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糞,這裏有馬糞!那邊也有,很多很多馬糞。”半個時辰之後,一名匪徒跳下坐騎,跪在一堆黃綠色的排泄物旁,大呼小叫。
“不要碰!阿齊茲,你去檢查一下,是不是唐國斥候留下的馬糞!”匪徒首領阿布風馳電掣般趕到,扯開嗓子,向身邊一個留著卷毛絡腮胡子的嘍囉吩咐。
“是!”卷毛絡腮胡子阿齊茲答應一聲,飛身下馬,三步兩步衝到馬糞旁,跪下去,用手指在裏邊來回扒拉。
他出身於波斯附近一個擅長養馬的部落,從小就接受長輩們的言傳身教,對馬的了解遠遠超過對人。
短短幾個彈指功夫,他就完成了對馬糞的研究。緊跟著,手腳並用向前爬了十多步,又將另外一堆馬糞抓在手裏,先一點點地用手指慢撚,隨即,將手指舉到鼻子旁,仔細分辨其味道。
兩堆馬糞的顏色和形狀不一致,但裏邊卻都找到了未曾消化幹淨的黑豆。而馬糞的氣味,帶著明顯的惡臭。
這是豆類用雞蛋炒過,才能造成的結果,據阿齊茲所知,突厥人從來不會如此奢侈,哪怕是羯盤陀的坐騎,也沒資格享受吃雞蛋的待遇。
“報告謝赫,肯定是唐國斥候留下的馬糞!”隨便薅了把雜草擦了擦手,他一邊繼續仔細觀察周圍痕跡,一邊向頭領阿布高聲匯報,“一共有五匹戰馬,都是一等一的良駒。那唐國斥候經驗非常豐富,五匹馬一直在輪換著騎,從蹄印的跨度來看,五匹馬體力目前都很充沛。”
“他朝哪個方向去了?天黑之前還能追得上麽?”一個名叫阿庫吧的匪徒頭目眉頭緊皺,話語裏帶上了明顯的焦躁。
“是啊,阿齊茲,天黑之後,他就可以趁機藏起來。而咱們的獵鷹卻被他給射死了!”另外幾名大食匪徒,也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詢問。
大唐斥候所帶的備用坐騎太多,一路不停地輪換,速度很難慢下來。而他這邊,在匯合了預備隊之後,也隻能保證一人兩騎,正常情況下,雙方之間的距離,隻會越拉越遠。
“天黑之前,應該有可能。”阿齊茲皺著眉頭想了想,低聲給出答案,“他可以不停地換馬,但是,他自己卻沒法輪換。如果昨天下午時那夥突厥斥候,也是被此人和他的同伴所殺,此人已經至少一天一夜沒有睡過覺。”
“那就追,你頭前帶路,沿著他留下馬糞和馬蹄印兒!”匪徒首領阿布的眼神,頓時一亮,揮了下手臂,高聲吩咐。
經常騎馬的人都知道,策馬奔馳,對人的體力消耗極大。哪怕再強悍的戰士,騎著馬連續跑上一百五十裏路,也會被累得筋疲力竭。所以騎兵日常行軍,二三十裏停下來休息一次,乃是常態。隻有負責傳遞軍情的信使,才會一口氣跑出上百裏路不做任何停歇。
而即便是信使送八百裏加急,也不會是一個人從頭跑到尾。每跑百十裏,就會在驛站中換上另外一波信使接力。如果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同一個信使連續跑上兩三天,基本上人就跑廢了,接下來沒有四五個月時間休養,身體恢複不了正常。
所以,接下來他們與那名唐國斥候比的,不是誰速度更快,而是誰的體力最後耗盡。從此地向西,沿途五百裏之內,所有部落為了躲避戰火,都已經遷徙到了別處。那名唐國斥候找不到任何同伴接應,也找不到任何部落庇護。既要防備追兵,還要防備曠野裏的猛獸,最多到明天早晨,就會累得從馬背上掉下來。而屆時,他隻要帶領麾下的神仆找到對方,就能將此人生擒活捉。
“是!”阿齊茲答應一聲,翻身跳上了坐騎。像獵犬一樣,引領著所有匪徒向西南而去。
匪徒首領阿布,則一邊策馬跟上,一邊冷笑著抓起號角,奮力吹響,“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奉命分頭追趕唐國斥候的另外一路匪徒,迅速以牛角號回應。緊跟著改變方向,迅速朝阿布這邊靠攏。
兩路匪徒再度合兵一處,一邊追趕,一邊留意沿途的各種可疑痕跡,以免被那名狡猾的唐國斥候,金蟬脫殼。
從上午巳時(九點)追到正午,又從正午追到了申時(下午三點),中間四次改變方向,差點將目標追丟,但是最後,憑借著阿齊茲強大的追蹤能力,仍舊咬住了目標留下的痕跡。
“他體力快耗盡了!”匪徒首領阿布累得腰酸背疼,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興奮。
那名唐國斥候,恐怕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狡猾的對手。幾乎整整一天時間,都在拖著他們兜圈子,這一點,從今天大夥走過的路徑上,他就能清楚地做出判斷。
那名唐國斥候,也非常懂得保存體力。即便明知道追兵就在其身後,也非常規律地停下來做短暫的休息,並且努力保持戰馬的食物供應。在好幾處馬蹄和糞便密集之處,阿布都於草叢中找到用雞蛋炒過的黑豆顆粒。
那名唐國斥候,性格還異常堅韌。哪怕是在逃命途中,也不停地製造陷阱。大半日追下來,阿布這邊已經又損失了七匹駿馬,還有兩名嘍囉從馬背上摔下來之後斷了大腿,不得不由專人帶著半途折返。
