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史笸籮一心輔佐他父親取大唐而代之,卻對阻擋在自家父親崛起之路上的薑簡,沒有多少殺心。

同樣,薑簡雖然曾經發誓與車鼻可汗不共戴天,卻車鼻可汗的兒子史笸籮沒有絲毫的恨意。

此時此刻,對史笸籮而言,打敗薑簡,讓薑簡輸得心服口服,遠比殺死薑簡更有意義,甚至偶爾想上一想,都覺得心神愉悅。

他父親車鼻可汗與李世民之間的戰鬥,無論最終結果輸贏,都是上一代突厥人與上一代唐人之間的比拚。而他和薑簡,卻代表著突厥與大唐的未來。

史笸籮去過長安,還在太學裏偷讀過書。雖然連來帶回,總計不過三四個月時間,但是,對大唐的了解,卻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車鼻可汗和兩位兄長。

在史笸籮的眼睛裏,即便突厥恢複到頡利可汗治下那會兒的強盛狀態,實力也遠遠遜於當下的大唐。而他父親統領的突厥別部,實力更是連大唐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他父親想要一統中原和塞外,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大唐自己轟然倒下,否則,他父親這輩子即便百戰百勝,生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那根本不是一代人所能夠完成的事業,至少需要兩代,甚至數代。他父親這代,能把受降城以北的各部族,都重新壓服,讓後者能夠像一百多年前那樣,匍匐在突厥腳下,就已經是極限。甚至,一統金微山南北所有部落,將突厥各部重新凝聚成一體,都是絕大的成功。

而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他和他的兄長羯盤陀來完成,一步步向南擴張,一步步收服天下豪傑。像李世民那樣,不問英雄出處,哪怕他們來自高麗,契丹、吐穀渾,也將他們視為左膀右臂,讓他們為突厥而戰!

如此,突厥才能越來越強大,才有機會與大唐爭雄。而依賴於講經人嘴裏的神明,或者什麽長生天對於某種特殊血脈的垂憐,則是南轅北轍!

當然,這些想法,史笸籮不會公開宣之於口。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已經能清楚地察覺到,自家父親對血脈純正的在乎,和對講經人嘴裏那些鬼話的癡迷。

他需要先通過實戰,來證明自己,證明血脈純正這種要求,隻適合於牲口。然後才能在自家父親心裏占據足夠的分量。

隻有在他父親心裏占據了一定分量,他才有機會,將自己於大唐看到,聽到和學到的那些東西,和自己的想法如實講出來。否則,非但不會引起任何重視,反倒會遭受更多的冷遇和白眼。

如此算來,打敗薑簡,壓服回紇,意義就更為重大。這是他證明自身價值,與實現夢想的第一步,無論怎麽重視,都不足為過。

所以,自打從他父親車鼻可汗那裏接過輔佐兄長出征的任務那一刻起,史笸籮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從道路規劃,到輜重補給安排,再到每一天的行軍、中途休息和紮營就寢,所有瑣碎之事,幾乎都是親力親為。付出的努力和工作的成效,遠遠超過羯盤陀以前麾下的任何一位軍師。

而在他的努力下,此番長途行軍在路上的兵馬減員情況,也遠遠少於以往任何一次。甚至還極大地震懾了沿途那些正處於觀望狀態的部落,沒費一箭一矢,就讓他們主動向突厥表示了臣服。並且主動送上牛羊糧食,以補充大軍所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進軍的速度稍慢。每天隻能走七十到九十裏。但是,鑒於冬天即將來臨,剛剛經曆了一場內亂的回紇王庭,已經不可能遷徙到別處。晚抵達七八天,和早抵達七八天,其實區別不大。

有時候選擇緩慢行軍,還比急匆匆趕路更為妥當。畢竟,再訓練有素的戰士,體力也不會無窮無盡。每天保證足夠的休息時間,當抵達戰場的時候,他們才會發揮出最強的戰鬥力。而長途奔襲,看似迅速,卻往往會應了中原那句古話,強弩之末不能穿透魯縞!

