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做局

“稟報將軍,山下發現怛達騎兵。”

程克領剛剛端起飯碗,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山頂便傳來了警報。薑濤急問張金彪:“你不是說這裏沒有怛達人嗎?”

張金彪也一臉愕然,這裏是契丹人和奚人的地界,哪來的怛達人呢?他丟下飯碗衝上山頂,山腳下確實有一小隊騎兵在活動。

“不是怛達人,是契丹人。”張金彪氣喘籲籲地朝山下喊道,這兩年奚人與契丹人連年征戰。這三不管的地界今天是契丹人的,明天可能就是奚人的。

“熄火,熄火!”程克領猛地喊了一嗓子,隔著一座山他就是喊破嗓子也不用擔心被山那邊的契丹人聽見,但衝天而起的濃煙就不免會暴露身份。

已經煮好的肉湯被當成了滅火的水,士卒們七手八腳地撲滅了篝火。

追擊李少卿已經是第十天了,此時離豐州已有千裏,離最近的唐朝邊寨也有好幾百裏,孤軍深入草原腹地,行事小心點還是十分必要的。

可是山這邊的動靜還是引起了契丹人的警覺,小隊騎兵突然折轉馬頭向西北方向奔逃。

“上馬,幹掉他們。”薑濤一聲令下,親兵隊五十餘騎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此刻,契丹人已經逃出了三五裏,雖然他們的馬匹已經有些疲憊,但三五裏的距離並不是說追就能追上的。問題是距此五裏外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河,時近臘月,北國天寒地凍,淌水過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契丹人到了河邊後,沒有淌水過河,而是掉轉馬頭向隨後追來的**發動了攻擊。契丹人隻有三十餘騎,薑濤的親兵隊是五十人整,兵力上**占優;契丹人遠道而來,人馬都已疲乏,**剛剛休整了一陣子,雖然人還沒吃飯,但馬已喂過料,**又占了一層優勢;契丹人是孤軍被圍,士氣難免受到影響,親兵隊身後有四百人的援軍,士氣高昂。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一刻鍾後,三十餘名契丹人隻剩下三個活口,這還是特意留下來問話的。程克領、薑濤和張金彪此時也趕到了河邊。看著契丹人滿地的屍體,程克領笑道:“都說契丹鐵騎如何厲害,我看也是稀疏平常,一人換他六個,弟兄們幹的不錯!”薑濤苦笑著沒有答話,自己的這支親兵隊可都是久經戰陣的好手,一下子損失了五個人,他這心裏挖肉似的疼。

張金彪仔細查看了兩具契丹人的屍體,眉頭突然皺了起來。一陣緊張的翻找後終於在一個年輕人的手指上發現了一枚黑鐵戒指。張金彪顫抖著手將戒指取下來拿給程克領和薑濤看。二人都不解何意。張金彪苦著臉道:“咱們這回是闖下大禍了。這個年輕人是契丹某部首領的世子,咱們射殺了他就等於跟契丹人結下了血海深仇。豐州從此再不得安寧了。”

程克領和薑濤聽了這話也心慌起來。契丹人分為迭刺、乙室、品部、楮特、烏隗、突品不、捏刺、突舉八部。分布於幽州和雲中之北,占據著方圓數千裏的草原。他們表麵上臣服於回鶻汗國,暗中則早有不臣之心,這十餘年來他們通過不斷兼並周邊弱小部落,勢力急劇膨脹,已經嚴重威脅到大唐北部邊疆的安全。契丹人號稱鐵甲二十萬,招惹上這麽一個強敵,任誰也高興不起來。

程薑二人都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二人齊聲追問張金彪:“有何辦法破解?”

