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兵臨城下
庫結沙是豐安南部一片東西長約四百裏,南北寬約兩百裏的大沙漠,自古視為天塹難通,行人商旅到此皆要繞道而行。
開成元年三月末,一支八千五百人的大軍集結在沙漠東南部一處名叫紇伏甘泉的地方,這是茫茫沙漠中一眼救命的甘泉,泉水由地下奔湧而出,匯聚成一個上百畝見方的水泊,圍著這片水泊形成一小片綠洲,密密叢叢地長著沙棘、白刺、蓯蓉、胡楊、沙冬青等植物。
這支大軍從數百裏外的河東嵐穀而來,此前已經在荒無人煙的戈壁、草地上走了整整十天十夜,兵困馬乏,若不是這眼救命的甘泉,誰也沒有把握能走完剩下的路程。
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夥長手搭涼棚望了望西北漫無邊際的黃沙,心裏微微一歎。離他不遠處的九名夥伴正圍著水泊往水袋裏灌水。
“叫你跑,叫你跑。”兩名士卒灌滿水袋後閑著沒事在潑水玩。
“胡鬧!前麵還有幾百裏沙地要走,這可是最後一眼泉水啦,不裝滿水袋,你們就等著渴死在沙漠裏吧。”夥長威言恫嚇道。
“路哥別唬我們啦,至多還有一天一夜就到豐安,我儲這麽多水足夠啦。”
士卒小九咧著嘴嘻嘻直笑,他牙齒很整齊,但算不上白。小九姓趙,時年十七歲,趙州人氏,父母雙亡後投奔在太原府經營綢布生意的姐夫,姐姐性情懦弱總受丈夫欺負,他一怒之下把姐夫給痛打了一頓,跑到軍營裏吃糧當兵去了。因為他是這一夥裏最小的一個,夥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小九。跟他一起嬉鬧的士卒比他略大一點,姓姚,因為長的又黑又瘦,夥伴們都叫他小妖。
“九哥說的對,老將軍讓咱們裝水,可沒說讓裝多少水,可見穿過這片沙地易如反掌,要不然他老人家早就挨個檢查了。”小妖雖比小九大,但在小九麵前卻像個跟班的小弟,平日裏兄弟倆打打鬧鬧,一遇到跟外人衝突,他是堅決站在小九這一邊的,當然夥長路大也算不得什麽外人。
“嗚——”
一聲悠長威嚴的號角聲響起,原先散作一團的士卒迅速集結,一夥一隊一旅一團,各就各位,整齊肅嚴纖毫不亂。大軍集結完畢後排成三列縱隊踏上了通往西北的漫漫黃沙地。
一位須發花白的老將軍在一幹將校的陪同下,登上了水泊西北角的一座土台,他極目眺望西北方向,不禁籲歎了一聲,說道:“我董八成戎馬半生,跟自己人開仗這還是第一次,這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
身邊的一名副將勸道:“‘禦外悔,息內亂’是老師早就立下的誓言,孟楊勾結回鶻人,犯邊擾民,他們是大唐的罪人,根本就算不得自己人。”董八成撫須嘿然而笑:“玉芳你究竟還是年輕了,這其中的真真假假,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就清楚?”
副將李玉芳剛三十出頭,白麵一字須,他原是嵐穀縣丞,董八成出任嵐穀刺史後,見他勤勉幹練就將他調到嵐穀刺史府為參軍。李玉芳由文官改任武將,反倒如魚得水,幾年之間就在河東軍界嶄露頭角。董八成視他為自己的得意門生,並將獨生女兒許他為妻。
河東地方廣大,物產豐饒,駐守太原府的河東軍名揚天下,尤其是河東左軍號稱虎賁雄師,軍容之盛便是號稱天下第一的神策軍也相形見絀。
董八成為河東左軍副都督,率軍駐守嵐穀扼守河東西北門戶。他性情耿介,又是河東老將,對河東節度使劉清伶向仇士良、魚弘誌等人卑躬獻媚十分不滿。因而三月初劉清伶命他出兵討伐天德軍叛亂時,董八成並不情願,他幾次上書節度使劉清伶陳明出兵利害。
劉清伶心中惱恨之極,但懾於他是河東老將,在軍中素有威望,手中又握有上萬精兵,於是采納判官柴上研之謀,答應平亂之後任命董八成為豐州刺史,讓他率河東左軍駐守陰山之南,一了他“禦外悔,息內亂”的誓願。
董八成不知其中有詐,當即率軍出征。大軍剛西渡黃河,劉清伶便趁他大軍遠征,嵐穀空虛之機,派自己的侄子劉浩率河東右軍八千人開進嵐穀城,將董八成留下的一千守備軍驅散改編。
董八成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他不敢把嵐穀失陷的消息告訴自己的部屬,隻能鼓勵他們繼續向前,平息叛亂占據豐州三城,為國戍邊。
……
豐安臨黃河而建,黃河之南,庫結沙之北,是一片草原戈壁,昔日孟楚在此設置了十八座軍寨,統歸豐安南城巡防營管轄,巡防營指揮使名叫劉熙,是劉毅峰的堂兄弟。這日他正眯著眼斜靠著軟榻上聽歌姬婉兒清唱小曲,婉兒二十出頭,容貌絕美,是一個月前天德軍留後曾重陽送給自己的生辰賀禮。
忽然,親兵隊正胡同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劉熙一躍而起,揮手將婉兒和樂工趕了出去。
“人來了。”胡同雙眼冒光興奮地說道。
“多少人?”
“黑壓壓的,足有萬把人。”
“即刻派人進城密報刺史。”
“是。”
胡同前腳剛出門。忽聽屋後有人驚呼:“奸細走了!”
