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攻城(下)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兩軍暫時停戰休整。入夜之後,西城外燈火通明,人喊馬嘶之聲不絕於耳,似乎將有什麽大的動作。樓船也問胡師德:“虎營白天吃了幾次虧,會不會晚上有所動作?於衝衝的本事不該就這麽兩下子。”

胡師德點頭讚許,答道:“不光是西城,北城更要盯緊。豐州各營中,虎營和旌旗營都以善於攻城而見長。虎營白天進攻並未盡全力,他們應該是在試探虛實。今晚很可能會雙管齊下。”胡師德望了望夜空,歎了一聲,“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啊。”

“那,要不要把東城的綠旗營調過來加強一下西北城防。”樓船也小聲建議道。

“嗯,我看可行。”胡師德點頭讚許,樓船也心中一陣狂喜,能得到胡師德的讚許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牙軍將領莫不以此為榮。不想他起步正要走,又被胡師德叫住了:“先不急,讓他們做好準備,靜候我的命令。”

白天的一連串失利確實挫傷了虎營士氣,不過他們也借機摸清了對手的實力。按照攻城計劃,白天的那兩次衝鋒隻是試探一下虛實,入夜之後才會動真格的。

入夜後虎營最先發動了進攻,於衝衝檢閱了一支三十人的敢死隊,都是河東軍的老班底,白天窩窩囊囊敗了兩場後,眾人恨得連晚飯也吃不下。

於衝衝讓兩個軍士抬來一筐熟牛肉,牛肉切成四方塊,每塊重八兩,他挨個將肉送到士卒手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肉吃下肚。吃完肉,每人端起一碗壯行酒,於衝衝高舉酒碗,朗聲說道:“廢話我一句也不說,唯有勝利才能洗刷我們身上的恥辱。”

金風營第三哨的二哨趙斑是這支敢死隊的領頭,金風營此次並未隨軍南下,但抽調了三百精英隨軍助戰,趙斑和他的三百夥伴被編入虎營,稱金風哨。於衝衝挑選敢死隊時,本來並未打算從金風哨和其他外來助戰的軍卒中選拔,畢竟這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

但士卒們卻不這麽想,為爭當敢死隊員,虎營和友軍爭吵不休,差點沒打起來。於衝衝隻得改變初衷,從全營中擇優選拔。趙斑是擊敗其他六名候選人後,才奪得“領頭”這一頭銜的,領頭不僅是敢死隊的首領,更是軍中無上的榮銜。你當過隊正、當過哨長,甚至是當過典軍,也未必能得到老兵們的尊敬,但你若是在某次攻城中擔任過敢死隊的領頭,那絕對是要被人挑起大拇個來誇讚的。

趙斑一口飲盡碗中酒,將酒碗摔碎,提刀喝了一聲:“弟兄們跟俺走哩!”

趙斑和他的敢死隊員如同一隻夜出獵食的花豹,悄無聲息,又迅猛無比地越過羊馬牆突然出現在了城牆之下。羊馬牆守軍竟絲毫未能察覺。

就在此時,城北的旌旗營發動了交戰以來最大規模的進攻行動。鼓聲如雷,箭發如雨。上千士卒迅速越過羊馬牆逼近城牆下。北城守軍有飛魚軍的一個綠旗營和前軍的三個團。飛魚軍的綠旗營每營人數約八百,步騎混編,訓練有素。朔方前軍也是塞外勁旅,與周邊各鎮和吐蕃人的曆次交鋒中戰績輝煌。

烏海的北城如同架設了一台絞肉機,把年輕的生命和他們的大好年華統統絞成肉醬。激烈的兵刃撞擊聲和士卒的怒吼慘叫聲驚天動地。兩支軍隊都把榮譽看的比生命還珍貴,狹路相逢誰也不肯退後認輸。北城的激戰很好地掩護了趙斑和他的敢死隊,他們悄悄地摸到了被西城乙字號暗門前。暗門內三輛塞門刀車堵住通道,一隊士卒駐守內外。

“什麽人?”守門士卒見到有人過來斷喝了一聲。

“自己人。”趙斑模仿靈州口音答道。

守衛見確實是一支身穿朔方軍卒號衣的士卒走過來,就有些鬆懈。

“口令!”衛卒繼續盤問。

“口令?哈哈哈,”趙斑哈哈一笑,大咧咧地說道,“自己人還要什麽口令?”

