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穀,一座聯營蔓延五六裏,營地正中央處,嶄新的回紇十八部大可汗旗和大唐瀚海都護旗並肩而立,迎風招展。
兩名斥候匆匆忙忙策馬衝至,跳下坐騎,直奔旗幟下的中軍帳,人未進門,聲音先至,“報,可汗,軍師,沙木吐屯之子瓦斯,背著他父親,帶著兩百親兵前來效力。”
“來人,打開營門,吹歡迎號角。請通知瓦斯特勤稍待,我親自去迎接他和他麾下的弟兄們入營。”坐在帥案後的婆潤長身而起,扯開嗓子高聲吩咐。
“是!”中軍帳內,有親兵高聲答應。隨即,迅速分成兩隊,分頭去執行婆潤的命令。
類似的流程,他們這些天來,每天都做過不止一次。所以,全都變得輕車熟路。
婆潤目送親兵們離開,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將目光轉向自己的“私聘”的軍師薑簡,苦笑著搖頭,“第十三支,還是背著他父親,人數跟前麵那十二支,也幾乎一模一樣……”
“沒事,咱們從飛鷹騎手裏繳獲的糧草輜重,還足夠用上一陣子。並且,瓦斯特勤能帶著親兵過來,就說明他父親沙木吐屯,跟烏紇並不完全是一條心。”薑簡卻仿佛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柔聲安慰。
“有瓦斯特勤在,沙木吐屯帶著本部兵馬即便與烏紇一到前來征剿咱們,也不會盡全力。”杜七藝的表現,與薑簡一樣平靜,接過話頭,笑著補充。
“除了烏紇的本人之外,十七位別部吐屯,到目前為止,隻有距離咱們最遠的塔依,正式答應願意奉我為可汗,但是,卻被其他別部隔開,無法帶兵過來助戰。”婆潤不甘心,繼續歎息著搖頭。
在正式決定豎起回紇可汗和大唐瀚海都護兩麵旗幟的那一刻,他曾經憧憬,各部吐屯接到自己的請柬之後,至少有一大半兒,會毅然起兵響應。
誰料到,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天,正式給出回應的吐屯,隻有距離最遠的塔依一個。其餘各部吐屯,全都假裝沒有收到請柬。
要是所有族人,擺明了要跟烏紇一條路走到黑也罷,婆潤就會立刻死了心,帶著自己的親兵快馬加鞭逃到受降城,請求大唐天兵庇護。
偏偏許多吐屯的家裏頭,陸續“冒出”了一個不聽話的兒子。帶著他自己的親兵,趁著吐屯沒注意,星夜趕到了白鹿穀。
“這不是糊弄鬼麽?”婆潤不愧為韓華的關門弟子,很快就察覺出事情不對味兒。表麵上對前來投奔自己的少年特勤們,都熱情相迎,內心深處,卻失望至極。
而薑簡、杜七藝、陳元敬和李思邈小哥四個,卻絲毫不覺得各部吐屯和特勤們的表現有什麽奇怪。反倒輪番出言勸慰婆潤,吐屯們的選擇乃是人之常情。並且還例舉出了數十年前在中原發生一段掌故,作為佐證。
據薑簡等人說,三十多年之前,當時中原朝廷還名為大隋。有個叫楊玄感的豪傑,趁著朝廷出兵討伐高句麗,內部空虛,就起兵造了反。而中原皇帝楊廣麾下的宰相,大將軍們家裏,也像現在這樣,忽然冒出了許多“不聽話”的兒子,帶著家丁,紛紛趕去給楊玄感助威。
“這,這,萬一父子兩個在戰場上相遇,可怎麽辦?”婆潤初次聽聞這個掌故之時,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結結巴巴地詢問。
“怎麽辦,互相裝作不認識,擦肩而過唄!”薑簡吐了口氣,笑著搖頭。“這就是兩頭下注,無論哪一邊贏了,家族都不會失去現有的榮華富貴!”
“可萬一,萬一互相躲不開呢?比如將來,咱們跟烏紇作戰,提拉和他父親鐵木克吐屯相遇。他還能殺了他父親?”婆潤腦門上迅速冒出了汗珠,瞪圓了一雙無辜的眼睛,繼續刨根究底。
“應該遇不到吧,雙方事先肯定要約好了如何彼此回避。”薑簡被問住了,將目光轉向胡子曰,低聲回應,“這段掌故,是胡大叔講給我聽的。具體你可以再問問他。”
“對,你可以問胡大叔!”陳遠敬和李思邈兩個,立刻笑著附和。
以前在快活樓聽胡掌櫃講古,講到上述這段掌故,他們隻覺得有趣。而現在,跟眼前發生的事實相對照,卻於有趣之外,又看出了許多東西。
“遇不到。因為雙方主帥,也知道各家族在兩頭下注。咱們將來跟烏紇交手,你可能放心地派提拉特勤去防備他的父親鐵木克吐屯麽?”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胡子曰作為親曆者,想都不想就給出了解答。
婆潤雖然聰明,閱曆卻有限。在草原上能接觸到的書籍,也遠不如中原多。身邊更沒有像胡子曰這樣的老江湖,將半輩子的閱曆,當做故事講給他聽。因此,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徹底理解了胡子曰的答案,心情卻變得好生沉重。
而隨著“背叛”父親,帶領親兵前來投靠他的少年特勤不斷增多,婆潤的心情就越發沉重。仿佛那些少年特勤全都變成了鉛塊,一塊接一塊,壓在了他的心髒上。
今天,第十三位特勤的到來,他已經感受不到半點喜悅。甚至連列行公事出門去迎接,都提不起精神頭。隻希望瓦斯特勤因為自己的怠慢,主動掉頭而去,免得雙方見了麵之後,彼此都覺得尷尬。
“還是出去迎接一下吧,你覺得不舒服,一會兒就盡量少說話,我替你招呼他好了!”作為婆潤的師兄,薑簡迅速察覺到了婆潤的狀態,想了想,低聲催促。
“凡是多往好處想,即便這些特勤不會出全力幫你的忙,至少讓咱們這邊看起來,聲勢大了許多。也比當初,咱們隻帶著當初區區兩百親兵強。”杜七藝心細,也低聲在旁邊開解,“更何況了,按照我舅舅所說的故事,如果咱們打敗了烏紇,這些特勤們,就會成為你最忠心的部屬。”
“當初在中原,就是這樣。”胡子曰接過話頭,一邊回憶,一邊笑著搖頭,“李大將軍帶著雄武營弟兄,在黎陽城下,擊潰了叛軍當中最驍勇的一路。然後其他各位大隋將軍們,就徹底放棄了兩頭下注的心思,一鼓作氣將叛軍給打了個落花流水。”
話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看了看薑簡,壓低了聲音補充,“當時,薑簡的師父就在叛軍隊伍中當先鋒官。如果你們不怕他生氣,今後可以找機會問問他!我隻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曆,所知道的細節,肯定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