的臉麵盡數丟了去!”

太子妃不明所以,接過那封信函看了看,臉色變化不定,看到末了卻是笑了起來,將那信函放回案幾上:“殿下這是為何氣惱,倓郎要娶妻了,這可是大喜事!”

“大喜事!你以為他是要娶什麽正經人家的女娘麽?那是個棄婦,聽說還生了孩子,這是要把我們皇室的臉麵都丟幹淨了,娶了這麽個人做正妻!”太子咬牙切齒地道。

太子妃望著他無法掩飾的怒氣,卻是目光微黯,開口道:“倓郎如今並非宗室,隻是個小小的並州刺史,那蘇雲娘也是正經人家的娘子,便是和離過也並非不能娶,殿下又何必如此惱怒。”

她沒了方才的歡喜,慢慢坐回自己的席上,整了整繡著織金纏枝鳳尾huā紋的袖口衣裳:“這信函分明是倓郎送呈聖人的,如今卻送到殿下手中,看來聖人已是默許了此事,否則早已下詔處置,又豈會如此輕易放過?”

太子臉上的怒色慢慢隱沒了,望了一眼太子妃,沉沉道:“莫非你也覺得倓郎娶親一時無關緊要?就這麽讓他娶個棄婦回來為妻?”

太子妃微微露了一絲笑,輕柔地道:“非是妾身以為,而是聖人已經準了,雖然不知為何會如此,聖人平日十分看中倓郎,如今雖然被貶去了並州,卻也是時時記著的,他既然已經準了此事,那麽必然有緣故,殿下又何必太過在意。”她說著,分明看見太子臉色慢慢冰冷起來。

“妾身看來,倓郎對那蘇雲娘怕是真正有心的,前一回聽說他與蘇雲娘在南郊私會,還遇上了賊人,幸得不曾出什麽大事,不然隻怕那才是顏麵盡失。既然他二人早有心意,與其鬧開了不好看,倒不如成全他們,又是在並州,不會回長安來,殿下覺得可是如此?”太子妃不緊不慢地說著。

太子聽得李倓與那蘇雲娘早已暗中來往,更是曾私會,臉色鐵青,許久不曾開口,到最後才起身來,冷冷道:“罷了,既然聖意如此,就由得他吧!他既然不肯聽我這父親的吩咐,又是自甘下濺,也就不必問我的意思了!”卻是起身向著殿外走去,不曾再與太子妃說一句話。

太子妃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咬牙低聲道:“若不是為了那個賤人之子,隻怕他也不回進我的寢殿!果然是對我毫無情意了!”

齊媽媽在旁看得清楚,上前來勸慰道:“太子妃切莫如此想,你與殿下多年夫妻,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太子殿下也是知道如此的,雖然不大來這邊,卻是十分尊敬你,平日都是相敬如賓,何至於毫無情意。”

太子妃冷冷笑著,目光裏卻是無盡地倦意和絕望:“媽媽又何必安慰於我,你我都知道他不過是因為那個人才留著這點子情麵。當初他知道張氏的死時,不就已經不管不顧要上表請求廢妃和離麽?”

齊媽媽歎了口氣,看著容顏依舊豔麗卻是眼神空洞茫然的太子妃,若是當日她肯跟了那個人,或許不會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卻一定不會這般絕望心酸,隻是終究往事不可追,再後悔又能如何。好在那個人卻是一片癡心,甚至願意為了她扶持太子,才能護得住太子妃的地位不至於被廢除。

“隻是想不到李倓與蘇雲娘卻是真的牽扯在一處了!”太子妃很快便將感傷之心拋在腦後,她陰陰冷冷地說著“先前不過是為了讓太子好好看看李倓與一個棄婦糾纏不清,最後還不堪地死在一處,讓他瞧瞧親手教出來的兒子是怎樣一個扶不上牆的阿鬥,雖然讓那李倓和蘇雲娘逃脫了性命,如今倒是歪打正著,他們竟然真的有了私情!”她不禁大笑起來。

齊媽媽有些憂心,輕聲道:“隻是如此怕是李倓已經知道當日千秋宴上主使之人……”

太子妃毫不在意地笑道:“知道又如何,他怕是早就知道了,想來更是猜到了真正要楊氏姐妹死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並非我這個嫡母,隸王府的事他也查得清清楚楚了,卻是終究不敢說出真相,寧可被聖人貶去並州。如此我還怕什麽,他要娶那蘇雲娘,再好不過,若是他娶得是哪一戶有權有勢的貴府娘子,我倒還要忌諱幾分,那蘇雲娘不過是個民婦,他沒了助力,想要再回長安怕是難如登天!”

齊媽媽這才想明白了,點頭道:“既然太子殿下已經不過問此事,那麽就由著他們去吧,隻作不知?”

