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孟州一枝花

“請孟姑娘高抬貴手放過內子。”

“楊大人這句話我有些聽不明白,令夫人不見了,與我何幹?”

楊昊笑了笑,沒有說話。永安縣令朱驤楠說道:“今早有人在城東廢棄的九天觀裏發現了一具男屍,死者年齡三十五六歲,是被人割斷咽喉而亡。男子的腹部紋著兩朵梅花,是一名摩紗的殺手。”

“這位上官說了這麽多究竟想說什麽?懷疑我們是摩紗的殺手?既然懷疑,何不直接動手抓了我們,帶回去審問呢?”

楊昊道:“有人看到你們從九天觀裏出來。”

孟姓女子聞言臉色一變,喝道:“那你還等什麽?”

四名錦衣少年聞言齊刷刷地拔出長劍,一字兒逼了上來。程克領將手一揚,一群弓弩手飛奔而入,張弓搭箭虎視眈眈。

形勢一觸即發,門口看熱鬧的那些人眼看不妙,縮了頭都要走。卻被外圍警戒的衛士給堵了回來。

“姑娘究竟要怎樣才肯放過內子。”楊昊眼中都急出火來。

“你真的這麽在乎她?”

“請姑娘成全。”

“那好,你當著他們的麵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一亂。

程克領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眾侍衛轟然向前。

女子哈哈一笑,道:“怎麽,你拉不下臉?要堂堂的刺史當眾給一個鄉野村姑磕頭,也的確有些讓人難為情,何況又隻是為了一個賤婢出身的小妾。”

話未落音,楊昊突然撩衣跪在了女子麵前,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三個響頭。這回,輪到孟姓女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她身邊的文士起身在她耳旁言語兩句,便疾向前兩步攙起楊昊,轉身吩咐腳踩傅義的錦衣少年:“三郎放人。”錦衣少年移開腳,劈手提起了滿臉是血的傅義,伸手托過去一枚紫紅色的藥丸。傅義沒有接受他這個示好的舉動,他哼了一聲,退回到楊昊身後,羞得滿臉通紅。

“大水衝了龍王廟了。”文士嗬嗬一笑,對滿麵疑惑的楊昊說道:“大郎,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

楊昊聞聽這話,驟然一驚,盯著那文士的臉,語無倫次地問道:“你……是……”

那文士哈哈一笑,上前握住他的手,說:“在下姓吳,吳成龍,論起來我還是你的表兄,可惜多年不見,是親也不親了。”

楊昊張大了嘴,愣怔了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握著那文士的手激動地說道:“原來是二表哥,多年不見,多年不見,你一向可好?”

女子聽他倆說的親熱,禁不住咳了一聲,不客氣地說:“二哥,我們走。”

“唉——何必呢,都是一家人,何必鬧的這麽僵呢。再說咱們此來豐安不就是為了認親嗎?”文士安撫孟姓女子坐下,女子低頭不語。

楊昊指著孟姓女子問那文士:“表兄,這位是……?”

文士看了眼滿廳的武士,朗笑道:“大郎可還記得孟州的瑤表姐?”楊昊心裏一驚,自己先前確曾聽小魚提過他在孟州有個表姐,綽號“孟州一枝花”,楊昊望了眼那孟姓女子,看她年紀,也不過二十左右,心裏想難道她就是“孟州一枝花”?但這架勢叫“孟州小辣椒”倒更為貼切

文士見他有些疑惑,忙又提示道:“她就是你的瑤表姐,名叫孟瑤的。”

楊昊尷尬地笑了笑,忙向那女子打躬作揖,口稱表姐。女子道:“禮數就免了吧,剛才那三個頭就算見麵禮了。”

吳成龍又故意大聲說道:“今早我們路過九天觀時確實救過一位姑娘,不過那男子卻是另外一個人殺的,我們正要報官,可巧在這被耽擱了。”說著他吩咐身後的一個錦衣少年:“你回頭到縣衙走一趟,把咱們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說給堂尊知道。”錦衣少年點頭稱是。

