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大好,晴空萬裏,胖乎乎的盟主大人坐在湖邊垂釣,微闔著眼睛,腦袋還一點一點的,似乎要睡著了。

碧藍的天空中遠遠飛來一隻小白鴿,落在胖盟主的肩膀上,“咕咕”地叫了兩聲。

“盟主。”身後,邱唐輕聲喚他,“季公子來信了。”

“嗯?啊?哦,小玉娘子來了啊。”胖盟主睜開眼睛,摸了摸小白鴿的腦袋,“辛苦了辛苦了。”他從它腿上取下一卷小小的紙,然後又從腰間的小布袋裏掏出一把豌豆,攤開手掌慰勞它。

小玉娘子……邱唐輕扯唇角,這隻小白鴿是季玉英養的,很是通人性,平素冷冰冰總擺著一張麵癱臉的季公子對這小白鴿可是好得很,就怕將來他的娘子也未必能如此受寵。

在看了信中的內容之後,胖盟主閉上眼睛,將手中的信捏成了齏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盟主,季公子可有消息傳來?”收了嘴角的笑意,邱唐問。

“小唐啊。”沒有睜開眼睛,胖盟主忽然開口。

“嗯?”邱唐不知所以地應了一聲。

“我今年多少歲了?”

“再過半個月就是你五十七歲壽辰,莊裏已經在準備了。”邱唐笑道。

“五十七啊。”胖盟主眯了眯眼睛,“記得我初出江湖那陣,一個人一把劍,就闖進了關鷹山寨,單挑關鷹三雄,現在想起來那真是膽大包天啊。”

邱唐微笑不語。

“唉,那會兒我也很英俊來著,比小玉可不差。”胖盟主幽幽地歎。

“嗯,盟主一向都是英明神武的。”邱唐頷首笑道。

“……好假。”胖盟主縮了縮脖子,嘀咕了一句,又道,“小唐,你幾歲了?”

“二十九。”

“嘖嘖,跟我撿到你們兄弟的時候差不多年紀嘛,怎麽就這麽老成了,比我還像老頭子,想當年我可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江湖上多少俠女明戀暗戀著我呀。”胖盟主搖頭晃腦地說著,又斜了他一眼,“鳳仙鎮東街崔大娘家的女兒今年剛滿二十,年紀是稍稍大了點,可是又賢惠又漂亮,最難得是她舍不得瞎眼的娘親才一直沒有嫁人,我看和你蠻配,還有王鐵匠將的女兒,今年剛滿十八,人稱鳳仙鎮一枝花,我得給你弟弟小言說說。”

邱唐低眉斂目,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胖盟主加大了音量。

“在聽。”邱唐低低地哼了一聲。

“那你怎麽看嘛。”胖盟主皺眉。

“一切都聽盟主吩咐。”邱唐眼也不眨地道。

“才怪!次次都這麽說!聽我吩咐!要真聽我吩咐,你和小言會這麽大還是兩條光棍嗎!”胖盟主橫眉豎目,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你說說,你說說我托了多少媒婆給你們說親了!當初給你們說的姑娘們如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們還是兩光棍,真是氣死我了!”

小白鴿受了驚,飛了起來。邱唐還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連氣息都沒有亂。

“唉,本來想抱孫子來著……”胖盟主忽然就放低了聲音。

“就算我娶了親,那也不是你孫子。”邱唐回嘴。

“你……你不孝!”胖盟主倒吸一口涼氣,“我養了你們兄弟那麽久,讓你們叫我一聲爹有過分嗎?!”

邱唐歎氣,“晚上準你吃酒釀圓子。”

“哦哦,真的嗎?”胖盟主立刻來了精神,笑眯眯地爬了起來,拎起魚簍,轉身就走了。

“哪裏像爹了……”邱唐搖頭歎氣著替他收拾掉了一地的魚餌和已經滑到河裏去的釣杆。

“小唐啊。”身後,王景言停下了腳步,低低地道,“你和小言孝順我知道,不忍心丟下我一個老頭子孤孤單單我也知道,不過我已經是半截黃土埋住脖子的人了,你們要為自己打算,江湖……不是久留之地。”

邱唐愣了一下,回過頭,便見他手舞足稻地跑向廚房的方向,仿佛剛剛的語重心長都錯覺。

“喂!隻準吃一碗!”他喊。

“知道了知道了。”王景言頭也不回地應。

邱唐笑著搖了搖頭,收拾好了釣杆和魚餌,追了上去。

這個時候,慕容雲天正一個人坐在窗邊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是他常幹的事情,可是現在,他卻有些煩悶。一片樹葉從窗外飄了進來,落在棋盤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陣,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

安靜,實在太過安靜了。

那個喜歡一直在他眼前轉來轉去的小小身影不見了,一直在他耳邊聒躁著的聲音也不見了。

奇怪,明明他是喜靜的人,可是此時卻分外的不習慣。

玉製的棋子重重地敲打在棋盤上,聲音意外的清脆,他側頭看了一眼門簾的方向,卷簾密密實實地拉著,裏麵一點響動都沒有。

她自中午用過午膳之後便怏怏地說要午睡,然後便再沒出來過。

心在不焉地擺著棋子,一盤棋被他下得亂七八糟,慕容雲天蹙眉看著慘不忍睹的棋盤,一揮袖攪亂了棋子。

也許……她身體不舒服了?去看看吧,萬一她昏倒在裏麵可怎麽是好,他點點頭,覺得給自己找了個不錯的借口,於是站起身整整衣袖,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走進裏間一看,隻看到一床隆起的被子,盛寶華正蒙頭蒙腦地縮在被子裏。

“在睡嗎?”他遲疑了一下,終是開口。

“嗯……”被子裏傳來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

得到了她的回答,慕容雲天也覺得自己就這樣闖進來是有些突兀了,他輕咳一聲,打算出去。正要走,他忽然感覺那被子似乎在微微發抖。

狐疑地挑起眉,他走到床邊,伸手將被子拉下來一點,便見她一慣紅潤的臉頰蒼白一片。

“怎麽了?”他忙探手撫了撫她的額,額前一片汗濕。

盛寶華微微睜開眼睛,抖著手想將被子重新蓋在頭上,慕容雲天拉住被子沒有讓她如願,“怎麽回事?”