說話時趙斑已經走到了離門三丈遠的地方,隻要再向前幾步,自己就有把握擰斷守衛的脖子。“嗖”一支羽箭射在他麵前一尺遠的地方,門內有人警告:“沒有口令,就要你命。”趙斑咧嘴一笑:“別呀,開個玩笑嘛,口令,我知道啊,就是……”

說到這趙斑突然身形暴漲,往前一縱就到了衛卒麵前,雙臂扼住他的腦袋,分手一錯,“嘎啦”一聲脆響,擰斷了衛卒的脖子。

“放箭!放箭!”

暗門內守軍心慌意亂張弓便射,趙斑的身形矯捷如猿猴一般,左躲右閃,箭矢絲毫也傷不了他。守卒心中大恐,紛紛棄弓拿刀來戰,哪是趙斑等人的對手?眨眼工夫被斬殺的七零八落。眾人挪開塞門刀車,趙斑向夜空射出了一支火箭。

這表明暗門已經被攻破,後續部隊可以以此為突破口攻入城內。早已準備停當的虎營士卒齊聲呐喊、迅如疾雷般撲向了羊馬牆。

攻占乙字號暗門不僅為進攻打開了生門,同時也切斷了羊馬牆守卒的一條後路。趙斑趁機高聲大喊:“西門已丟,快逃命吧!”眾人更無心戀戰,隻顧往後撤退。閔蘭受傷後,西城主將換成了前軍老將種九,種九從軍四十年,為朔方十大元老重將之一,人稱九爺。他不擅弓馬騎射,隻喜歡揮舞一杆大刀麵對麵地去斬將奪旗。

見到眾軍潰退,種九大怒道:“傳我將令,敢靠近城牆二十丈的一概射死。”

同時他親率兩百健卒來奪回乙字號暗門。趙斑的敢死隊此刻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區區三十人,無險可守,裏外受敵。趙斑把軍旗插在背上用皮帶束好,他自己則揮舞戰刀砍殺的滿身是血,嗓子都已經喊啞了。

種九逼到近前,眼看趙斑凶猛,將手中連環大刀一晃,喝了聲:“來將何人,九爺刀下不殺無名小輩。”趙斑早已殺紅了眼,眼看一名身穿重甲,須發皆白的老將前來挑戰,一言不發揮刀便砍。種九見他輕視自己,勃然大怒,揮舞大刀迎了過去。“咣!”一聲脆響,火星亂迸。

種九的大刀為混鐵打造,重逾五十斤,厚重威猛。死在他手裏的人,與其說被刀刃所傷,不如說是被大刀重擊而死。趙斑的刀隻是普通的橫刀加了個長柄木把,與種九的混鐵刀一碰,竟“哢嚓”折成兩段,虎口亦震的發麻。

趙斑連退了好幾步才站穩腳跟,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雖然年輕,大小也經曆過十幾仗,斬敵首過百,這才積功做到二哨。打了這麽長時間的仗,不敢說沒有輸過,卻從未像今天這般輸的如此狼狽?

於是他黑著臉喝道:“老匹夫,你兵器好才取勝,這算什麽本事?敢跟我摔一跤嗎?”朔方士卒聞言哈哈大笑,兩軍陣前你死我活,誰有工夫陪你賭義氣?然而眾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種九竟把刀往地上一插:“我跟你摔!”

侍從們慌忙阻攔,卻被種九一個個推倒在地,副將張鎖也攔不住他。種九摘下頭盔,卸下重甲,看他那一身虯凸有力、堅硬如鐵的肌肉,哪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將?趙斑也不甘示弱,刷刷兩下也剝去衣甲,趙斑也有肌肉,不過跟種九比起來就太小家子氣了。

兩邊士卒同時垂下刀槍圍城一圈,各自為自己的主將加油助威,氣氛煞是熱烈。兩個人如同競技場上的摔跤手一樣互敬一禮,趙斑突然一個狐步竄到了種九左側,抓住他的右臂,一個漂亮的背摔。老將“咕咚”一聲摔倒在地,敢死隊員轟然喝彩,可惜喝彩聲未息,種九就用一個掃堂腿將趙斑掀翻在地,橫地一翻身,一肘砸了過去,若是被他砸中不死也要斷幾根肋骨,可惜人老了手腳終究比不得年輕人靈活。

