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很規矩,看她上來了,便把手收了回去,沒有多停留一秒。

穆冰瑩扶著座位坐穩,從前坐公共汽車,都是坐在後麵的位置,這還是她第一次坐在最前麵。

隔著寬大的玻璃,熟悉的田埂村莊,熟悉的鄉親親人,盡收眼底。

居高臨下,村裏每個人臉上的熱情和笑容,看得更清楚。

開著軍車的軍官,條件確實好,放出去也確實吃香,但目前大家對這個軍人根本就不了解,甚至是不是軍官都不知道,家庭背景什麽更是一無所知。

能看到的隻是外形長得好,全村人就這樣熱情。

穆冰瑩自己心裏別扭,更怕家人和村裏人過度熱情,讓對方看不起。

她狀似不經意看向左邊,正好對上男人比先前更直白的眼神。

他的雙眼裏除了笑意,隻有藏不住的欣喜,沒有一絲想象中的高傲和輕蔑。

穆冰瑩悄悄鬆了口氣。

這不怪穆冰瑩胡思亂想,她第一次相親的對象,是在縣供銷社當營業員。

雖然剛開始看到她雙眼發亮,後來聊完了,對主動和他打招呼的村裏人,眼底卻是滿滿的不耐煩和看不起。

供銷社的營業員,無論走到哪裏都發著光,人人都想和他們搭上點關係,這樣買糖買肉買點買緊俏的物資,就比別人容易得多。

就是因為他高傲不耐煩的態度和眼底的看不起,就算對方說了可以處處看,她也沒答應。

旁邊的男人條件應該更好,村裏人也比當時熱情十倍,他的態度卻沒有一丁點變化,這點讓穆冰瑩有了一層好感。

但也隻是好感,等下願意在端給他的涼白開裏放點白糖而已,沒什麽別的意思。

顧長逸長途跋涉過來,一路的辛苦忐忑,在單獨和媳婦待在一個空間裏後,全都消散了,喜悅暗藏在心髒深處,心跳撲通撲通狂跳,那是久違的鮮活。

鼻尖聞著媳婦身上傳來的清爽肥皂香,他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真想這段路再長一些,真想時間走得再慢一些。

“往右拐。”

穆冰瑩突然出聲,顧長逸及時回神,才發現差點走過了,開到村尾的大壩去。

“謝謝,有你指路,走起來快多了。”

這話怪怪的,尤其配上他冷硬的麵孔,更是說不出的怪。

穆冰瑩看了他一眼,發現近距離看了之後,男人長得更是說不出的優越,濃眉下雙眼皮很深,眼型很好看,瞳孔顏色如墨,鼻梁高的像是險峰,唇角微微翹著,真是她看過的所有人中,長得最好的。

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麽,穆冰瑩急忙轉過頭,麵朝前方,“就在前麵擺著很多桌子的地方停,開不上去了。”

車子開的慢,兩人下車的時候,後麵一群人也都到了。

董桂紅將其他人趕走,不允許他們打擾女兒相親。

穆家院子不是用的牆磚,秫秸籬笆並不高,門口又正好擺了酒席,很多人直接把桌子長凳都拉過來站在上麵往裏看。

穆冰瑩剛衝好糖水出來,就看到自家籬笆上趴著一排排喜滋滋的笑臉,頓時無話可說,也沒再費力氣去趕,端著水進屋。

男人明明是渴壞了,接過白糖水就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期間眼神卻一直沒離開穆冰瑩,緊緊盯著她,像是怕她跑了,臉上沒有一點不好意思。

別說穆冰瑩本人,就連屋子裏其他人都被他的眼神看熱了。

顧長逸將一滴不剩的搪瓷缸遞過去。

穆冰瑩想了想,轉身去廚房準備再給他衝一杯。

顧長逸攔住她,“不用了,解渴了。”

“我去倒,你趕緊坐下。”王雨娟接過小妹手裏的搪瓷缸,麵帶笑容往外走,看到籬笆上圍著的人後,不但沒有趕,笑容裏反而多了一絲得意。

自從李紅姝定親後,這些人對他們家態度就變了,原本他們家江波是有機會接任公公生產隊長位置,村裏人因為想在公社副書記那賣好,直接就把江波排除了。

就得讓這些勢利眼好好看看,他們家瑩瑩找的對象,比他們上趕著幫忙的李紅姝對象強多了。

穆冰瑩看著一屋子人,在心裏笑了笑,還是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親。

董桂紅看人解了渴,忍不住問道:“你是哪裏人?多大了?是在哪裏當兵的?你對我們家穆冰瑩了解多少?沈老先生有沒有把瑩瑩的身體狀況告訴你?”

“我就是珠市人,二十七歲,原來是在北疆當兵,今年下半年剛調回來。”顧長逸雙手落在膝蓋上,坐姿筆挺,軍裝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的肌肉線條讓外麵小夥們看了打心裏豔羨。

“老師都跟我說過大概情況了,我知道冰瑩同誌從小身體不好,是心髒問題。”

見他都知道,穆家人鬆了口氣。

既然都知道了還願意來,其他方麵就更好說了。

“大兄弟,你還沒說叫什麽名字,我們都不知道怎麽稱呼你。”王雨娟將搪瓷缸放在中間桌子上,接著又問:“那你這次調回來是不是打算在珠市長待不走了?對了,咱家裏人你都看到的了,都在這,你家裏兄弟姐妹幾個?”