劉熙一個箭步跳到門外,喝問:“出了什麽事?”
“屬下看見婉兒姑娘趴在窗戶上偷聽,我一喊她,她立即奪馬走了。”
“蠢貨!給我追!”劉熙聽了這話隻覺得腦門上青筋直炸,一個月前曾重陽剛剛將婉兒送過來,劉毅峰隨後就派人給自己捎來口信:此女有詐,勿親近。
“這個賤人,敢耍老子。”劉熙越想越氣,大喝一聲:“給老子備馬!”
護兵剛剛牽馬過來,副指揮卞江衝到馬前扯住馬韁叫道:“大人不能去,董八成大軍馬上就到,刺史要你去迎接。”
劉熙叫道:“你代我去便是!我定要將那個小賤人拿回來千刀萬剮。”說罷掙開卞江催馬出了門。
……
豐安刺史府。
天德軍節度使王謙、振武軍節度使獨孤暢合兵三萬逼近九娘關,曾重陽急命擴軍備戰,韓遂三天之內擴軍至萬人,但豐安官庫卻空無一文,不得已劉毅峰隻得稟明曾重陽預收三年稅賦,曾重陽恐征收太多激起民變,隻同意預收一年稅賦。
劉毅峰便召集州中官佐和屬縣縣令商議此事,豐安地狹人少,又經多年戰亂,民生凋敝,各級官吏聞聽劉毅峰要預收稅賦竟都表示反對,慷慨激昂的,聲淚俱下的,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難處。劉毅峰鐵青著臉耐著性子聽。正聽的不耐煩,忽見刺史府書記長垣在院中向自己招手,便借口如廁走了出來。
“胡同來了,在書房侯見。”
劉毅峰聞言打了個激靈,大步走進書房。
“怎麽樣?來了多少人?”
“回刺史,看樣子有**千人。”
“怎麽,你們沒見到董將軍?”
“沒有,怕刺史心焦,指揮先派卑職過來了。”
“好,你即刻回去,告訴劉熙一定要他親自去迎接,免得董八成生疑。”
“是。”
胡同走後,劉毅峰向長垣招招手:“把向孝善叫來。”
向孝善是豐安巡城營的指揮使,此刻正在門外等候,聽到召喚立即趕了過來。
“大軍已到,今晚就動手。”
“卑職剛剛得知曾重陽又調了三百衛兵進府,加上原先的兩百人,留守府現在有五百精兵,屬下手上隻有六百人,隻怕……”
“好了,好了,我再撥兩百人給你。”劉毅峰厭惡地瞪了向孝善一眼。
“多謝,屬下定不辱使命。”
向孝善的背影還沒有消失,長垣就緊張地問道:“再撥兩百人去巡城營,刺史府可就空了。”
“空了就空了。”劉毅峰忽而咧嘴一笑,“你以為指著這幾百人能鬥得過曾重陽?笑話,即刻備車,天一黑我們就出城。”
長垣一愕:“我們要棄城?”
“嗬嗬嗬……長垣,你隨我在這荒僻之地也熬了六七年了吧,現在總算熬到頭啦。去準備吧。記住!隻要三輛馬車,不可太招搖。”
“是。”
……
豐安城西北有一片小山,北國春來晚,三月末山上樹木才剛剛發芽。
楊昊小心地抬腳行走,生怕踩壞了地上的花花草草。他身後一個戴玄鐵麵具的人笑了:“連花花草草都舍不得踩,你如何統率三軍效命疆場?”
“老師教訓的是。”楊昊麵露羞慚之色。
“稟將軍,剛剛在路上截獲三輛往南去的馬車。”一個小校過來稟報。
“把人帶過來。”鐵麵人眉頭皺了下,歎息一聲道:“果然又出了這等事。”
劉毅峰的馬車剛剛出城就被一支騎兵小隊給截住了,他以為是曾重陽派來的人,一時嚇得手腳酸麻。騎兵小隊押著他來到城西北的小山下。劉毅峰這才驚奇地發現這片小山上竟隱伏著一支數千人的大軍。
“難道是別思過?”
劉毅峰心裏一陣絕望,別思過手段陰狠,落在他手裏真是生不如死。他趁押送的士卒不注意,奪過一把刀就朝脖子上抹。劉毅峰沒有死成,一名士卒用手抓住了刀刃,硬生生地將刀奪了下來,橫刀鋒利無比,那士卒的手掌幾乎都被切斷了。
“是你?”劉毅峰見到楊昊吃了一驚。
楊昊有些奇怪:自己在什麽地方跟劉毅峰見過麵嗎?
“你不必猜了,他是寶曆社的橫刀,應該在無麵會上見過你。”鐵麵人一語點破楊昊心中的謎團。
“前輩是……”劉毅峰對鐵麵人有一種莫名的敬畏。
“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我問你,為何要把城獻給董八成?”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河東節度使劉清伶是我堂叔,是他寫信給我,許我儀州刺史之職。做不成刺馬,也隻好另投明主了。”
“你說謊!”鐵麵人當即拆穿劉毅峰的謊言,“你是要借董八成之手除掉曾重陽、韓遂,奪取豐安,你想立功是不是?”
“你——”劉毅峰臉色頓時變得灰黑,呼吸也急促起來,“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鐵麵人冷哼了一聲,訓斥道:“愚蠢之極,董八成已是喪家之犬,奪了豐安他還能還給你嗎?”
“這,這,我……”劉毅峰倒是沒有想到這一節。
“速帶我們進城,豐安不失,你還有一條命在;豐安若有失,你死無葬身之地!”
劉毅峰徹底崩潰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鐵麵人的腿哀求道:“我糊塗,我該死,給我一次機會,給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鐵麵人咳了一聲,道:“你去叫開城門,領我們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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