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婆娘長得比春風院所有的紅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著白衣女寶相莊嚴的秀美玉容,聞言點頭同意時,撐坐著的白衣女倏地張開眼睛,朝他們怒目而視。
兩人大吃一驚,縮作一團。
白衣女嬌軀猛顫,旋又閉起雙目,好一會才睜開眼來,沒好氣地橫了他們一眼,舒出一口氣道:這是什麽地方?
兩人煞有其事的瀏目江河兩岸,然後一齊搖頭。
白衣女仰觀天色,見太陽快沉下山去,大江兩岸沐浴在夕照的餘暉中,知道自己撐坐了足有兩個時辰,沉吟片晌,柔聲道:宇文化及為什麽要追你們?
寇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落力搖頭應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閃過,狠狠盯了兩人一會後,忽然噗哧笑道:兩個小鬼給我立即跳下江水去!
兩人早餓得手足發軟,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又歎了一口氣,淡淡道:我要睡上三個時辰,你兩個小鬼給我好好掌舵,若翻了船,我就要你們的命。
漫天星鬥、月華斜照。
在黯淡的月色下,這對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團,忍著饑餓和江風的交侵,機械地掌著舵。
白衣女背著他們,麵向船首,靜坐療傷,有若一尊玉石雕出來的美麗神像。
她的發髻給風吹散了,如雲秀發自由寫意地隨風飄拂。
寇仲啞聲以低無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估她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時聽不清楚,嚷起來道:你說什麽?
寇仲氣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記,歎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什麽家夥,看來比這婆……
嘿比這惡婆娘更厲害。
徐子陵駭然看著白衣女優美的背影,好一會才鬆了一口氣。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聽不到。
徐子陵問了最關心的事道,那秘籍真沒有浸壞嗎?
寇仲探手取出《長生訣》,翻了一遍後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說這是貨真價實的絕世異寶,否則那宇文化骨怎會這麽著緊,哈!真好笑,都是化骨比化及更貼切點。
徐子陵把書本來回翻了幾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能火燒不壞了……
啊!
寇仲劈手搶了回去,珍而重之的重新藏好,咕噥道:休想我會去試,哈!我們終於離開那可把人悶出鳥蛋來的揚州城,為今一切都很好,除了我們的貴肚外。
徐子陵給他提起,肚子立時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歎道:你猜這美麗的惡婆娘肯不肯借點盤川給我們去開飯醫肚,畢竟她的眼睛占了我們最大的便宜。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便悄悄往包袱爬去。
徐子陵那還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雞摸狗的賊勾當,一把抓著他的足踝,大力搖頭,神情堅決。
寇仲掙了兩下,都無法掙脫,頹然坐回他旁,慘然道,若仲少爺我變了餓死鬼,必會找你這另一隻餓死鬼算賬。
徐子陵道,別忘了我們是英雄好漢,現在正攜手奔赴飛黃騰達,公侯將相之康莊坦途,這樣向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出手,實有損我們揚州雙龍一向良好的聲望,何況她總算救了我們。
寇仲失聲道:這惡婆娘都算身手不錯,但卻又似弱質纖纖,噢!為甚麽像要下雨了。
兩人舉頭望天,隻見烏雲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來。
寧靜的江水不片時變成了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壓壓一片,伸手難見五指。
他們差點連白衣女都看不見,更不要說在這麽艱辛的環境裏操舟。
漁舟在江流上拋跌不休,四周盡是茫茫暗黑。
雨箭射來,濕透的衣衫,使兩人既寒冷又難受,手忙腳亂時,轟!的一聲,漁舟不知撞上了什麽東西,立時傾側翻沉。
兩人驚叫聲中,同時撲往白衣女去。
江水鋪天蓋地猛撲而至,三人摟作一團,沉入怒江裏去。
在這風橫雨暴、波急浪湧,伸手不見五指的湍流裏,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饑寒交迫,給浪水迎頭拍來,才掙出水麵,下一刻又己墮進水內去。
兩人起始時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後來變成徐子陵摟著她的脖子而寇仲則扯著她的腳。