一路追到現在,大食匪徒首領阿布心中對那名唐國斥候,越來越欣賞,甚至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不過,惺惺相惜歸惺惺相惜,他卻不會放對方離開。並且清楚地知道,對方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最近唐國斥候停下來修整的位置,間隔已經越來越短。原本還有二十裏,如今已經隻有十一二裏出頭。這說明,此人在馬背上已經坐不穩身體,不得不頻繁停下來恢複體力。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此人會越來越疲勞,直到在馬背上睡著,然後直接墜落於地。
“向南,唐國斥候向南拐了!”前方又傳來興奮的大叫,卻是阿齊茲通過地上的馬糞和馬蹄印記,判斷出目標再次調轉了逃命方向。
“他想過河!”大食匪徒首領阿布,立刻就猜出了對手的打算,獰笑著發出命令,“阿庫巴,你帶著第一,第二什,加速追上去,到河岸邊堵他。如果他跳水求生,就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水性!”
“是,謝赫!”
“追,到河畔去堵他。”
“唐國斥候以為咱們跟突厥人一樣,不會遊泳。這次,讓他長長見識!”
……
同樣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的匪徒們,立刻精神大振,七嘴八舌地回應。隨即,整個隊伍一分為二。其中兩小隊匪徒跟在小頭目阿庫巴身後拔馬向南,直撲二十多裏外的河岸。
塞外各族很少有人熟悉水性,甚至有個別部落,認為洗澡會惹怒天神。而他們中間,卻有幾個人是可以在海裏徒手捉魚的高手。那名唐國斥候想要借助草原上的季節河擺脫他們的追捕,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阿齊茲,你繼續追蹤唐國斥候留下的痕跡。我帶著其餘弟兄,跟在你身後。”目送阿庫巴等匪徒遠去,大食匪徒首領阿布,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此人狡猾,弄不好半路上又會掉頭折回來!”
“是!”阿齊茲將剛剛攪過馬糞的手朝鎧甲上抹了抹,答應這跳上坐騎。
“唳!”半空中隱約有鷹啼傳來,大食土匪頭目阿布微微一愣,迅速舉頭張望,卻隻看到一個巴掌的小黑點兒。
不是死掉的那隻獵鷹複生,而是一隻野外生長的土著。遺憾地歎了口氣,他策動戰馬,跟上麾下嘍囉們的腳步。
兩夥匪徒相互配合,堅決不給目標脫身的機會。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在靠近季節河的一片蘆葦**旁,鎖定了胡子曰的身影。
正如大食匪徒頭目阿布先前的判斷,胡子曰原本打算渡河逃生。然而,還沒等抵達河畔,就已經被搶先一步到達的阿庫巴等匪徒發現,並且大呼小叫地堵住了去路。
不得已,他隻好策馬沿著河畔繼續向西奔逃,還沒等把阿庫巴等匪徒甩開。阿布、阿齊茲等匪徒,已經循著他留在草地上的馬蹄印記,追了上來。
匪徒們繼續兵分兩路,一路貼著河岸橫插,一路從北向南包抄,很快,就將他逼到了蘆葦**中。
時值初秋,蘆葦長到了兩人多高。胡子曰騎著馬紮進去,轉眼就又消失了蹤影。然而,大食土匪頭目阿布,這一次卻絲毫都不著急。
隻見他,先挑出五個水性最好的匪徒,脫掉衣服,在岸邊隨時待命。然後又指揮著手下的其他匪徒們,沿著蘆葦**的外圍,兜成一個巨大的圓弧。最後,則命令圓弧周圍的匪徒們,全都跳下了坐騎,三人一組,從圓弧外圍向內,展開了拉網式搜索。
常年在不同地域征戰所積累的經驗,再次幫助阿布做出了正確決定。蘆葦的下半截長在水中,深淺不一。長長的葉子與倒伏的水草相互纏繞,幾乎是天生的絆馬索。目標策馬在蘆葦**中穿行,未必比徒步更靈活。
而目標所騎乘和攜帶的戰馬,隻要移動,就會壓倒大片的蘆葦,並且發出清楚的聲響。他和他手下的“神仆”們,隻要找到大片蘆葦被壓倒的痕跡,再仔細傾聽周圍的聲音,就能重新鎖定目標。
屆時,目標想要脫身,選擇就隻剩下了一個。丟掉所有戰馬和武器,遊向對岸。而在岸邊恭候的五名水性最好的“神仆”,就可以迅速追上去,將目標生擒活捉。
“唏噓噓……”馬嘶聲在蘆葦**中響起,迅速暴露了目標的方位。眾匪徒大喜,邁開腳步,爭先恐後撲向目標。
蘆葦大片大片地被長劍砍倒,十幾條通道,在蘆葦**中快速出現,指向同一個方向。很快,就有匪徒在通道的盡頭,發現了目標的身影。
“投降吧!你逃不掉了。我們不會殺死你,也不會把你交給羯盤陀處置!”小頭目阿庫巴跑得最快,雙手舉著長劍,將擋在自己麵前的蘆葦砍得東倒西歪,“這都是真神的旨意,他希望你留下,跟我們一道傳播真神的榮光!”