太子妃搖頭,笑得妖豔:“聖人已經將信函交予東宮,也便是讓我們過問此事,豈能假作不知,非但不能不過問,還要好好操辦起來,要熱熱鬧鬧幫李倓娶了蘇氏過門,要熱鬧地讓眾人皆知,更要讓咱們的太子殿下記住他的這個好兒子是如何辜負了他的期望!丟盡了他的顏麵!”

齊媽媽喏喏地應著,卻是為難道:“隻是他們遠在並州,怕是想要操持也不便,卻不知該如何打點?”

太子妃想了想:“召韋夫人進宮來,這件事怕是要她出麵才可。”

齊媽媽應下了,轉身要出殿去,卻是生生停住了步子,立在殿門邊,望了一眼太子妃,輕聲道:“昨日臨晉公主使了人來,說將軍即日便要回長安了。”隻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她卻覺得有千鈞之重,也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太子妃會有怎樣的反應。

太子妃原本得意的笑臉慢慢地僵硬了,臉上的笑一點點褪色,一點點變得死寂,終於隻剩下毫無表情的容顏,就那樣僵坐在原地,許久才如同從夢裏回過神來,目光飄忽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到殿中恢複了安靜,沒有人在看著她,正襟危坐的太子妃韋氏卻是緩緩低下頭,望著一身華麗織金鳳紋衣袍,頭上的九翅鳳釵微微顫動著,垂墜下來的珠串步搖悉悉索索地作響,一切那麽地高貴無匹,卻又那麽的孤冷寂寞,這不正是她當初想要的。

依稀記得那是二十年前,她不過及笄,他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將門虎子,人才出眾,品貌不凡,不到二十已經是禦前第一人,若是當初的誓言成真,兩小無猜的情意便該是郎才女貌恩愛白頭的結局,隻可惜她卻是不甘心隻做一位尋常的官家夫人,她的聰明隱忍,她的計謀野心都想要有更為高貴的身份來承載,她選擇了同樣不甘平凡的忠王。這樣的抉擇無關私情,她與忠王不過是聯手謀取更多想要的,卻是舍棄了他。

至今仍然記得在賜婚詔諭下來的那一日,是他親自來韋府宣讀詔書,他打開明黃的卷軸,沒有看過一眼詔書上的字,隻是望著她,直直的冷冷的望著她,一字一句地念出那殘忍地結局,目光如同在拷打著她心中最深處的柔軟,隻是她終究不曾再說過什麽。

之後便是忠王府裏一日複一日的生活,沒有她想象中唾手可得的權勢和高貴,卻是要麵對丈夫的妻妾成群,還有從不曾擁有的寵愛,直到終於有一日張氏進了王府,忠王對她的寵愛超乎尋常,她甚至很快懷上了孩子,眼看就要威脅到她的位置,她不能再容忍!

張氏死的那一夜,忠王不在王府,他在驪山行宮,得到消息之後連夜趕回來,看到張氏的屍體和那個哭個不止的孩子,第一次她看見了城府深沉的忠王李嶼也會流淚,隻在那一夜,他不曾追問過張氏的死因,隻是將那個孩子抱走了,抱到了自己的寢宮,親自教養。

第二日來的卻是冊封太子的詔諭,忠王李嶼自那一日起便成了大唐太子李亨,而他作為太子草擬的第一封奏章便是求詔廢除太子妃韋氏,休棄回韋府。

已經記不清那是怎樣的混亂,她隻是愣愣地坐在自己的〖房〗中,甚至已經打算好了,若是他真的將奏章送了上去,就即刻吊死在〖房〗中,她是舍棄了心嫁進王府的,不能再把尊嚴也給丟棄了。

那道奏章終究沒能送上去,被他阻攔住了,此時的他卻已經是隴右節度使,深得聖人器重,手握一方兵權,他在王府的書房與太子密探許久才離去,自那之後,太子不曾說過廢妃的話語,卻也不曾再與她親近過,即便是為了禮法規矩生下了嫡子嫡女,卻也沒有彼此信任過,他們成了各取所需,名義上的夫妻。

或許太子妃韋氏是應該感謝他的,他成全了太子妃的尊嚴,讓她真正成為大唐未來的國母,儲君之妻,離她最初的期望隻有一步之遙。但是韋二娘卻是恨他的,如果真的曾經許過誓言,為何不讓她自生自滅,任她被休棄作踐,讓她有機會和權利後悔當初那貪慕虛榮的抉擇?

他要回來了,此番攻打吐蕃順利,連番獲勝,想必聖人又會厚賞加封,太子也是高興地,能夠有這樣一個有力的臂膀助力,何愁大位不可得。而她,卻是說不出的哀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