張金彪木然地搖了搖頭:“契丹人有血族複仇的習俗,對殺他們族人的人從來都是血債血償。何況殺的又是他們的世子。此事無可破解,無可破解。”一席話說的程薑二人如墜冰窟,禁不住都渾身顫抖起來。

這時,薑濤的親兵隊隊正黃奕涼輕輕咳嗽了一聲,拱手說道:“姐夫,卑職有話說。”薑濤聞言倒是一喜,黃奕涼是自己的妻弟,心思細密頭腦靈活,常能獻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妙計。

“這裏隻有薑統軍,沒有你的姐夫。你有什麽話就說?”薑濤虎著臉說道,他年紀輕在軍中資曆淺,初掌軍權不久,最煩的是軍中親友公私不分,最怕的是人說他公私不分。

黃奕涼忙改了口:“三位將軍,卑職剛剛審過受傷的俘虜。死者是迭剌部夷離堇(首領)耶律薩剌德的長子,名叫耶律叔剌。他娶了突舉部夷離堇突舉蠻雷的女兒為妻。十天前,夫妻二人因口角吵鬧,耶律叔剌打了他婆娘兩記耳光。他婆娘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耶律叔剌這是奉父命去突舉部接回妻子。因為急著趕路所以繞道此地。”

薑濤不耐煩地說道:“你說了這麽多是什麽意思?我管他什麽夷離堇,什麽耶律……人死在咱們手裏,你有什麽辦法不讓契丹人來報仇?”

黃奕涼笑道:“姐夫稍安勿躁,我有辦法了。”薑濤聞聲又咳嗽了一聲,黑著臉道:“這裏沒你姐夫。”程克領叫道:“都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些!”轉頭問黃奕涼:“別婆婆媽媽的,到底有什麽辦法,快說。”

黃奕涼道:“契丹有八大部落,以迭剌部勢力最強,部中的遙輦氏長期把持契丹可汗的寶座,而耶律氏則把持著契丹的軍事大權。其他部落對兩家早有怨言,但遙輦氏人多勢大,眾人固然不服也不敢跟他對著幹。而耶律家就不一樣了,遙輦氏猜忌他們,其他部落不服他們。突舉部就曾和耶律家打過仗,各自死傷在千人以上。兩家為了止息幹戈,便結為了兒女親家,但仇恨不是說忘就能忘的。耶律叔剌和他的這個突舉部的婆娘常常因為兩家舊怨而爭吵,乃至互毆。兩人甚至還動過刀子。”

薑濤忽然打斷了黃奕涼的話:“你是說,利用他們兩家的舊仇,設個局,讓他們兩家互相猜忌,甚至大打出手?……嘿,妙啊,兄弟,真不愧是我的好老弟。”薑濤抱著黃奕涼大笑起來。

“可用什麽法子才能讓耶律薩剌德相信人是突舉部殺的呢?”程克領沒薑濤那麽樂觀,“這局若布的巧妙,固然可以讓咱們脫掉幹係。但倘若被他們識破,那就有大麻煩了。到那時不光是耶律家,隻怕契丹八部都要來找咱們的麻煩了。”

張金彪也附和道:“莫看契丹人平日裏打打殺殺,一旦對外開戰,可是抱團的狠哩。”

黃奕涼微微一笑,信心十足地說道:“程統軍不必擔心,張將軍也不必介懷。卑職已有一計,保管讓他打瞎了眼,也不知道誰在做局。”說罷,他用眼角的餘光掃量了一下遠處的三個契丹俘虜,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三日後,一支由雲州北上的商隊在離契丹突舉部牙帳四十裏外的契必涼河邊發現三十具屍體,其中一具年輕人的屍體被剁去了一隻手,臉皮也被人揭去。商隊從眾人的衣著和所用兵器上推斷出死者是迭剌部人且身份貴重。

為擺脫嫌疑,商隊就近將此事稟報了回鶻派駐契丹的監事,請求監事為其證明清白,收了賄賂的回鶻監事派屬吏與商隊一起來到契丹迭剌部說明原因。在此之前,迭剌部夷離堇耶律薩剌德已經派出數十支小隊尋找失蹤的耶律叔剌,皆無所獲。