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體卻挺得筆直,無論風浪如何打來,始終她總是仰浮江上,反成了兩個小鬼救命的浮筏。
在做人或做水鬼的邊界掙紮了也不知多久,雨勢漸緩。
月兒又露了少許臉龐出來。
這才驚覺已被衝近江邊,大喜下兩人不知那裏生出來的氣力,扯著白衣女往岸旁掙去。
剛抵岸旁的泥阜,兩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淺灘的白衣女兩旁。
江潮仍一陣陣湧上來,但已不像剛才般疾急了。
兩人不住喘氣,反是白衣女氣息細長,就像熟睡了般。
月兒又再被飄過的浮雲掩蓋,三人沒入江岸的暗黑哀。
江水下遊的方向忽然傳來亮光。
兩人勉強抬頭望去,駭然見到六艘五桅巨艦,燈火通明,沿江滿帆駛來,嚇得兩人頭皮發麻,伏貼淺灘,這時又恨不得江潮厲害一點了。
片刻的時光,就像千百世的漫長。
寇徐兩人心中求遍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時,巨艦終於遠去,幸好艦身高起,三人伏處剛好是燈火不及的黑暗範圍,兼且此時仍是漫天細雨,視野不清,燈火難以及遠,使三人幸而避過大難。
兩人夾手夾腳,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盡倒下。
徐子陵首先一陣迷糊,再撐不下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寇仲喚了他兩聲,摸了摸背後的秘籍,心神一鬆,亦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來,隻見陽光遍野,身體暖融融的,熱氣似若透進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了一聲,一時間還以為仍在揚州城廢園的小窩內,直至聽到江水在腳下方向轟隆流過,才醒起昨天的事,一震醒來,猛睜雙目,坐了起來。
四周群山環繞,太陽早升過山頂,大江自南而來,在身側流過。
再看清楚點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原來這段河道水深流急,險灘相接,礁石林立,難怪會突然間弄得連船都沉掉了。
但錯有錯著,若非沉了船,說不定早給宇文化骨的戰艦趕上了。
徐子陵仍熟睡如死。
天!
為何不見了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陣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裏,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貫手法拍他的臉龐道:小淩!小淩!快醒來!那惡婆娘失蹤了。
徐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陽光,立即閉上,咕噥道:唉!我剛夢到去向貞嫂討菜肉包呢!怎麽!那婆娘溜掉了。
猛地坐了起來,左顧右盼,一臉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愛上了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看!
嘿!哈哈哈!噢!唉!空著肚子實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隻是怕她夾帶私逃,拿走了我們的秘籍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後,條地色變道:直娘賊的臭婆娘,真的偷走了我們的秘籍!
徐子陵還以為他是說笑,探手摸往他腰背處,慘叫一聲,躺了下來,攤開手腳以哭泣般的聲調道:完了!人沒有、錢沒有、秘籍也沒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什麽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齒站了起來,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籍搶回來!呀……
橫裏飛來一件東西,擲正他臉上,寇仲慘叫一聲,倒跌地上。
徐子陵駭然坐了起來,隻見丈許處一塊石上,白衣女俏臉若鋪上了一層寒霜,杏目圓瞪,狠狠盯著他們。
寇仲掙紮著爬起來時,才發覺襲擊他的暗器正是他們兩人的心肝命頂秘笈寶貝兒,一聲怪叫,重新收到背後衣內,一派視笈如命的可笑樣兒。
白衣女冷哼道:什麽武功秘籍,不要笑死人了,隻看那七個圖像,就知這是道家練仙的騙人玩意。那些符錄更是故弄玄虛,隻有宇文化及和你這兩個無知孩兒,才會當它是寶貨。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這麽想就最好了,嘻!昨晚我們總算救了大士一命,雖雲施恩不望報,但略作酬報總是應分的。大士可否給我們兩串錢,然後大家和和平平的分道揚鑣,好頭好尾。
啪!
寇仲再次拋跌地上,臉上現出清晰的五條指痕,當然是白衣女隔空賞了他一記耳光。
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舉手以示清白,道:我並沒有說話,不要那樣瞪著在下好嗎?
白衣女淡淡道:你沒有說話嗎?那剛才是誰說我偷走了你們的爛書?