楊昊知道他話中的意思,便對身邊的永安縣令朱驤楠道:“此事關係重大,請朱縣令這就回衙辦理。”朱驤楠躬身稱是,帶著那個錦衣少年並傅義等一班衙役退了出去。

吳成龍又道:“小魚姑娘現在城北小鬆林裏,有我們的四位兄弟守著,請大郎速派人接回,見麵的暗號是……”他說到這,把話吞了回去,附在楊昊耳邊低語兩聲。

楊昊叫過程克領、關索二人,耳語了兩句,打發了二人與一幹侍衛出去。李通究竟是在官場上混過多年的人,見此情形知道楊昊有意支開眾人,便知趣地退了出去,隻留著十名衛士守在門口,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酒樓。那一幹看熱鬧的閑漢至此也一哄而散。

馬力大費了好大的勁才爬起來,哼哼唧唧對孟姓女子說:“瑤妹妹,哥這回算把老臉丟光了。”孟瑤道:“這才叫不打不成交。這位楊使君是我表弟,你二人的恩怨到此為止,以後不準你去找他囉嗦。”楊昊拱手道:“一場誤會,請馬兄不必介懷,小弟在這給馬兄賠禮了,湯藥費全在楊某身上。”

馬力大擺了擺手道:“幾個小錢算什麽?楊老弟,哦不,楊刺史,我算是服了你了。在奉安敢打我馬力大的,你是第一人!好,你這兄弟我交了。”伸出手來與楊昊握手言歡。

吳成龍又打發了剩下的三個少年。此時廳中隻剩楊昊、孟瑤、吳成龍和那個壯漢子。楊昊向那壯漢請教姓名,口稱先生,那漢子笑道:“我不是什麽先生,我姓種名叫種陽極,是大掌櫃的馬弁,你叫我老種好了。”

楊昊又拜那女子,道:“聽母親說,幼年時常跟姐姐後麵玩耍,不想一別十餘載,如今竟是對麵不能識,也聞姨夫家大勢大,怎麽竟要姐姐獨自外出行商?”

孟瑤道:“怎麽,瞧不起女子嗎?跟你比,我不就是個女兒身嗎?”

楊昊道:“姐姐不要誤會,我並非是那個意思。”

孟瑤咄咄逼人地問:“你不是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

眼看姐弟倆要吵僵,吳成龍忙打圓場,對楊昊說:“我們千裏來認親,刺史不會連杯茶也舍不得吧。”楊昊忙順著他的話說:“請二表哥,二表姐還有種先生府中一敘。”孟瑤道:“行啦,休來這些虛情假意的,我千裏迢迢來找你,是請你幫忙的,不知道楊刺史可肯認我這個草民親戚。”楊昊紅著臉說:“姐姐這話羞殺人了,但有吩咐無敢不從。”

孟瑤笑道:“這還像句話,生意上的事回頭由吳先生跟你談,我且問你,你得罪了什麽人,竟要人家請摩紗的殺手來對付你?”

楊昊道:“官場也是江湖,總不免要得罪一些人。小弟占據豐安,斷了一些人的財路,自然遭人嫉恨。姐姐幫小弟除了心腹大患,這筆血債由小弟來背。絕不連累姐姐分毫。”

孟瑤冷笑道:“笑話,這筆賬自然要你來背。”

楊昊唯唯應是,孟瑤見自己怎麽奚落他,他也不生氣,一時倒覺得無趣,對吳成龍和種陽極說:“我累了,先歇著了,你們各顧各吧,不必管我。”自去客房休息。

楊昊躬身送她離去,這才尷尬地衝吳成龍二人說:“我自幼就怕她,十幾年沒見,還是見了就心虛。”

種陽極笑道:“孟瑤姑娘的脾氣原來是不好,這兩年已經大改觀了,這也是遇到了你,覺得跟你親近才口無遮攔,如此也更見親近嘛。”說到這,種陽極又說:“摩紗的規矩是,見錢殺人,不問是非,盡心竭力,事不過三,一般而言,如果第一次行刺失敗,他們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隻有連過三關,才能逃過一劫啊。楊刺史還得小心留意啊。”

楊昊道:“多謝種師傅提醒,我會當心留神的。”他又笑著問吳成龍:“表哥此來,有何要緊的事?”