趙斑一個就地十八滾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經過這一試探,彼此對對方的實力都有了了解,種九底盤沉穩,力大無窮,趙斑戰術靈活,攻防速度快。再往下打,彼此都謹慎的多。往往是一交手,便立即分開,免得給對手已可趁之機。

兩軍陣前殺的天翻地覆,主將卻忙著跟人鬥氣摔跤。副將張鎖意識到大事不妙,奪過一匹馬飛奔來見胡師德。胡師德此刻正在北門督戰,北門的激戰已經進入了白熱化。旌旗營的已經是全力以赴,朔方前軍的三個團被先後打垮,飛魚軍的綠旗營雖然損失過半,卻仍然堅持不退。樓船也幾次勸胡師德將東城的綠旗營調來增援,都被胡師德否定。

眼看著旌旗營的士卒已經爬上城頭,樓船也又一次請求道:“將軍快下令調援軍吧。”胡師德仍舊搖頭不許,他對身邊的侍衛親軍說道:“該你們上了。”親軍校尉聞言一愕,樓船也忙勸阻道:“萬萬不可將軍,侍衛親軍是您的衛兵。豈可上陣殺敵?”

胡師德冷笑一聲道:“丟了城,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虎目一瞪,喝問親軍校尉:“還愣著做什麽?”校尉拔刀大喝殺入戰陣。侍衛親軍的加入大大地激發了守軍的鬥誌,經過奮勇搏殺,將已經爬上城頭的旌旗營士卒又逼了回去。

可惜好景不長,在弓箭手的掩護下,旌旗營的第十三次衝鋒又開始了。守軍已被逼上了絕路,旌旗營進展神速,他們的戰旗一度插上了城頭。樓船也望著胡師德冷如冰霜的臉,知道再勸他調兵也是枉然,遂拔刀在手帶領幾名偏將、參謀、近侍呐喊殺出。

旌旗營的第十三次衝鋒又一次以失敗告終,主力損失殆盡,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第十四次衝鋒變得遙遙無期,北城攻防戰實際上已經結束。

胡師德緊鎖的眉頭終於綻開。樓船也一身是血地退了回來,體力耗盡殆盡,腳步不免有些踉蹌,在離胡師德還有四五丈遠的時候,突然腳下踩空頓時摔倒在地。他就勢丟了橫刀,頭枕黃土望天而臥,星河燦爛,夜風醉人,可惜四周的血腥味太濃,殺氣太重。

從那張鎖得知種九正與趙斑比賽摔跤,而渾然不顧虎營攻城,西城危在旦夕。胡師德聞言恨而跺腳,懊悔萬端地說道:“我光記得他是員猛將,卻忘了他也是頭強驢。”

“請將軍即刻調西城綠旗營增援。”樓船也顧不得享受這夜色跳起來說道。

這一回胡師德沒有拒絕,北城之戰已經結束,調兵增援西城的時機已經成熟,更重要的是西城已經危在旦夕,容不得他再不增援。

趙斑和種九還沒有分出勝負的時候,虎營已經從乙字號門殺入城中,老將種九和他的一幹隨從都做了俘虜。種九脾氣火爆,破口大罵,有人引弓要射殺他,卻被趙斑救下。

東城綠旗營撤走之後,一直平靜的鋒矢營陣地內突然繁忙起來。攻城的石炮由先前的四架突然變成了十八架,增加的十四架石炮是西寧軍中的驕傲,其實早就運到了陣地,隻是被巧妙地偽裝了起來,守軍茫然不知罷了。十八架石炮同時瞄準了一個方向,就是原先胡師德的參謀們說的用拳頭大的石頭轟擊的地方。白天時攻城的石頭確實不大,因為那時的主要目的不是破城,而是試探虛實和校正石炮的射擊角度。

現在十八架石炮所用的石頭都換上了最大號的,晚上雖視線不好,但憑著白天已經校正好的角度,士卒們仍能輕鬆地將石頭準確地砸向一個固定的地點。守城的士卒感覺到整個城牆都在顫抖,加之最精銳的綠旗營已經撤走,惶恐之中謠言四起,有人說:“上峰已經棄城由南門跑了,留著我們在這做替死鬼。”