徐子陵身子往後移了幾寸,堆起笑容道:那隻是一場誤會吧了!現在誤會冰釋,前嫌盡解了。
寇仲這時爬了起來,捧著被刮得火辣辣的臉頰,不迭點頭道:是的!是的!現在什麽誤會都沒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橫了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小鬼憑什麽來和本姑娘論交,隻是看你那本臭書質地奇怪,才拿來看看。好了,現在每人給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後還敢不敢婆娘、婆娘的亂叫?
兩人對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臉上現出憤慨神色,堅決道: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寇仲嚇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
轉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後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後恩清義絕,兩不相幹呢?
白衣女雙目透出森寒殺機,冷冷道:我現在又改變主意了,你們兩人中必須有一人給我喂劍,你們自己決定那個受死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齊叫道:就是我吧!
鏘!
白衣女寶劍出鞘。
兩人再交換個眼色,同聲發喊,掉頭往江水奔去。
才走不了兩步,背心一緊,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雞般提起,按著兩耳風生,離開江岸,沒入岸旁橫互百裏的野林內。
砰砰!
兩人分別由丈許高處掉下來,墮下處剛是個斜坡,那收得住勢子,滴溜溜朝坡底滾了七、八文,這才跌得七葷八素,四腳朝天。
他們餓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腳乏力,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環目四顧,原來竟到了一座市鎮入口處,途人熙來攘往,甚是熱鬧,而白女衣卻不知到那裏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道:怎樣方可討點東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口,擺出昂然之狀,舉步走出山野,來到通往鎮口的古道上,領先往墟鎮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後,見到鎮門入口的大牌扁上書有北坡縣三個大字,憧憬道:
不知這裏有沒有起義軍呢?
寇仲沒好氣道:肚子咕咕亂叫時,皇帝老子都得先擱到一邊。
此時兩人步入鎮內的大街,兩旁屋舍林立,還有旅舍食店。行人見到他們衣衫襤褸,頭發蓬鬆,均為之側目,投以鄙夷的目光。
他們受慣了這類眼光,並不以為異。
走了十來丈,橫裏一陣飯香傳來,兩人不由自主,朝飯香來處走去。
隻見左方一道橫巷裏,炊煙嫋嫋升起,不知那個人家正在生火造飯。
剛要進去碰碰機會,一聲大喝自後方傳來,按著有人叫道:站著!
兩人駭然轉身,隻見兩個公差模樣的大漢,凶神惡煞般往他們走來,神色不善。
寇仲見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鬆了一口氣,主動趨前,一揖到地道:終於見到官差叔叔,這就好了。
那兩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紀較大的奇道:見到我們有什麽好?
寇仲兩眼一紅,悲切道:我們兄弟乃來自大興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陵,本是乘船往揚州,豈知途中被亂民襲擊,舟覆人亡,千多個隨從全葬身江底,隻我兄弟逃出生天,但卻迷失了路途,今趟我們本是要到揚州探望世叔揚州總管尉遲叔叔,唉!
兩名公差聽得臉臉相覷,另一人懷疑道:你們究竟在何處出事,怎會到了這裏來的?
徐子陵知機應道:我們是在大運河出事,為了躲避賊子,慌不擇路下,走了多天才到了這裏。兩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們送到揚州,尉遲叔叔必然對你們重重有賞。
年紀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陳望。
寇仲見他兩人目光盡在自己兩個那身隻像乞兒,而絕不像貴家公子的衣服張望,連忙補救道:我們在扳山越林時,把衣服都勾破了,幸好尋上一條小村莊,以身上佩玉換了兩套衣服,卻給人胡亂指路,結果到了這裏來,請問兩位大叔這裏離揚州有多遠呢?
陳望和周平交換了個眼色,雙目同時亮了起來。
周平幹咳一聲,態度恭敬多了,低聲下氣問道:請問兩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寇仲臉不改容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得我兩兄弟隻懂孔孟之道,每日念著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否則隻要學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於這麽窩囊了。
周平陳望乃兩名草包,聽他出口成文,雖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鎮懾,疑心盡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樂,笑道:兩位大叔不要多禮,不知附近有那間館子的菜肴比較象樣一點呢?
周平恭敬道:兩位公子請隨小人們去吧!本鎮的高朋軒雖是地道的小菜,卻非常有名。
轉向陳望道:還不立即去通知沉縣官,告訴他宇文大人的兩位侄子來了。
兩人嚇了一跳,不過肚子正在咕咕狂叫,那還顧得這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