不過,事實證明,史笸籮的想法,還是太簡單了。

在距離瀚海都護府還有兩百裏路程的時候,這支兵馬的主帥,一路上對他言聽計從的羯盤陀,忽然命人把他叫到中軍帳,當著所有下屬的麵兒,交給了他一個無比重要的任務,“前方金雞嶺下,有一處避風的山穀,我準備把輜重營放在這裏。從今天起,你帶著一千狼騎和三千輔兵,負責看守糧草輜重,隨時聽我的命令,運送補給滿足大軍作戰所需。”

“什麽?“史笸籮被安排了個措手不及,求證的脫口而出,“大哥,你真的要我留下?我可是你麾下唯一了解敵軍主將的人?”

“所以,看守輜重和糧草的任務,才非你莫屬。”已經獲得獨自建立自己牙帳資格的羯盤陀看了他一眼,笑著回應,“你也說過,姓薑比狐狸還狡詐。一旦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地被他偷襲,我軍必敗無疑。我想來想去,隻有把糧草輜重交給你看守,我才最放心!”

理由非常充分,充分到史笸籮隻想跳起來,一拳將自己兄長的鼻子打爛。然而,拳頭在袖子裏頭攥來攥去,最終,他還是選擇彎下腰來,以手撫胸,“遵命,羯盤陀設!”(注:設,突厥官職,親王。可以獨立擁有軍隊、百姓和地盤,隻有可汗的兒子或者親弟弟才能被授予。)

“放心,我盡力第一戰就打垮他。讓他分不出兵馬來偷襲你。”對史笸籮的態度非常滿意,羯盤陀又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撫的口吻補充,“而你一路上的表現和作用,我都會如實向父汗匯報。他知道以後,一定會明白,你遠比任何人想象的出色!”

“多謝兄長!”史笸籮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再度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左胸口躬身,向羯盤陀行了一個標準的突厥禮。

他明白,也理解羯盤陀為何這樣安排。

突厥以狼為神。

可汗的旗幟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

狼群中,永遠隻能有一個王。不存在天生的等級次序,成年公狼覺得實力足夠,就可以向狼王發起挑戰。

勝者為王,敗者死去,誰也別喊冤。

而他父親車鼻可汗,也不再年輕。一旦他父親對突厥別部失去控製力,或者回歸長生天的懷抱,具備接替可汗之位的,隻有三個人。

羯盤陀,陟苾和他。

陟苾已經斷了雙腿,突厥勇士不會支持一個殘疾人做自己的可汗。

而他,無論表現沒表現出任何野心,都是汗位的繼承人。

血脈不夠純正,並不能徹底阻擋他將來向兄長發起挑戰。他這些天來表現得越出色,對羯盤陀的威脅就越大。

所以,對羯盤陀來說,讓他少立功,少在將士麵前表現,是除了幹掉他之外,最好的選擇。

哪怕羯盤陀本人不情願,也有無數謀士和親信,勸他去做。

“替我看好糧草與補給,功勞肯定會分你一半!”羯盤陀聲音再度從頭頭頂傳來,帶著幾分意氣風發,“圖南,你帶著前鋒營,直撲白馬湖,拿下水源,趕走所有不相幹的人。呼延柄,你帶著左營,拿下苦艾嶺,與圖南互相照應。茨畢,你……”

很顯然,羯盤陀放棄了他先前徐徐推進,穩紮穩打的戰術,選擇了忽然加速前撲,以求打薑簡一個措手不及!

“這不可能成功!”史笸籮心中意識到了策略的失誤,然而,他的嘴巴卻隻是動了動,沒能夠發出人任何聲音。

眼下,他恐怕無論說什麽,羯盤陀都不會采納了。所以,還不如保持沉默。

而他保持沉默,就意味著羯盤陀接下來有可能碰個頭破血流!

忽然間,史笸籮發現自己心裏很亂。不知道該盼羯盤陀打輸了好,還是贏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