“我姓顧,名長逸,長短的長,安逸的逸,家裏兄妹四個,我排行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二弟三弟也在部隊,小妹是文工團舞蹈演員,都在外地。”

一屋子人聽了,暗暗心驚,兄妹幾個居然都是軍人。

這年頭軍人可不好當,他們前後村都找不出幾個。

自我介紹差不多了,顧長逸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紅殼牡丹香煙,抽出兩根用拇指與夾住,走到穆德厚麵前,把上麵那根送過去,“叔,您抽一根?”

穆德厚嘴角含笑,接過去,放進嘴裏。

顧長逸見狀麵部肌肉不易察覺上揚,按下打火機,將火苗遞過去。

待穆德厚這根點燃後,又分別給沈聰,村支書,郝從雲,穆江波等人點上。

每分給一個人,絕不將下麵那根送給第二個人,而是保留下麵那根,再重新抽出新煙疊在上麵,遞給對方。

這是給人發煙的規矩,就和敬別人酒時,自己的杯子要比對方的低一些,表示尊重,也表示自我謙卑。

一輪煙發下來,在座的男人臉上全都出現笑意。

“兄弟,裏麵有了,咱外麵還沒抽上呢!我也是瑩瑩的大哥,你不得給我點一根?”

“我算輩分還是瑩瑩的小叔嘞,更得給我點一根!”

“去去去,有你們什麽事!”顧長逸還沒反應,董桂紅就衝了出來,摸過牆邊趕雞趕鴨子的竹竿,朝著籬笆上方掃過去,“昨天給誰家幫忙,找誰家要去,瑩瑩長這麽大,你們有誰給她買塊糖了,我還是你們長輩,你們有誰的媳婦男人給我點過煙買過糖了,都趕緊走,再不走,就把你們頭給敲漏了!”

竹竿來回掃了幾遍,籬笆上的人頭全都消失了。

董桂紅冷哼一聲,從廚房搬了板凳坐在堂屋門口,麵朝著外麵看著,以防籬笆上再冒出頭來。

親還沒相成,她才不會便宜勢利眼給破壞了,這年頭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可千萬不能讓這麽好的對象,覺得她閨女娘家這邊都是吸血蟲。

要是相成了,女婿就是自家人了,就更不能便宜那群勢利眼了,錢都得留給小兩口過日子用。

而且她剛才可注意到了,小夥子掏出來的是牡丹煙,要一塊多一包呢,村裏這麽多人,真要每個人都分到,那得多少錢。

所以她可得看好了,這個壞人她當定了。

“長逸兄弟,既然情況你都清楚了,咱們也就放心了,你以後不會嫌我們家瑩瑩活不能幹得多,賺不到什麽錢吧?”王雨娟接著道:“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醫生說了,我們瑩瑩的身體隻要控製的好,照顧的好,生孩子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就是懷孕期間和月子裏要比別人更費心些,這些你都能接受?”

“能接受,我工資補貼每個月能拿一百二,以後還會漲,不需要冰瑩同誌辛勞出去上班掙錢,當然,她要是想出去找個喜歡的輕鬆工作,我也支持。”

他媳婦心髒問題是小房缺,不算特別嚴重,他能下病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係首都那邊醫生,就等著和媳婦定親結婚後,帶她去首都治病。

當然,現在這些不可以說,因為沈老師沒有告訴他這麽詳細。

董桂紅拖著板凳往裏挪,“小顧,我就叫你小顧了,你父母知道瑩瑩情況嗎?知道的話,能接受嗎?實話說,你這條件擺在這,想找什麽樣的都能找著,你父母心裏應該有數的。”

這話也是穆冰瑩想要知道的,很多人能接受她的身體問題,但那些人的父母全都不樂意。

她很理解,誰家父母都想自己孩子找個能夠攜手共進,互幫互助的另一半,而不是找個幫不上忙,甚至會拖後腿的。

“我父母在我九歲時離婚了,我十六歲上戰場,後來去北疆,都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顧長逸看向穆冰瑩,“結婚成家,找什麽樣的人,都是我說了算,他們不會反對,我已經有資格分房了,結婚後也不住在一起。”

這番話說完,不但穆家人像撿了寶一樣,就連坐在旁邊的村支書眼睛都紅了。

能分房就鐵定是軍官了,還是職位不低的軍官!

工資高,一個月能拿一百多塊,村裏一戶人家好幾口人,一年才能分到兩百來塊,人還長得好,性格有主見會來事,結婚後不用受婆婆的氣……他真後悔早早把女兒給嫁了!

“你十六歲就上戰場了?你父母……”

“行了。”穆江波突然出聲打斷母親的話,“今天是瑩瑩和人相親,不是你們去打聽人,到現在他們倆都沒說上話,全是你們在問,等你們問完了,這親是相成了,還是沒相成?”

一屋子排隊等著問話的人,聽了這話頓時止住口,不敢再問。

“這怎麽辦?總不能我們全出去,給他們倆留家裏吧,這像什麽話?”董桂紅看了看極其順眼的小夥子,又看了看女兒。

穆冰瑩看著男人又直勾勾盯著她看,移開眼神,“中午飯我來燒,你要麽來廚房坐著?”

“好。”顧長逸立馬站起身,“你來說,我來做,你指揮我幹就行了。”

穆冰瑩發現母親和嫂子在憋著笑,笑裏全是說不出的滿意,沒有再出聲說別的,低垂著下巴,率先走了出去。

出了堂屋,在太陽的照耀下,發現自己影子後麵,男人的影子亦步亦趨跟著。