軍心大亂時,守城副將王崇純率先逃走,王崇純是王崇文的族兄,與王崇安交情深厚。王崇純原本他隻是一名校尉,王崇安接掌朔方軍政大權後,便將他提拔為副將,作為自己的親信派到烏海城督軍。胡師德很看不上這種靠裙帶關係上來的人,一直未予重用。

東城主將原本是綠旗營的統軍占天狼,王崇純為督軍副將,占天狼率綠旗營增援西城後,王崇純接他的位子升為東城主將。

王崇純臨陣脫逃,守軍士氣頓時崩潰,加之此時城牆上被砸開一道寬約近兩丈的缺口,眾軍更是心慌。結果鋒矢營偵察隊以抓鉤繩索攀上城牆,一股作氣拿下了東門。東門一開,鋒矢營士卒蜂擁而入,他們絲毫不做停留,直接從西城守軍的背後發起了攻擊。

西城激戰正酣,虎營強大攻擊力被胡師德有效地遏製住了,飛魚軍兩個綠旗營如同兩根繩索,一根拴住了虎頭,一根拴住了虎尾,讓猛虎進退不能,左右為難。為了對付這匹猛虎,胡師德把壓箱底的寶貝都使出來了。親兵隊、警備隊、團聯軍,甚至連剛剛結束城北的激戰的兩個團也被抽掉出來,投入伏虎行動。守軍的兵力已三倍於攻方,這幾乎是一場沒有什麽懸念的戰鬥了。

不過虎就是虎,即使是被關進籠子裏,它也張牙舞爪,生人勿近。強行想去製伏它,那就必須以血和肉為代價。輪番進攻無效後,守軍的一幹高級將領們額頭上都見了汗,再這麽耗下去,雖勝猶敗,人拚光了拿什麽來守城呢。

胡師德卻是不慌不忙,什麽人才當得起一個新的傳統?把貓當虎耍,那不是真牆,把虎當貓玩才見真章。虎營的人數雖然隻有威遠營的一半,但它是西寧軍諸營之手,是王牌中的王牌,拿下這張王牌,就徹底打沒了敵人的士氣。任他兵再多又能如何?

被團團包圍的虎已經傷痕累累,它終於累了……

“傳令,發起總攻!”

胡師德嘴角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冷笑,這位以鐵麵錚錚,泰山崩於前而麵色不變的老將,這一天已經是第二次露出笑容了。一直關注胡師德神情的樓船也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輕鬆,若能將這匹虎拿下,烏海城之戰必將名垂千古,做將軍的哪個不希望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一場大勝上。

前軍最後兩個團也加入了戰鬥,老虎的末日似乎就要到了。

趙斑手中的刀又一次被折斷,他剛彎腰撿起一把彎刀,一支弩箭射中了他的大腿,趙斑痛苦地哀嚎了一聲,恰在此時又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臉頰,頓時血流如注。一名護兵想來給他包紮,被他一把推開。趙斑忍痛拔掉麵頰上的這支箭,倒刺帶出了一大塊血糊糊的肉。

趙斑咬牙撕破衣袍包住臉,又揮刀斬斷腿上的箭杆,對身後十幾個渾身是血的敢死隊員說:“虎死不倒威,殺!”因為滿口滿口的血往嗓子裏灌,這句話沙啞不清,但帶給眾人的震撼卻是無與倫比。

“虎死不倒威!”

“虎死不倒威!殺!殺!”

渾身是血、傷痕累累的老虎發出了最後的怒吼,殺紅眼的虎營拚盡全部的力量向城裏發起了最後的攻擊。

胡師德和他的將士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千鼓齊動,萬眾齊鳴!

麵對垂死掙紮的老虎,朔方將士勇敢地撲了過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這裏沒有人願意當懦夫!

就在兩股人馬**碰撞的一刹那,胡師德突然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都是大唐的子民,這又是何苦呢?”

他這話音未落,陡然間身後一陣大亂,數十軍卒敲鑼亂喊:“豐州軍進城啦!豐州軍進城啦!”眾將聞言皆驚,樓船也揮舞軍刀喝道:“敢動搖軍心者,殺無赦!”敲鑼的士卒卻笑道:“你還做夢哩,烏海城已失,你們還是逃命去吧。”原來這十幾個士卒都是西寧軍假扮的。

胡師德聞言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射而出,身子重重地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