得知愛子慘死,白發老父親仰天長嘯,袒背發誓要查明凶手,血債血償。

二十天後,程克領、薑濤、張金彪三人率上百殘兵由俱倫泊畔而還。俱倫泊以東地方現在控製在渤海國手裏,李少卿昔年與渤海郡王有舊,兵敗來投。渤海郡王命邊鎮將領穿便裝扮作馬匪伏擊了程克領部。渤海國強悍的步軍陣讓**吃了大虧,若不是撤退及時幾乎是全軍覆沒。

一個月後,程克領部扮作漢人商隊路過契必涼河。河兩岸有數千具屍體無人收斂。半個月前,迭剌部夷離堇耶律薩剌德起族軍一萬三千人,並聯合乙室、品部、楮特三部討伐突舉部,突舉部得到突品不、捏刺兩部的援助,集結三萬五千騎在契必涼河附近與耶律薩剌德決戰。大戰一天,突舉部聯軍潰敗。

耶律薩剌德本意趁勢進擊突舉部營地,盡屠突舉部為子報仇,但出身遙輦氏的昭古可汗卻擔心耶律家族實力過於龐大,影響自己的權威,於是派於越(契丹部落聯盟宰相)烏隗部夷離堇烏葵達襄為特使斡旋兩家停戰。烏葵達襄德高望重,烏隗部也沒有參與兩家爭鬥。在他的斡旋下兩家簽署了停戰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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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昊沒敢在冰岩穀多做停留,安撫了林羅虎後,便連夜趕回了豐安。

眼看著好端端的豐安城被曾重陽和歸義軍糟蹋的狼藉一片,楊昊是窩著一肚子氣無處可發,回城之後不得不將全副精力忙於善後,竟忘了城外北山祥福寺裏晴兒等人還在苦巴巴地盼著他來接她們呢。

一個月的時間彈指即過,曾重陽帶給豐州三城的震**漸漸消退,一切似乎都又回歸正規。程克領、薑濤和張金彪沒能抓回李少卿,這本在楊昊的預料之中,因此當張金彪脫光上衣效法廉頗負荊請罪時,楊昊便讓已經升任烈火營統軍校尉的餘炎爐將其扶了起來。

楊昊沒有治張金彪的罪,也沒有讓他再回望山鎮,張金彪被委任為屯田副使協助刺史張虎臣加緊實施今年的軍墾計劃。被曾重陽耽擱的時間的必須搶回來,否則明年又將是一個難熬的荒年。

程克領被任命為小長安城防使,城防使是楊昊新設立的一個職位,主要擔負城防警備和城內治安。一般來說城防使由駐守該城的警備營統軍校尉兼任,小長安沒有警備營駐守,程克領這個城防使就當的有名無實。

楊昊很欣賞黃奕涼在處理射殺耶律叔剌一事中的表現,將其調到參謀司做了關索的副手。關索此刻正奉命籌備情報室,這是楊昊親自設計的一個組織,大到組織的名稱、使命、架構、人員、預算、製度,小到辦公地點、日常著裝,楊昊都親自過問。

情報室隸屬參謀司,直接對西寧軍統軍將軍負責。

到臘月初五,曾重陽到豐州整整一個月,前半個月他把豐州翻了個底朝天,後半個月他在清冷的書房中度過,一日三餐,讀書,喝茶。他安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不喜不悲,不抗議也不合作,他想讓別人淡忘他,但別人並不這麽想。這十幾天來防禦使署的大門外,每天都聚集著上百名要他抵罪的百姓。

曾重陽對此卻是吃得香睡的著,拉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楊昊沒有放他走,也沒有為難他。開始的時候楊昊想借他的名義與大明宮建立某種聯係,後來發現這種想法實在幼稚,一個失敗的曾重陽在他們眼裏一文不值。

臘月初十,曾重陽被任命為察院巡北邊監察禦史。監察禦史雖隻八品小官,但手握天憲,氣魄很大。“禦史出使,不能動搖山嶽,震攝州縣,為不任職”!

楊昊命人將官憑文牒、銅質魚符送到曾重陽的書房,曾重陽隻看一眼便放在一邊繼續讀他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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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耶律薩剌德,遼太祖耶律阿骨打的曾祖父。

俱倫泊,今內蒙古呼倫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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