吳成龍正要開口說,種陽極忙起身道:“你們談,我先告辭。”吳成龍道:“楊使君不是外人。”種陽極笑道:“刺史不是外人,可規矩就是規矩,我老種還是做個守規矩的人踏實。”說完向楊昊拱拱手自去了。

廳中隻剩下楊昊和吳成龍,二人對視良久,都憋著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楊昊先開了口,他說:“一別半年,你還好嗎?”

吳成龍道:“我很好,你呢。”

楊昊道:“我也很好。”

吳成龍拍了拍楊昊的肩,眼圈裏微微泛潮,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

他是楊昊的一個熟人,吳成龍隻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叫祁墨。

大明宮宮變後,祁墨逃出長安,一路向東,逃去洛陽避難,洛陽是刺馬營除長安外的最大據點,實力雄厚,甘露之變後,長安城裏血流成河,無數刺馬營菁英毀於一旦,東都洛陽卻相對平穩,即使親閹黨的東都留守也不敢逼的太狠,他心裏很清楚,沒有神策軍的翼護,他這個留守不過是個傀儡,刺馬營要想拉他下馬並非什麽難事。

楊昊唏噓道:“一度有流言說,你在河南府被他們殺了,可我想你要是真想逃,他們怎麽能拿的住你。”

祁墨道:“你太高估我了,我沒有跑到河南府就被他們抓住了,若非孟瑤救我,我現在就是一具斷頭的骷髏。”

楊昊道:“我總覺得她有點眼熟,她真是我表姐孟瑤?”

祁墨道:“你自己的姐姐,你不認識,卻問我,是何道理。”

楊昊道:“我有十幾年沒見她了,舊時的影子也模糊了。”

祁墨說:“這個你就不要懷疑了,她,是你貨真價實的二表姐。你覺得她有點眼熟,這個沒錯,你還記得紫宸這個人嗎?”

楊昊驚的差點沒叫出來:“紫宸,是她?”

祁墨點點頭:“不錯,她就是摩紗八大當家裏排行第五的紫宸,去年冬曾入刺馬院行刺過你,事敗被擒,是你把她藏匿在宿舍。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何營裏要放她嗎?那是李訓的主意,這個人雖然心胸狹小,剛愎自用,但有一樣卻很值得稱道:他的眼力十分厲害,他一眼就看出紫宸是個可以利用的人。”

楊昊道:“你們在利用她,利用她做什麽?”

祁墨笑道:“你不必擔心,利用她不假,但並沒有害她。李訓本想聯合摩紗的力量發動宮變鏟除閹黨。但摩紗不願意跟仇士良為敵,就沒有答應。李訓於是退而求其次,想跟摩紗達成一項協議,化幹戈為玉帛,大家做不成朋友,也別做敵人。這個話一般人去說不行,得找一個有分量的人去說。他看中了紫宸,結果一說就成。”

楊昊想起來了,紫宸在自己宿舍養傷的那段時間裏,祁墨曾帶過一個人來見過她,那人來的時候披著黑鬥篷,用皮圍巾裹著頭,一進門就把自己趕了出去,自己當時並沒有認出他的模樣,現在想來那個人應該就是李訓。

“李訓已經死了,摩紗還會認賬嗎?”

“為什麽不認賬,不與刺馬營為敵,對摩紗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可他們的殺手還是殺到了我的家裏,昨晚,韓遂,哦,他跟我一樣也是從五品橫刀,在刺史府後院被殺了。距離我不過幾十丈遠,隨後他們又擄去了小魚,若沒有你們幫忙,我可能也已經橫屍荒野了。這就是他們信守的承諾?”

祁墨笑道:“首先得恭喜你躥升為從五品橫刀,從正九品到從五品,你竟一口氣越過了七級!足見人在公門好修行啊。至於你說他們沒有信守承諾,是你誤會他們了,他們跟李訓達成的協議是這樣的:刺馬營正三品以上人員,他們不殺,正三品以下的,他們還是可以殺的,所以你這個從五品還不能大意啊。”

楊昊哭笑道:“這個李訓,敢情他隻為自己考慮。”

祁墨道:“已經不錯了,刺馬營在摩紗眼裏就是搖錢樹,咱們呢,在他們看來,就是一頭頭待宰的肥豬,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楊昊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李訓是用了什麽手段才逼摩紗跟他訂立這份協議呢。”

祁墨道:“不是力逼,是利誘,他答應摩紗將動用刺馬營的全部力量來扶持昊天商社,使其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商社。等到昊天成為摩紗的新搖錢樹時,我們這些肥豬的日子才能真正好過。到那時,兩家才能真的化幹戈為玉帛。”

楊昊點點頭,笑道:“看來隻有攀上昊天商社這根高枝,你我才有好日子過呀。”又道:“要發橫財,除非在官服庇護下撈偏門,如此說,你去昊天是大總管的安排咯?”