“沒……沒事……你出去……”盛寶華哆嗦著,抖得話都說不攏。

“你這是像沒事的樣子嗎?”慕容雲天在床邊坐下,不避嫌地摸了摸她的手腳,都涼得很不正常,像冰塊一樣,皺眉替她把脈,脈像紊亂,卻又查不出是什麽原因。

不是中毒,不是受傷,隻感覺有一股莫名的寒氣在她體內亂竄。

盛寶華試圖抽回手,卻半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鬆……鬆手……”她咬著牙低吟。

“不要任性。”慕容雲天隻當她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在鬧脾氣,卻在看到她脖子上的詭異花紋時怔住了,那花紋像是某種奇怪而詭異的蟲子,從她的領口處慢慢蔓延到她的臉上,“你……”他低頭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那隻小小的手,手上也是一樣的詭異花紋。

盛寶華立刻察覺到了他驚異的眼光,她用力掙脫開他的手,捂住臉,“不要看我……出去……出去……快……”

慕容雲天沒有說什麽,一手抵在她的背心處,試著輸些真氣給她壓製住那股寒氣,結果盛寶華眉頭一皺,竟是“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來。慕容雲天再不敢亂動,隻能看著她十分難受的樣子,一時竟有些六神無主起來。想了想,這樣終究不是辦法,他隻得起身,“我去找邱唐來看看。”

他剛站起身,便感覺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

“沒……沒事的,老毛病了……”盛寶華低低地說了一句,便鬆了手,縮進被子裏繼續發抖,牙齒上下打顫,“忍忍……就過去了。”

“忍?”慕容雲天臉色有些難看,這個樣子怎麽忍?看她這樣冷,仿佛就要被凍死了,明明是溫暖的天氣,可是她全身卻冷得像一塊冰。

盛寶華隻顧著哆嗦,沒力氣說話了。

看她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更顯得臉上那黑色的詭異花紋無比醒目,此時她整個人看起來是那樣的不真實,仿佛隨時會像冰塊一樣融化掉,慕容雲天隻感覺心裏有什麽地方被重重地撕扯了一下,十分難受。沒有猶豫,他脫了外袍在她身側躺下,將她拉進懷中,用棉被裹好。

盛寶華神智稍稍清楚了一下,她怔怔地依在慕容雲天懷中,感覺到他堅實的胸膛,感覺到他的雙臂正牢牢地擁著自己。

然後……她那仿佛被冰封住的,除了寒冷之外什麽也感覺不到的身體,居然感覺到了他溫暖的體溫。從有記憶起,便如夢魘般與她如影隨形的可怕感覺,在這一刻,竟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阿爹說,這個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治不好。每次發病,她都隻能咬牙撐過去,阿爹想了無數種辦法,可是發病的時候,哪怕坐在火炕上,她也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而現在……她居然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

察覺到她往他懷裏鑽了鑽,慕容雲天擁緊了她,“還冷嗎?”

“嗯。”盛寶華低低地應。

慕容雲天又緊了緊手臂,“這樣呢?”

“嗯。”盛寶華其實感覺已經沒有那麽難受了,可是她無比貪戀這個懷抱。

慕容雲天覺得自己的心有些疼,就想找些話來說,直到懷裏那冰涼的小小身體一點一點回暖過來。

漸漸的,盛寶華不再抖了,臉上詭異的黑色花紋也褪了下去。

“我很醜吧……”仍然縮在他懷裏,盛寶華低低地開口。

“沒有。”慕容雲天斷然否認。

盛寶華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你會嫌棄我麽?”

“不會。”

“你真好。”盛寶華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腰。

慕容雲天愣了一下,低頭看她,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他輕咳一聲,忙推開她坐起身。

“你嫌棄我了。”亮晶晶的眼睛說黯就黯,盛寶華癟著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咳,不是,那個男女……嗯,男女授受不親。”慕容雲天解釋。

“可是我們已經親過了呀。”盛寶華眨巴著眼睛提醒。

想起那一次……她唇上的柔軟,慕容雲天刹那間有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幾乎是逃著跑了出去,“你好好休息,晚膳我會帶回來給你的。”

“等一下。”盛寶華忙喊住他。

慕容雲天腳步停了一下,竟然有些不太敢回頭看她,該死的他,剛剛她伸手抱他的時候,居然有種心猿意馬的感覺。

“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盛寶華低低地道,帶著懇求的味道。

慕容雲天愣了一下,回頭看她。

“阿爹說……如果被人知道,就會被當成妖怪燒掉。”盛寶華垂下眼簾,聲音很輕,卻帶著某種倔強,“我不是妖怪。”

慕容雲天大步走回床邊,一把將她按回**,拉起被子替她蓋好,然後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一下,“你當然不是妖怪,好好休息,要吃什麽?”

“嗯……雞腿!”臉上的黯然消失不見,盛寶華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

“不行,清淡點。”慕容雲天搖頭。

“……魚片粥?”

“好,你睡一下。”慕容雲天轉身走了出去。

盛寶華看著他走出門去,隔著門簾,她聽到他說,“不會告訴別人的。”

嘴角高高翹起,盛寶華“嗯”了一聲,第一次覺得,生病也不是那麽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