“去你娘的!”胡子曰根本聽不懂對方在喊什麽,背靠著鐵驊騮,抬手就是一箭。羽箭接連穿過四棵蘆葦,帶起一團翠綠色的碎渣,最終,卻被蘆葦碰歪,軟軟地落入了齊腰深的河水之中。
“哈哈哈,你射不中我。”小頭目阿庫巴先被嚇得彎腰閃避,隨即,放聲大笑,“這就是真神顯靈,他改變的羽箭的方向。別掙紮了,真神無所不能。他……”
又一支羽箭,迎麵飛來,被他揮劍磕飛。緊跟著,卻又砸來了一張角弓。大叫著側身,他躲開了角弓,還沒等站穩身體,一道金色的刀光,就迎麵劈了過來。
“呀——”小頭目阿布巴嘴裏發出一聲驚呼,雙手舉劍招架。迎頭劈過來的橫刀與劍身相撞,火星四射。下一個瞬間,他終於看清楚了目標的模樣,眉毛白了一半兒,眼角全是皺紋,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緊跟著,左腹貼近肋骨處傳來一股劇痛,他兩眼翻白,軟軟地倒進了河水之中。
“唳——”彌留之際,阿庫巴隱約又聽到了一聲鷹啼,熟悉而又陌生。努力睜開眼睛,他試圖看向天空的蒼鷹,卻隻看到了一片金燦燦的晚霞。
“當啷!”金燦燦的霞光中,胡子曰邁步撲向另一名大食匪徒,橫刀在對方長劍上,砍出一串火星。
身體晃了晃,他迅速向左滑步,緊跟著橫刀斜掃。數棵蘆葦衝天而起,伴著一顆帶血的頭顱。
一把長劍攔腰砍至,胡子曰不敢硬接,踉蹌後退。持劍的大食匪徒如影隨形,追過來再次向他發起攻擊,左腳卻忽然被水草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胡子曰毫不猶豫揮刀下抹,將失去此人頸部左側血管,一分為二。
鮮血狂噴,將胡子曰右半邊的身體染紅。他根本沒時間躲閃,忽然揮刀斜挑。一把從側麵砍過來的長劍,被橫刀挑偏。他借著斜挑的動作快速轉身,偷襲者毫不猶豫後撤,腳步踉蹌,趟得河水嘩嘩作響。胡子曰舉刀欲追,另外一把大食長劍忽然刺了過來,逼得他不得不快速揮刀招架。
更多的大食匪徒從不同方向發起進攻,胡子曰左遮右擋,轉眼間,就被累得氣喘如牛。兩天一夜沒合眼,他的體力早已被消耗到了極限。其餘大食匪徒見狀,也紛紛加速衝過來,將他團團包圍,長劍如林,胡子曰在劍林揮刀苦戰,步履蹣跚,身體踉蹌。
一把長劍刺破了鎖子甲,在他的後背上留下了一條半寸深的傷口。胡子曰踉蹌前撲,避免長劍刺得更深。咬著牙揮刀橫掃,他砍斷一隻持劍的手臂。又一把長劍趁機砍來,在他的大腿左側,帶起了一團血霧。
鎖子甲可以有效擋住流矢,卻擋不住長劍的近距離攻擊。胡子曰知道,今日自己在劫難逃。咆哮著使出一招夜戰八方,他磕開另外三把長劍,踉蹌著衝向河道中央。
他沒做過一天大唐的官,也沒拿過李家一天俸祿,然而,他卻是個中原人,不能落入蠻夷手裏,讓祖宗蒙羞。
“活捉他!”大食匪徒頭目阿布在旁邊看得真切,獰笑著下令。
眾匪徒大叫著追上,如狼群撲向了羸弱的老馬。半空中,忽然有羽箭落下,將衝在最前麵的三名匪徒,瞬間射成了刺蝟。
“唳——”一隻蒼鷹從半空中撲落,利爪在大食匪徒首領阿布臉上,留下兩條深深的血槽。
數艘羊皮筏子,沿著金色的河麵順流而下。皮筏子上,薑簡、杜七藝、駱履元、李思邈、陳元敬等少年挽弓激射,將被打懵了的大食匪徒,接二連三放倒。
以前,一直是胡子曰保護他們,照顧他們。
現在,輪到他們來保住胡大叔!
至於要不要胡大叔付錢,大夥平安回去之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