祁墨道:“那是自然。同是從五品橫刀,你有地盤有兵馬有名位,我呢,一無所有,隻好陪盡小心伺候這位喜怒無常的大小姐了。”

楊昊道:“你知足吧,我的這位表姐雖然脾氣暴躁了些,但也有好處。”

話剛說到這,忽聽一聲冷笑說:“我有什麽好處呀。”隻見孟瑤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看她雲鬢蓬鬆,睡眼朦朧,應該是剛剛起床的樣子。二人起身相迎。吳成龍道:“他剛剛說起你小時候的幾件趣事呢。”

孟瑤趴在桌子上,用隻手托著下巴,慵懶地問楊昊:“你說我什麽了?”

楊昊道:“說起你小時候帶著我們去捅馬蜂窩,到了地方,我們都不敢動手,你逞能奪去竹竿說‘都是些窩囊廢,瞧我的’,然後你就把馬蜂窩捅下來了,結果……你腦袋被叮成了個胖豬頭一樣。”

楊昊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孟瑤已經喝了碗涼茶,精神大好,她向楊昊揮了揮拳,說:“我是豬頭我高興,比你強,你那會在哪呢,你趴在地上,讓人踩個狗啃屎。”

“哈哈哈,”祁墨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孟瑤白了他一眼,麵掛冷笑地問:“我聽你們在這嘀嘀咕咕,嘮叨了老半天,都說些什麽呢,正事說了嗎?”

祁墨臉一紅,正要答話。楊昊搶先道:“說是說了,可我的好處呢。”

孟瑤道:“你用心幫我做事,我自然不會虧待你。”說完她瞄了祁墨一眼,起身往外走,楊昊問:“你去哪?”孟瑤答道:“去瞧瞧你養的小魚兒。”

目送他走遠,祁墨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說:“你該知道我的痛苦了。”又問楊昊:“她小時候真被馬蜂蜇成了胖豬頭。”

楊昊笑道:“誰還記得,我瞎掰的,大凡頑童誰沒被馬蜂蜇過呢,你看她的左眼皮下有顆米粒大小的傷痕,八成就是被馬蜂蜇的。”又問祁墨:“你們此來究竟為何事?”

祁墨道:“來求你幫忙運批私貨到北邊去,這事兒對你這位兼掌兵馬的刺史來說輕而易舉,事成後送你五千兩黃金做答謝。”

楊昊心中微微一驚,不動聲色地問道:“是什麽樣的私貨?”

祁墨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麽,是批宮裏定製的瓷器、漆器和絲織品。有些人神通廣大給弄出來了,現在準備高價賣給回鶻人。除了是禁宮禦製之物,實無任何出奇之處。你若是不信到時候可以親自開箱點視。”

楊昊道:“我也隻是問問,你們運什麽我不管。不過給我的好處你們什麽時候兌現,我現在可是窮的揭不開鍋了。”

祁墨從袖子裏摸出一個木盒,看表麵很粗糙,裏麵卻是兩枚光華奪目的珍珠。

“這兩顆珠子是定錢,餘下的等貨物通關後,即奉上。”

楊昊收了珠子,又說:“室韋人擅長編製毛毯,內地人稱為邊毯,在豐安一兩銀子一張的毯子運到長安、洛陽,叫價十兩。不知昊天商社願不願意做這單生意。”

祁墨道:“這種小生意,做不做都無關緊要,你要是有,我幫你代銷出去,刨除成本,給我兩成利潤便可。”

楊昊喜道:“我會很快找到貨源,屆時我派人將樣品送往洛陽,請吳先生過目,隻要先生點頭說聲好,將來貨源不成問題。”

祁墨笑道:“不敢稱掌櫃,叫我吳夥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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